殷玄烛脸上依旧噙着笑,这次却轮到他怜悯地看向君凛:“刚刚我便说过了,这世上,不存在上神印记,也不存在天魔寄体。”
“前世你的荣耀是假的,你的罪孽也是假的。君凛,如今重活一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重活一世?这是什么意思?”符婴敏锐抓住关键词,扭头望向温眠。
温眠一时无言,找不出话来搪塞她,毕竟重生说来蹊跷,也并非所有人都会相信这样的故事。
好在殷玄烛在此刻继续道:“灵髓有好有坏,当初吃下吾等心脏的人族,继承的灵髓便会带有雾灯的神魂印记,久而久之,便被你们成为上神印记。而所谓的天魔寄体,也只不过是啃噬得更多,继承神力更多的人族。”
他摊开双手,语调轻松,听不出一丝怨恨:“无非都是吞下血肉才得到的力量,所谓上神印记和天魔寄体,本来就是一样的。”
白颂年颤声道:“这么说,我终生寻觅有上神印记之人,诛杀有天魔寄体之人,也都是一场徒劳?”
殷玄烛回头,眼眸中看不出丝毫感情,只作陈述道:“吾等不曾要你这般去做。”
“那就是……我的一厢情愿。”白颂年苦涩笑了起来,微微阖眼,一行泪顺着脸庞落下。
“我的愧疚,我的悔恨,乃至我的弥补,你们从不在乎。”
而君凛面上像是结了一层冰,木然看向殷玄烛的方向。
他自然还有许多疑问,但他将自己的舌尖死死咬住,逼着自己不发一言。
又还能问什么呢?真相已经被道破成这样了。再问下去,也是满盘皆输。
如果预言是假的,那么他的一整个前世,那些他抛却不下的鲜花荣耀,那些他忘怀不了的耻辱炎凉,便都毫无意义。
这一世他的所有计划,也毫无意义。
君凛强迫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麻木着一张脸,蓦地开口道:“那又如何?”
殷玄烛皱眉:“你还不肯放弃?”
君凛却在此刻仿佛确认了什么,微微扬眉:“你说了这般多的话,就是想让我丢盔弃甲?你很想我放弃?”
“我知道了。”他欣喜地笑起来,“你才觉醒上神的记忆,但并未完全继承上神的全部神力。或者说……当初人族将上神血肉分食,本身就是在削弱你们拥有的神力。”
他越说,眼眸便越是发亮:“殷玄烛,你在忌惮赤神。”
因为忌惮赤神的力量,所以才试图以言语让君凛放弃抵抗,那么反其道而行之,只要君凛召唤出真正的赤神,就算是殷玄烛也会觉得吃力。
君凛大笑起来:“我并非吃不得苦的人,你小看我了!就凭你几句话,就想让我放弃计划?不可能?”
他干脆利落地将手指探入自己伤痕遍布的手臂中,硬生生将一截手骨取了出来。
“他要做什么?”温眠神色紧绷道。
君凛取出的手骨形状怪异,骨节上还有着一排圆孔,不知是何时钻开的。
而下个瞬间,他已经抬起完好的右手,将手骨放在唇边,轻轻吹出一声怪诞的笛音。
笛音从头顶豁口传出很远,几人闻声仰头,却瞧见高悬在雪夜的弯钩明月渐渐变得血红,又仿佛融化一般往下滴落着血一般的浆液。
第二声笛音接踵而至,方才还能看见明月的豁口骤然变暗,像是被黑云遮蔽住一般。
“又来?这次总不能还说是魔族过境了吧?”符婴咬牙道。
不料她话音刚落,第三声笛音响起,原本还悠长缓慢的音调蓦地变得尖锐刺耳,令苦苦支撑的白颂年脸色骤变。
“那是人骨笛!”
“什么是人骨笛?”温眠忙问。
白颂年深知事态紧急,快速回答道 :“那是在魔族刚刚出现在东陆时发生的事了。当时也有些人试图操控魔族,因此世间流传一种名为人骨笛的法宝,一旦吹响,便可召唤魔物。”
温眠瞬间明白过来,脸色铁青道:“他在召唤赤神!”
话音刚落,黏稠深红的浆液从豁口倾盆而降,仿佛一道瀑布笔直垂下,又像是灭世的血雨骤至,很快便蔓延开来,将地面七零八落的尸体都渐渐吞没。
上神古窟的构造如壶,祭坛处于无数阶梯之下的最底层,如今头顶的血浆源源不断地灌下,很快就会将此处淹没成一片汪洋。
君凛在那头亦是十分痛苦的模样,跌跌撞撞地朝着血浆中走去,那道白色身影很快被染成猩红,于浆液中忽闪忽现,最后彻底淹没了进去。
符婴在他手中吃了不少苦,如今格外忌惮:“他又想做什么?”
巫颉安抚地拍拍她:“将自己献祭给邪神,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想,君凛如今无暇来顾及我们了。”
“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刑夙月缓慢地问,“我们难不成要淹死在这里?”
殷玄烛在此时皱了皱眉,手指上飞快出现道细密的伤口,像是被琴弦割破,沁出血珠来。
他抬眸看向包裹住修士们的风茧,发现屏障上已经出现层层裂痕,那些血浆如同无数只手朝内挤压,很快就将他设下的屏障击碎,洪流瞬间吞没了所有的修士。
温眠看得心中冰凉,暗道那些仙门百家的修士如今是活不成了。
她急急回头,对众人道:“祭坛是整个古窟的最低处,我们必须往上走,现在还有机会找到出去的路!”
她说罢便拉着殷玄烛想要朝着台阶奔去,可迈开步伐才发现殷玄烛并未动身。
“阿烛?”温眠讶然望着他,可殷玄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温眠焦急的神色映在他眸中,仿佛惊不起半点波澜。
“还有办法出去。”白颂年适时说道。
巫颉终于开口:“你既然会选择在死前来到此地,定然是要完成什么心愿的。难不成,你等的就是此刻?”
白颂年这才笑起来,看向还是一脸不解的温眠:“就算得到上神之力,人总归还是会死的。我时日无多,这恐怕是我将真相公之于众的最后机会。但我没想到的是,君凛他如此赶尽杀绝,丝毫不顾及同族性命,这般多修士被困于地底,你们尽力了,我也尽力了。”
他一直死死握在剑柄上的手再度用力,插进地面的剑刃硬生生被拧转方向,仿佛是一把钥匙在锁中转动。
那双手苍老枯槁,仅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骨节,如今在白颂年旋转剑柄的动作间,指骨突起形成尖锐的弧度,像是要将他那层皮都刺破。
温眠一边看着,一边在心中默想,他的确是已经老了。
而在白颂年做完这一切后,几人脚底下的祭坛发出咯咯声响,仿佛有机关在暗自转动,三尊高耸的王座往下塌陷,烛阴的硕大头骨落在平地上,颓然歪斜着。
温眠在此时忍不住去瞧殷玄烛,见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头骨,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随即白颂年终于松开剑柄,缓步走向烛阴头骨,颇为怀念地看着眼窝处巨大的空洞。
“当初是你先发现了我……”白颂年喃喃,剩下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几近模糊的久远记忆中,不苟言笑的神明曾落在过他面前,将自己的血喂给他。神明有两位形影不离的好友,见状后一时兴起,便也赠予他上神之血,这才令他得到了长生。
白颂年一直在逃避的是,当初祭祀去邀请烛阴前来村落时,烛阴本是不愿来的。是祭祀报了他的名字,才让烛阴动容,携友人赴了这场鸿门宴。
确实是……他害惨了三上神啊。
白颂年干涸多年的眼眶盈满泪水,最后顺着遍布皱褶的脸庞往下滑落。他的修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自然不能维持原本的年轻风华,如今更是油尽灯枯,他老态龙钟,显示出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他将手覆在了烛阴的头骨上,口中默念长诀,因而那只头骨也仿若方才阳乌遗骨那般,在光芒闪过之后,形成了一道旋涡状的传送入口。
——这亦是世上最后一道传送入口。
白颂年怔怔看着自己的掌心,蓦地露出痛苦但又释然的神色来。
殷玄烛旁观至此才走上前来,淡淡说道:“或许整个东陆的人族都不会想到,死去的我们,从不曾恨过你们。”
白颂年浑身颤抖,这个答案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伤人。
他满脸是泪地回过头来,嘴唇微微张合,似乎是想问什么。
殷玄烛看懂他的意思,露出怀念神色来:“他当初得到你的邀约……其实是很开心的。你别瞧他看上去凶神恶煞,其实最对人族好奇。白,他曾当你是朋友。”
“是我害了他,是我。”白颂年紧闭双眼,鲜血不断从口鼻涌出。
他胡乱地推了推殷玄烛,语调都变得散乱起来:“你们、你们快走吧,这道传送入口通往长留山,虽说君凛蒙骗了长留弟子,但他们都不是坏人。”
“你们要将此处发生的一切,都告知天下,不要……再让上神蒙冤。”
说罢,白颂年将几块镜玉碎片分给众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传送入口:“快走吧。”
而一直沉默的温眠却在此时短促地笑了声:“你叫我们走,我们就走?”
原本都走到传送入口处的刑夙月一怔,立马回头暴怒道:“温眠你别又发疯!”
温眠指尖已然点燃灵火——她的长剑不知何时不见了,现下唯一的武器便是灵火。
她露出个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我从未变过,你们不是知道的吗?”
转而她又看向白颂年:“你说我们尽力了,便不能再争取一步么?当初你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才从那场伏击中逃跑的么?要让我们将此处真相传给天下人,这任务未免也太重了。”
温眠咬咬牙,看向已经涨得很高的血浆:“我得多拉些人下水才行!”
说罢,灵火朝着不断翻涌的血浆灼烧而去,很快便在汪洋之上燃起火墙来。
自从觉醒后就神色淡淡的殷玄烛,终于在此刻轻笑出声,利落抽身上前,不知从何处祭出一条长刃,用力往温眠的方向抛去。
“眠眠,接着!”
温眠下意识去接,等握在手中才发现那是一截尖锐的兽骨,看上去是肋骨的模样。
但那截白骨在她手中后,很快便幻化成一柄修长的秀剑,剑身上赤色纹络与荧蓝图腾环绕,正煞是悦人地闪闪灼灼。
“这是……”温眠微怔。
殷玄烛温柔地注视着她,低声接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眠眠。你从今起,便有自己的本命长剑了。”
温眠定定看着他,千言万语都融汇于相触的目光之中。
她不再说什么,飒然一笑,转身便抽剑往下劈去!
刹那之间,红海分割,势如破竹,彻底将血浆劈成两面,露出遍布裂纹的风茧来。
温眠意气风发地笑了起来,凝视着跪坐在血浆底部的君凛,前尘往事都在眼前快速翻页而过,直到如今两人的站位彻底对调。
她心中无波无澜,最后只简短道:“温眠,拜山。”
第86章 上神古窟(十三)
血浆自天顶喧哗而落的声响, 听起来格外像山门大选时,温眠在赛场外听到的喧嚣掌声。
那时的她刚刚刺杀君凛失败,殷玄烛便以自身为诱饵, 将君凛送上了青铜高塔。
而后在温眠与殷玄烛分别的五十年中,她无数次忆起当时的场景, 心中既有对殷玄烛的思念,但又隐约升起一个别样的想法来。
“若是站上青铜高塔的人是我,事态又会如何?”
她恨君凛, 以至于复仇这件事,她根本不想经由他人之手。
在雨师泽, 温眠一边咀嚼着这个想象,一边将手中的长剑练断一把又一把。
如今她终于有了这个机会, 仿佛斩断前尘般劈开血海, 第一次独自与君凛对峙。
温眠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但那绝非如前世般的畏惧, 而是迎战的兴奋与斗志——这对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迟来的一场拜山挑战呢?
君凛维持着半跪的姿势,赤神的侵噬已经蔓延到他的脸上, 原本隐含雷霆的淡紫双眸如今全部被染成漆黑,两点暗金瞳孔诡异地震颤着, 缓缓抬起锁定在温眠身上。
“你要杀我?”直到如今, 君凛还是对这个事实难以相信。
他站起身来,皮肤底下像是有根茎一样的东西在起伏蠕动, 令他的面庞不由自主地被牵扯出扭曲的表情来。
“若是没有发生这些事情,你是不是依然还留在我身边?”
温眠轻嗤一声, 手握流光潋滟的长剑抽身上前,一道圆弧凌空划过, 径直对准君凛的喉结处刺去。
君凛满脸失望,反肘将自己的本命长剑横在面前,挡下了温眠轻盈迅捷的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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