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便是那个小黄门。
“晏崇观当年举荐的人有三位,如今只剩这一个了。”齐楹摇头,“朕愧对他。”
“晏崇观?”执柔念了一遍。
“他是朕昔日伴读。”齐楹解释。
“那他现下在何处?”
齐楹没有抬头,轻描淡写:“黄土陇下,枯骨一具。”
又是无声的浩劫与厮杀。
一阵久久的沉默,刘仁说方懿和到了。
桌上放着的是齐楹覆目的丝绦,执柔拿起来替齐楹系好。
“劳烦你了。”齐楹对着她笑。
两人适才说了许多古怪的话,现下叫人觉得又近了几分,执柔莫名的脸上一烫,说了声没事,便躲到屏风后避嫌去了。
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带着锁链相碰的声音。
“你是方懿和?”齐楹问。
“是。”
“这本折子,你自己看看。”说罢他把奏本交给刘仁,让刘仁转呈给方懿和。
方懿和身上带着锁枷,双足亦挂着铁链,他盯着脚边的奏本缓缓道:“臣只求速死。”
他跪在地上,头却仰起:“无论上面写了什么,方懿和都认罪伏法,只求陛下给臣一个了断。”
这声音听得有些耳熟,执柔还在忖度此人的身份,齐楹已经开口了:“北街七巷,你当街遇刺,险些命丧当场。如今到了朕面前,许你一个伸冤的机会,只此一次,过时不候。”
执柔猛地想起,此人分明是她曾在北街救过的人。
方懿和眼中露出一丝警惕:“陛下如何得知?”
齐楹平淡道:“执柔。”
执柔只得从屏风后绕出,方懿和眼中神色变换过几轮,口中喃喃:“难怪……难怪……”
“朕知道你们方家,世代行律。你是晏崇观举荐的人。”齐楹道,“朕不认识你,但朕愿意相信晏崇观。”
方懿和苦笑:“长安城中数家当铺被廷尉查抄,陛下可知,杀臣一人,便可少无数株连之祸。若不将此事了结在臣一人身上,陛下可知究竟要杀多少人?”
他长身而跪,头重重磕下:“介时,朝廷将无可用之人。有些话,臣不能说。”
“你不信朕能还你清白?”
“臣信。”方懿和笑意勉强,“但臣深知,回天乏术。”
“皇后。”齐楹转向执柔,“你说说看。”
执柔没料到齐楹会叫她来答,迟疑了一下,方说:“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方君今日欲舍生,看似慷慨就义,实则是无奈之举。方君舍弃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性命,而是一个良机,我知道若不是心灰意冷,方君不会愿意杀身成仁。”
方懿和听她说完,人也失了几分力气,逡巡良久,终于开口:“臣愿说实情,但却只能说与陛下一人听。”
执柔才欲起身,齐楹却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方懿和,你照说就是。”
方懿和咬了咬牙,终于说:“陛下可知,臣那日因何遇刺?”
“进善当铺是薛二郎薛则朴的营生,他想杀了臣,将此事推到臣身上。”
“臣虽死里逃生,他们仍不愿放过。廷尉司查抄了四家当铺,他已拿臣妻儿父母性命相胁迫,若臣不愿顶罪,祸及满门。”
他抬起头,双目泛红,他知道齐楹看不见,所以直直地看向执柔:“臣为官十年,从河阴县一主簿至廷尉司左监,多年来宵衣旰食,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荫妻蔽子。臣愧对家人,更不想让他们受株连之祸。”
齐楹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你家人朕会命人看顾,且放心。”
“若只躲一时之祸亦是无益。”他踉跄起身,面露悲怆。
刘仁带他下去,脚镣声刺耳牙酸,渐渐行远了。
“皇后。”齐楹声音虽不高,却听得出柔和,“你适才说得很好。”
“朕说了信你,便不会再瞒你。朕想问你一句,你想好了再来答,不用现在告诉朕。”
齐楹的脸被丝带遮去一半,只能看见他淡色的薄唇开合:“朕想问问你,你是如何看待你自己的,薛家的女儿,还是朕的女人。”
执柔看齐楹,张了张嘴,齐楹又说:“朕说了,朕不急,但你要想好。”
他好像也在害怕她尚未开口的答案。
“陛下。”执柔的手落在自己的袖口,她捏着衣角,将身上的褶皱摺平,“臣妾生为汉臣,永志不忘。”
她没有抬头,声音不高却坚定:“臣妾先是大裕的臣子,再是薛家的女儿、陛下的皇后。”
于灯火璀璨处,齐楹笑了。
他说:“薛执柔,朕想看看你。”
衰微的烛光照着他的脸,唯独能见他的鼻骨下依稀的影子。
像是盈盈的春山。
这话出口,她感受到了齐楹的一丝哀伤。但他有意遮掩,换了个话题:“还有最后一本奏折,替朕读完吧。”
于是执柔拿起了桌上最后一个奏本。
质感和其余几个不同,翻开第一页,是用汉话和北狄两种语言写的。
“仆臣尉迟明德,伏惟陛下圣安。”执柔顺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下去,“先父已逝,大长公主为先父之姬妾,恳请陛下割爱,遣大长公主出降。明德愿退三百里,恭候大长公主鸾驾。”
尉迟明德是北狄的新王。
大长公主是在永熙五年嫁去北狄的,在那里度过了整整五个春秋。
漫长的岁月搓磨掉了她全部的心智,揉皱她少女的情思。
借着章帝病重的机会,齐徽终于能上书自请还朝。
执柔读完了这本奏折,与齐楹一起陷入了沉默里。
尉迟明德纠集数万之众,正在夔州郡与大裕之军僵持不下。三百里土地,兵不血刃,也的确叫人心动。
“陛下……”不忍见他脸上露出这般身不由己的神情,执柔唤了他一声。
“执柔。”齐楹按住她的胳膊,“朕还是要道歉,对你不住。”
“这件事,朕不能叫你插手。”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含在肺腑里,却迟迟没吐出去。
“朕做事并不磊落。”他低头一笑,“还是这样的事。”
大裕缺钱,也缺人,还在同齐桓内斗,很难腾出手来腹背受敌。
若执柔是齐楹,很难不对这个筹码动心。
他的笑意有了几分模糊:“这回不单是身子难堪,是整个人都……”
若说先前几回,他病中潦倒也就罢了,这一回,是让执柔亲眼目睹着他的算计与筹谋。
他不想瞒她,这样的事也瞒不过。
只是齐楹不曾料到这本折子写了这样的东西。
执柔看着他,低声问:“陛下是想……”
“朕也不知道。”齐楹的手在袖中紧握,压抑着,不敢在执柔面前露出丝毫端倪。
执柔觉得他脸上的血色褪去一半,脸色太差,于是抬手去摸他的脉。
才发觉他的手臂绷得分外的紧。
关于齐徽和齐楹,执柔了解得并不通透。虽然知道齐徽对齐楹曾有几年教养之恩,只是他们二人之间总是淡淡的,不像是情谊深厚的样子。
齐楹挡了她想要号脉的手,对她一笑:“朕没事。”
日晷拉长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像是横插在木框上的一把长箭。横亘在眼前、在心头,只觉得如鲠在喉。
他适才穿着中单,此刻终于站起身来。他先是叫了声刘仁,立在外面的小黄门躬着身子进来为他更衣。
执柔仍坐在原地,齐楹仰头由着刘仁替他系纽子,一面说:“叫人送皇后先回去。再叫尚太傅入宫。”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叫人听不出分毫的波澜与喜怒。
炭盆里的火已经灭了,灰白的灰烬里,偶尔冒出一丝气若游丝的橙红,没人顾得上添炭,这盆炭火便彻底沉寂了下来。
执柔看着他的脸色,仍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齐楹烧得脸上泛红,看似带了血色,唇却是苍白的。
冕旒冠正,衣服算是换完了。金质玉相的人,看上去轩然霞举,唯独脸上没有表情,拒人千里之外。
齐楹走出偏殿,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还没转过身,一个手炉便塞进了他手里。
热的,带着她身上的一缕香。
执柔还想说些什么,是叫他当心,还是叫他注意身子,怎么说都显得聒噪絮叨,千言万语翻涌在唇齿边,她张开口却不知该叮嘱什么。
却听头顶那人轻笑,他说:“朕都记下了。”
第23章
齐楹走了, 承明宫的偏殿便静了下来。
他原本也是安静的人,可若没了齐楹,便是将承明宫里最后一点生机也夺走了。
执柔走到窗边, 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双耳瓶里早已干枯的凤凰松。
枯枝败叶,干瘪又消瘦。
在这摆了许多个时日, 只因着是元享摘来的,齐楹便不许旁人碰它。
齐楹去见大臣, 便不是一时三刻能结束的,执柔带着却玉从承明宫离开了。
她找了个小黄门, 拿了些银子, 叫他问好元享如今养病的住处, 看看有什么短缺的。沿着夹道走到昆德殿门口时,恰好看见了尚令嘉。
她独自一人面朝着宫门站着, 周围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看样子像是在受罚。
却玉忍不住小声说:“她不是同大长公主交好的么?”
郑秦低道:“那是给外人看的,奴才听说, 尚婕妤每回被叫来昆德殿, 五回里有三回都是要受罚的。不是抄经就是罚站, 大长公主又是长辈,尚婕妤不敢不听。”
却玉听闻忍不住吸气:“竟还有这等事。奴婢还以为……”
执柔同尚令嘉并不亲近,芭蕉树上沾着水,滴在地上存积成了凹凼, 执柔略站了站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却玉还有些心有戚戚:“依着奴婢看,尚太傅也不像是疼这个女儿的样子。送进宫便再也不闻不问, 哪怕像大司马,也总会做做表面工夫。再说大长公主也是, 若真不喜欢尚婕妤,为何又隔三差五地传她过去,还赏赐了那么多东西,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大长公主的确给了尚令嘉许多赏赐。
情这一个字,最是说不清道不明了。齐徽恨她,那是因为她是尚太傅的女儿,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个理由。爱屋及乌,又因爱生恨。如大长公主这般睿智的女人,也有不可言说的惆怅在里头。
回了椒房殿,执柔躺在榻上睡了片刻。
醒来时已经到了该掌灯的时候,因为她睡着,所以椒房殿还没点灯。
见她醒了,外头的奴才们才开始沿着灯亭逐个传灯。
才入宫时,这是执柔最喜欢的一个环节。看着奴才们拿着一根长长的火信子将一个又一个灯亭次第点亮。有时她坐在太后宫里,看着一个又一个烛芯的影子落在窗户上,心里就跳动起了一丝雀跃。
只是再好看、再有趣,时间长了也都渐渐寡淡了起来。
不论是攒尖斗拱还是鲜焕的檐枋,都像是被太阳晒得褪去了颜色。
卧在榻上,殿顶上交檩悬挑,任再刺眼的阳光,都照不进深处去。
执柔坐起身,重新梳妆过一番,刘仁立在外头,看样子已经等了好一会了。
“你怎么来了。”执柔问,“陛下那边可是了结了?”
“还早呢。”刘仁为执柔纳福,“是陛下叫奴才给娘娘送些书来。”
他身后另跟了两个小黄门,一人托着一个漆盒。
执柔拿起最上面的那一本,上头写了《天论》两个字。
“都是陛下的旧书,拿来给娘娘消遣。”
里头有些笔记,应该不是齐楹写的。字字端正,墨迹有些模糊,看得出有些年岁了。
大约是齐楹说的那位晏崇观的字。
看样子,是齐楹见她读了《陈政事疏》,索性为她拿了些新的来。
“陛下说了,娘娘先读着,若是不懂可以拿去问陛下。”刘仁是内宫人,对执柔谦恭有礼,不似元享那般横眉冷对。
执柔挑了一本读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晚膳时分。
郑秦说陛下已经回了承明宫,传唤了大长公主。
尉迟明德想要尚主的心思除了齐楹便只有执柔知道,郑秦还在笑说难得见陛下和大长公主有这般亲厚的时候,执柔的心便已经吊在了半空。
从午后到现在,齐楹便未进水米,不知道他和尚存又说了些什么。大长公主是心高气傲的人,这会儿若再谈及北狄和亲一事,难免要生争执。
齐楹临走时说,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只怕也觉得这种事太过腌臢。
身在此局之中,说是刀尖上行走夸张了些,可终究是步步维艰。
她心中忧思,晚膳吃得比以往要少。
待刘仁请她去承明宫时,她才如蒙大赦。
还没上丹墀,就听见了大长公主的哭声。
这般尊贵体面的人,哭起来呜呜咽咽,叫人心中戚戚。
执柔在滴水下站了站,齐徽便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泪痕未干,人却又重新回到了雍容自矜的模样。执柔对着她行礼,齐徽只作没看见,径自下了丹墀。
承明宫的正殿是齐楹平日里见大臣的地方,执柔没来过。
里面灯火通明,齐楹正靠在窗边。
锦支窗半开着,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齐徽的背影,可他看不见,只能听她在风中的脚步声。
车辚辚,马萧萧。
戏台高筑,红颜枯骨。
一只手伸过来,将吹着冷风的窗关上。
齐楹顺势倚靠着执柔的肩膀,人失了力气,也好似没了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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