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鲜少听宫中的闲话,就算听了也只当没听。
阖宫正在传蜡烛,她抬起眼,看向窗外一层复一层亮起的灯火来,渐渐次次,宛若潮水。
人与人,到底是难逃情谊二字。
红尘中人,向来没人能免俗。
天气有些冷了,椒房殿里烧了几个炭盆。
银炭静谧安详地燃烧着,空气有些冷,哪怕披着氅衣,仍觉得泛着一丝细密的寒意。
西窗下栽种着绿萼梅,今年宫里的花草都长得不如往年,明烛高照,显得有些伶仃。
郑秦才从外面传完蜡烛回来,进了门便猛地跪下来。
“这是怎么了?”
他是入宫十几年的人了,老成又妥帖,不像是个容易被唬住的人。
郑秦身子有些颤,口齿还算是清晰:“大司马今日得知乐平王去了益州,在承明宫发了好大的脾气,奴才经过时当真被吓了好大一跳。”
“六镇急报,乐平王亲率十万大军,起兵北上。昨夜已经攻入濠州,现下只怕快到麓州了。除此之外,北狄亦望风而动,数度侵扰大裕北境。南北夹击,粮草齐备,咱们若是接连败退,只怕要……”
四面楚歌。
执柔的心重重一沉:“陛下呢?”
“承明宫如今全是大臣,外头的丹墀上也全是等着召见的人。只怕陛下和大司马几个昼夜都不能安枕了。”郑秦心里害怕,却又不敢声张,“娘娘,娘娘您说,咱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咱们再愁也是没用的。”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上,“你去命人做些吃的送去,天气冷,给在外面候着的大人们添几个炭盆,烧些热水泡茶。再开我的库房瞧瞧,账上还有多少银子能挪动,若是能凑够一千两,便替我交给陛下,说是我一点心意。”
她才入宫,身上攒下的银子不多,除去首饰,这一千两基本上便是全部身家了。
郑秦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却玉望着执柔,眼神中也有惧意。
“这事早晚也会传出去,可无论如何,你们却不能乱。”执柔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是他们手眼通天,打到长安怎么也不是一时三刻做得到的。且不说才打起来,许是还有洽谈的余地。”
这些话她说完自己都不能尽信,倒是郑秦和却玉松了口气:“还是娘娘说得在理。”
执柔做惯了仰人鼻息讨生活的人,如今也成了旁人的主心骨,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郑秦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说:“只是大司马今日,罚了陛下身边的人。”
这个消息比旁的来得更真切更有冲击,执柔的手微微收紧,郑秦缓缓说:“就是那个叫元享的,此刻正在承明宫外受廷杖呢。”
“多少?”执柔吐出一口气,“多少杖?”
郑秦艰涩开口:“八十。”
这是个近乎可以夺去一条性命的数字。
执柔站起身便向外走,却玉和郑秦一道拦着她:“娘娘要去哪?”
郑秦跪下来磕头:“都怪奴才多嘴,娘娘千万别去,大司马雷霆之怒,但凡有求情之人,一并重罚。”
元享和执柔本来没有情分可言,更甚至他对她心中有怨亦有恨。
但他是齐楹的一双眼睛,一根拐杖。
若元享死了,齐楹又当如何。
执柔站在椒房殿门口,抬眸望向寂静的穹庐。
云遮月,月遮灯。
“我不去承明宫。”她轻声说。
从椒房殿到承明宫,要经过徽华门。执柔走到徽华门边,终于停下了脚步。
站在这可以遥望那高耸入云的双阙,以及七十二阶之上的丹墀。
丹墀之上,人影攒动。铜鹤铜凤倒映着幽微的灯火。
听不见人声,只能看见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的廷杖。
却玉低声说:“他竟一声没吭。”
这种公然拉到众人眼前的行刑,要的无非是要威慑众人。
木质廷杖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令人牙酸,唯独不见呼救求饶声。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执柔看到了齐楹,他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众人之前。
昏昏昭昭,不见天日。
执柔好似又听到了那一夜,他哼唱的歌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那时,他仰着脸,在煌煌灯下对她笑:“线断了,傀儡便死了。”
第19章
许是这男人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样子见得多了,以至于执柔忘了,他不过是局中的一环。
他是被时局困住了。
“为什么要罚他?”执柔问郑秦。
郑秦摇头:“大司马没说。”
那便是有不可言说的理由了。说到底,这一切都在薛伯彦一念之间罢了。
丹墀上的生杀刑罚停了,元享似是一块破布般被人抬了下去,台上众人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大臣们渐渐地都散去了。
他们出宫是要从定坤门走,不会经过执柔的徽华门。
齐楹一个人站在原地,待人声散去,他缓缓半跪下来,用手指轻轻贴到了砖地上。
鲜血早就冷透了,绵延在汉白玉石阶上,宛若雪中红梅。
他想知道地上到底有多少血,便只能这样用手一寸一寸地来摸。
执柔拎着裙子缓缓走上丹墀,离他越近一分,视野便愈朦胧模糊一分。
秋日里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血液的咸腥。
齐楹听出了她的脚步,缓缓抬起头来。
他唇边还在笑:“这回,朕只能求你了。”
“你瞧瞧地上有这么多血,元享他还活得成么?”
执柔本不想叫他听出自己的哽咽,可当她垂眸望向齐楹时,眼泪便再克制不住,汹涌地溢出来。
他脸上仍旧看不出凄惶哀痛,甚至从始至终,唇角的笑容都没散去:“朕求你,说句话。”
“能。”她点头。
“好。”他似是信了,“旁人说的朕都不信,你若这么说,朕便信你。”
齐楹缓缓站起身:“外面冷,进来坐吧。”
承明宫里乱成一团,几个小黄门在打扫正殿中纷乱的杂物,齐楹将执柔带回了自己的寝殿。元享不在,他独自洗了手,然后走到了执柔身边。
鎏金兽首的香炉里降真香的味道已经淡了,青色的缦帐垂落在屏塌侧面。窗边的酸梨木香几上放着一只双耳瓷瓶,瓶中插了两根松枝。这寝殿里清清冷冷,就连陈设的颜色都这般暗沉。
松香微微,齐楹平声道:“松枝是元享从你宫外不远处的凤凰松上折来的。”
他已经平静下来,手中拿着一根新的丝绦,茶青的颜色,上头细微处绣了两片竹叶。
“还得请你帮朕一个忙。”他如是说。
他脸上那条丝绦沾了土,半干不干地贴着皮肉。
执柔接过这条新的,齐楹已经抬手将脸上的丝带开解下来。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他没有刻意避她,执柔第一次看清齐楹的脸。
冷冽的眉弓下,一双山色空蒙的眼。
星垂平野,平湖秋月。
晚风拍窗,他对着她伸出手,露出掌心的那条丝绦。
齐楹长着一双浓黑的眼睛,睫毛向下垂着,这模样看着却叫人不觉得清冷疏远了,无端多了一二分温润平和。
看惯了他戴着丝绦的样子,这幅模样当真叫执柔愣住了。窗户外是才挂不久的新式样宫灯,他们二人临窗站着,齐楹的脸便时亮时暗,眼眸空寂似雨落寒山。
他低道:“太亮了。”
执柔愣了一下:“亮?”
“只是觉得很亮,房间里哪怕只点一盏灯,亦觉得刺眼。”
他并不催促,只半靠着墙,好去避一避光:“若灯照得太多,便会想要流泪。”
执柔走到他身侧,重新将丝绦系在他眼上。细密的丝线,在她指尖打了个结。
齐楹仍保持原样的姿势停在原地,执柔望向他时才发觉他的衣摆上亦沾了血迹,颜色已然暗沉,血泪一般,越想忽视,越下意识想要多看几眼。
他俩没再提及元享,执柔却知道他心里放不下。
“元享那边,我会去看的。”执柔意识到忘了用自称,下一句想补上:“臣妾……”
“这儿只有你和我。”齐楹将手轻轻落在她的发上,“该叫我什么?”
他的手指摸到了那对金钗,钗尾点翠,下悬了一颗东珠。
指尖轻轻一碰,两枚东珠便碰在一起,叮咚有声。
两人的影子落在白墙上,被烛光照得轻轻摇晃。
“微明。”她叫了他的字。
齐楹无声莞尔。
执柔知道他心中必不是现在面上这般云淡风轻,可她桎梏于深宫,在许多事情上,并不能和他说上两句话。
齐楹走到书桌边,桌上放着三摞纸,他从第三摞里抽出一张纸:“能不能替我读来听听?”
执柔踩着地衣也走到檀木桌旁,接过了齐楹手中的纸。
“汉之西都,在于雍州,实曰长安。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
西都赋。
赋中盛赞的是长安城的富丽与辉煌。
“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饰珰。你说,高祖开国之时,几百年前的长安,当真是如此么?”打更声遥远地传来,风声夹杂着丝丝细雨,齐楹靠着紫檀桌,笑着说话。
像是询问,却又没指望她会作答。
“往后也会是这样的。”执柔还是开口了。
“如今才知道,原来女人也是会骗人的。”他对着她招手,“来我身边。”
今夜没有帝王将相,齐楹亦没有穿朝服。
干净清冷的人,笑意盈盈地在同她叙闲话。
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是想开了,还是想不开。
执柔走到他身边,齐楹便将身子倚向她。
“好累啊。”他笑着将下颌落在她肩膀上,没有用十成力,虚虚地贴着:“江陵现下在齐桓手上,你想回家去也不容易。”
“不过我觉得,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了。”
不知道齐楹的意思,到底是他与齐桓谁胜谁负。
执柔听罢摇头:“家里已经没人了,父亲战死后,母亲也病逝了。我是独女,自此便养在了大司马膝前。”
“同我讲讲,江陵离长安这么远,你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许多细节都已经模糊。
“先是坐船,臣妾记得江陵渡口旁边铸了一尊海女神像,臣妾启程那天,江上雾气昭昭,唯独却能瞧见这一尊铜像。过了江便换了骡车,走了两个月,快到长安时又改换了马车……”
“就你自己?”
“还有却玉。”执柔轻声说,“过江时没带足干粮,我们两个女孩儿又不敢露财,饿了就只顾喝水。那时候,臣妾还会苦中作乐,说到了长安,要将全长安的馆子都吃个遍。”
齐楹轻笑出声:“之后呢?”
之后便进了大司马府,出门都不是件容易事。
再后来,便被送进了未央宫。
不是个动人的故事,齐楹捏了捏她的肩膀:“都说江陵水草丰茂,等日后,你能重新回江陵去,记得替朕多看看。”
回江陵去。
不像是许诺,倒像是期许。
他重新又用回朕这个自称,有意在强调着他们二人间的天差地别。
齐楹似乎亦在盼望着,齐桓能早一天率着千军万马,挥师过江,一统六合。
执柔看不见他的眼,却知道他眼中必然了无生意。
他仍倚着她,执柔看着自己肩头那个男人的发顶,轻声说:“陛下为何不和臣妾同去呢?”
风声呜咽,齐楹直起身子:“若朕当真成了亡国之君,自然是要以身殉国了。”
他人在笑,说得很坦然:“好了,不说这个了。”
执柔不喜欢看他这么冷清的笑,她仰着脸说:“元享不会死的。”
他是齐楹的心腹,杀了他,便等同于和齐楹撕破了脸。薛伯彦不会做这种事,至少现在还不是和他割袍断义的时候。
“朕知道。”这个道理他也不是想不通,“朕不方便去看他,你若得空,派人替朕瞧瞧,给他些银子。等他伤好了,送他出宫去吧。”
执柔许久未语,齐楹舒展了一下酸胀的脖颈,莞尔:“你瞧,和朕走得太近,便是这个下场。”
这话像是警告。
此前他们二人之间或许有过一两回逾越,可齐楹如今愈发冷静自持。哪怕现下二人近在咫尺,亦像隔着万水千山。
外头走来两个小黄门,对着齐楹叩头行礼:“陛下,我们都是大司马派来服侍陛下的人。负责陛下的一应饮食起居。”
执柔抬起眼睫,发现齐楹已然换了一副神情。
冷淡漾开在他唇角:“你们可识得字?”
那两人眼观鼻鼻观心,齐齐答:“回陛下,不识得。”
齐楹虚抬了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
脚步声远了,最终消失在了摇动的帘子后面。
齐楹的指尖落在紫檀木桌上,那里放着堆成小山一般的奏折,还有几卷散落的竹简。
于帝王而言,这些太过平常,但对齐楹来说,已是莫大的奢侈。
宜德圆砚里还凝结着没有干透的墨汁。
齐楹用指节敲了敲桌子,神情泰然自若:“你瞧,自今日起,朕便彻底瞎了。”
薛伯彦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元享的命。
他想要的,是齐楹的那双眼睛。
而齐楹此刻站在承明宫的灯光最暗处,像是作壁上观的局外人。
执柔走近他,与他平视,像是要透过他脸上的丝绦,看进他眼眸深处。
“我能做陛下的眼睛吗?”她轻声问。
齐楹的眉心浅浅蹙着:“什么?”
于是执柔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臣妾可以做陛下的眼睛。”
灯火泼洒在她身上,她的眼底生出一丝粲然的光辉。
第20章
齐楹像是听到了一句好笑的话,他伸出手,掬起执柔脸侧的一缕青丝,绕在自己的指尖。
“不要说傻话,也不要做傻事。”齐楹松开手,那缕秀发就像是流沙般流逝在他指缝里。
“小姑娘太年轻,不知道爱惜着自己的性命。”
“做朕的眼睛,可不仅仅是读西都赋这么简单。”齐楹抬起手,指向窗外的丹墀。那里正来来往往四五个小黄门,提着水桶,想要冲干净汉白玉石阶上的血渍。
雨打疏叶,渐渐沥沥。
齐楹从桌上随手拿了本奏折,递给执柔:“这本是才递上来的军情,你来读读。”
13/70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