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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步月归【完结】

时间:2024-02-08 23:18:09  作者:步月归【完结】
  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爬上齐楹的唇角,他松了口气,缓缓扶着床柱在那熟睡之人的床沿边上坐下来。
  灯火煌煌,他人却在笑。
  “朕看不到,便总是喜欢多想。”
第17章
  执柔醒来时,空气中依稀的降真香还尚未散去。
  这是独属于齐楹的味道,竟叫她也生出了一丝恍惚。
  细算下来,她已经有十余日未曾与他碰过面了。
  未央宫竟如此之大,若不是存了一份心思,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她起来后吃了些点心,承明宫便派人送来消息,说后日要将尚太傅的女儿送进宫来,该给的位份尚没有定下来,余下的都听皇后来安排。
  执柔说了声知道了,命却玉将人送了出去。待却玉回来时,便听她好一番抱怨:“奇了怪了,门闩怎么断了。晌午时还是好好的,莫不是午后起了妖风咱们却不知道?”
  郑秦下午时去了少府监领秋衣,听闻此言亦压低了声音:“七月半才过了多久,别是有什么……”
  却玉听了忙去堵他的嘴:“这东西哪能是乱说的,再多说一句,必得把你送去永巷掖去挨罚。”
  听得郑秦连连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姐姐饶了我吧。”
  他们插科打诨,执柔便坐在灯下发呆,却玉小声地叫她:“娘娘,尚姑娘那边……”
  “永延殿上月末才添过瓦,殿中的梁柱也上了一遍新漆。便叫尚姑娘先住下吧。”执柔站起身,“你同我去少府监开库房,看看能再添置点什么。”
  *
  尚存的这个女儿闺名叫令嘉。
  瑰姿艳逸,玉面桃花。
  送进未央宫的头一天,专程来给执柔行礼。
  三跪九叩,找不出一丝错漏。
  只是为人却分外冷淡,话也不多。
  执柔带她去拜见大长公主,一路上竟除了寒暄之外,再无二话。
  大长公主早便听说了今日会送来一位女郎,等打了照面,才听下人们说起是尚太傅的女儿。
  素来雍容富丽的大长公主骤然失色:“谁?”
  两名中谒者不知其意,只得再次重复:“是尚太傅家的女郎。”
  大长公主面色渐渐苍白起来:“尚太傅……不是从未曾娶妻么?”
  当着执柔和尚令嘉的面,中谒者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一直沉默的尚令嘉却突然开口了:“回大长公主的话,我母亲并非是尚太傅的妻妾。”
  时下尤其看重清白两字,她这话一开口,大长公主的脸色便又难看了几分。
  她缓缓站起身,扶着侍女的手走到尚令嘉的身边,细细地观察着她的容貌。
  似是而非,竟一时间也看不出和尚太傅有几分像。
  “好,好……”齐徽一连说了三四个好字。
  她重新跽坐到桌案前,对着侍女无力地摆手:“赏吧。”
  四个漆盒,比当年给执柔的赏赐体面了数倍。
  尚令嘉的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喜色,她从容地叩谢,大长公主便下了逐客令:“我身子不大舒服,便不留你们用膳了,皇后和尚姑娘请自便吧。”
  离开昆德殿后,尚令嘉率先向执柔请辞,二人各自向南向北,互不干扰。
  *
  时间转眼到了中秋。
  偶尔有些朝堂上的事传来,执柔懂得不多,也不愿去深问。
  和益州太子那边仍焦灼着,哪方也不愿退让一步。除却益州,河阴、晋阳、壹昌都有零零星星地小股起兵。外头动乱太多,不大太平,这一年的中秋便只能是从俭过了。
  今年的年成不好,微州的粮食也不及往年丰沛,大司马便准备在宫里准备出两场傩戏来。
  大傩仪本该在立春前后,有‘逐尽阴气为阳导也’的意思。
  选了一百多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赤帻皂制﹐执大鼗,蒙熊皮。
  穿着朱色、玄色的衣裳,吹笛鼓瑟,赤足描眉。
  未央宫的前殿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齐楹跽坐于正中,执柔坐在他身侧,尚令嘉则坐在下首。
  大长公主称病,今夜却没有来。
  夜风徐徐,火光微动,齐楹不悲不喜地坐在那,身上落着丝绦摇曳的影子。
  有大臣为薛伯彦敬酒的声音传来:“晋阳的三五流民竟真拿自己当了角色,几次三番在咱们眼皮子地下作祟。大司马智勇双全,这头一杯,我当敬大司马。”
  执柔下意识看向齐楹,齐楹虽看不见,却能从吹拉弹唱间知道演到了哪里。他微微侧身,抬手指着场中傩戏:“看,钟馗出来了。”
  这一折戏正是最热闹的光景,齐楹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桌案前。
  下头薛伯彦几番推杯换盏,他并未放在心上。
  而是对着执柔伸出手:“害不害怕?”
  那些判官钟馗或青面獠牙,或绣画色衣,有的执金枪,有的拿龙旗。在这泛着寒意的凉夜里,的确有那么些许狰狞可怖。
  执柔没抬手,齐楹就笑了:“生朕气了?”
  他的笑容明晃晃的,执柔说了声没有,抿着唇将手搭在他的掌心里,齐楹便握得紧了:“那给朕说说,演到哪了?”
  月在云雾里,他的声音虽安静,却能穿透下面的鼓瑟笛声,清清楚楚地落在执柔的耳朵里。
  “有个金镀铜甲的将军,拿着龙旗在驱鬼呢。”执柔小声说。
  她声音也是柔软的,把这一折驱鬼的傩戏,说得也像是在作百戏。
  这一幕落在薛伯彦眼中,却是极满意的。
  他端着酒杯,向齐楹笑说:“陛下与娘娘夫妻伉俪,感人至深。臣这一杯酒,敬陛下与娘娘。”
  齐楹含笑举杯,一饮而尽。
  喝了这一杯酒,便大有几分君臣同乐的架势。到底是齐楹登基后的头一个中秋,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长安城高池深,亦有天险可守。高踞天下之紧要喉舌,雄关数座。加之大司马运筹帷幄,何惧黄口小儿?”
  “益州不过区区百里之城,如何能与我长安沃野相较,只待大司马一声令下,我等即刻挥师南下。”
  薛伯彦多喝了几杯本就兴致高昂,再加之群臣恭维,他抬起眼,恰好见齐楹与执柔双手交握,心中愈发觉得胜券在握、志得意满。
  执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最终落在了齐楹与她握在一处的手上。
  她用了一分力气想将手抽出来,齐楹却没有松手。
  云飘走了,酒杯中倒着那轮金灿灿的满月,宛若玉盘上落满了清晖。
  齐楹倾身至她耳边,似在安抚:“别急,一会儿要吃消夜果了。”
  他说话时带起的气息吹动执柔耳边的碎发,摩擦着她的脖颈和脸颊。
  消夜果也是为这场大傩仪专程备下的。
  有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鲍螺酥。
  “为你专程加了一道粔籹,就是按你上回说的,加了蜜豆和甜酪。”他循循善诱,似是在哄劝幼童。
  从始至终,他唇边都带着笑,似亲厚也似疏远,介于真假之间,叫人猜不穿他的心思。
  一枚又一枚玲珑的果子摆了上来。
  模样也分外精巧别致。
  齐楹浅尝过便放下了。倒是执柔多吃了两颗,入口香甜,唇齿留香,就着宫中果酒,不知不觉便饮过数杯。
  待要喝第四杯时,齐楹终于开口了:“给皇后换杯茶来。”
  他声线虽平,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
  却玉换了壶茶水来,傩仪也渐渐到了尾声。
  执柔第一口便喝出不对,转过身才要同却玉说话,齐楹先开口了:“朕一会同你有话说。”
  他说得平淡,执柔的酒却当即便醒了三分。
  夜里的戏散场后,齐楹乘坐着肩舆陪着执柔回了未央宫。
  落在外人眼里,自然是皇帝对皇后宠信优渥。
  月华如练,穹庐万顷,繁星如屑。
  二人并肩坐在肩舆上,执柔抬起头望向那轮熠熠的明月。
  记忆里的月亮,好似也是在江陵时,才显得更圆满一些。
  回到椒房殿,醒酒的汤一并做好了送来。
  齐楹坐在床沿上,听着执柔小口啜饮着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
  “这虽是果酒,用的却是花雕。”他起了头,“后劲上来了,便要觉得难受了。”
  执柔才吹了风,此刻倒是觉得好些了,她细细打量着齐楹灯下的半边脸,他背对着光坐着,颈下交领绣着银色的暗纹,在这煌煌灯下,闪着一丝细碎的辉煌。
  “陛下。”酒水的花果香气尚在唇齿间徘徊,执柔的声音也不似白日里那般平和,“陛下这般待我,可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
  她这句话全是借着酒意说的,可说出了口,那股劲儿却又散了。
  他们成婚那日分明早有言在先,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她今日这般问,齐楹无论说是还是不是,都不得宜。
  执柔轻轻咬了咬舌尖,又改口:“陛下不必答了。”
  他们两厢坐在这,沉默了良久。执柔有些头晕,不自觉捏了捏眉心。
  齐楹问:“可是觉得难受?”
  知他看不见,她有心搪塞:“尚可。”
  他们俩对坐着,离得不远不近,齐楹却又无端想起那日在马车上,这年轻女子的长发就那般缠绕在他的手指间,柔顺又坚韧。
  “薛执柔。”他叹气,“不要搪塞朕。”
  他起身,墙边的架子上放着铜盆与巾栉,齐楹将巾栉浸透了水,再重新走回到执柔的面前。
  他一手托着巾栉,另一只手停在在执柔的下颌处,好让她借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
第18章
  巾栉带着热气落在了执柔的脸上,她得视线便渐渐陷落进了黑暗里。
  就好似回到了他们新婚那日,她拿着发带遮住自己的视线一样。
  粘稠的黑夜原本就是会叫人惧怕的,只是齐楹的手指轻柔,细细地擦过她的眉宇脸颊,执柔闭着眼,内心里也平静安定下来。
  “今天是中秋。”他的声音隔着一层布传来,低低沉沉,也不似以往那么清晰。
  “皇后今夜可曾赏过月亮?”
  他起了个头,想要同她说两句话。执柔低低嗯了一声:“方才已经看过了。”
  “很圆也很亮,照得出人的影子。”
  脸上的巾栉被人拿走了,摇摇晃晃的烛影亮得执柔微微眯起眼睛。
  “朕从前也是见过月亮的。”齐楹在她旁边坐下,“只是记得也不甚真切了。”
  他的语气倒也听不出什么伤感,齐楹拿着帕子又开始替执柔擦手指。
  一根又一根,从指尖擦到掌心。
  执柔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们两个人的手隔着一层布,好像有了这层巾栉,一切都显得心安理得起来。
  “不问问朕想同你说什么?”擦完了一只手,齐楹摊开掌心,示意她将另一只手放上来。
  执柔的睫毛在灯下微微颤着,咬着嘴唇却没有开口。
  “朕说了实话,你不要生气。”齐楹没有强迫,把帕子折好了放到凭几上。
  他的手生得格外漂亮,骨节分明,远处的烛光落在上面,在地毯上落下一个宛若蝶翅舒展的影子。
  执柔的心却随着他的动作惴惴不安,一口气悬在喉咙里,上不来又下不去。
  “这场傩仪,朕小时候看过,用这里看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被丝绦覆盖着的眼睛。
  “所以方才演了什么,朕还能记得一星半点。”他微微仰着脸,似在感受着烛火的亮光。
  他主动提起了自己的眼睛,执柔却不敢顺着他的话去说。
  人总有不想提及的东西,譬如她的故乡,再譬如说齐楹没有颜色和生机的世界。
  “朕虽然看不见,却不代表朕什么都不知道。”
  “薛执柔,你知道朕是什么吗?”
  傀儡。
  一个词语呼之欲出。
  齐楹对着她无声弯起唇角:“方才那一折傩戏,里头也有这样的故事。譬如说是巫蛊傀儡,总得有另一个人提着根游丝一般的线,那人进一分,傀儡也跟着进一分。”
  “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半开的锦支窗吹进一缕风,骤然吹灭了一盏灯。
  椒房殿内烛火摇摇,齐楹的脸明明暗暗。
  “所以,不要问朕的心在哪里。”齐楹扣住执柔的手,将之拉至自己的胸前。
  隔着华美的衮服,执柔的手指贴着齐楹的胸口。
  玄色龙纹鳞鬣峥嵘,金线像是密密匝匝的网。
  齐楹的心跳声依稀停留在她指尖,像是纷乱的雨声,执柔不安地蜷起手指。
  “有些话,因着朕的身份,朕不能说。”他的手掌按在她的手背上,有些冷。
  “别和朕生气了。”
  他俩便这样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执柔低声开口问:“怎样,都不能说?”
  齐楹笑了,笑容有几分孤单:“朕希望能有说出口的那一天。”
  他缓缓松开了执柔的手:“想到了两阙诗。想不想听听?”
  不待她作答,齐楹一手轻敲凭几作节拍,一面轻声哼唱起来。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
  出了椒房殿,齐楹在夜风里站了许久,他将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佩戴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是一根女子断了的青丝。
  元享看不下去,终于说:“恕属下多句嘴,陛下其实……大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为别的,只图自己高兴。”
  “元享啊。”齐楹今夜亦饮了酒,心情却还不错,他扶着元享的胳膊走下台阶。
  “她有干净清白的心,而朕没有。”他停了停,又说,“朕的寿数或长或短,可朕总得让她能好好活下去。”
  “情爱二字,轻若鸿毛。”
  *
  过了中秋不久,尚令嘉被册封为婕妤。
  这是内宫的一件喜事,执柔另外送了不少东西给她。
  齐楹没有召幸她,却也赏赐了一些东西,各自相安无事。
  大长公主却频频喜欢传召尚婕妤,一去便是一下午。
  执柔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私隐,却玉忍不住抱怨了几番:“若说起来,娘娘既是正经主子,入宫也比尚婕妤更早些,怎么大长公主偏偏喜欢召见尚婕妤呢。”
  “与人相交总得讲求出一个缘字。”执柔才抄完佛经,把狼毫笔架在了云山笔架上,“大长公主和她投缘,自然见得多些。”
  “娘娘,听说了吗?”却玉压低了嗓音,“说是因为尚太傅,曾和大长公主有过那么一段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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