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他看不见,却又一瞬间觉得心虚。
“陛下没睡啊。”她低低道。
“朕在想,你要这般盯着朕到几时?”他还有精神开玩笑。
执柔抿着嘴唇不说话。
听不见她讲话,齐楹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指尖落在她袖口,他便向上挪了两寸,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臂,哪怕隔着衣服料子,也能觉察出这双手的温度。
“你不讲话,就是还在怪朕了。”
他眼白泛红,显然是烧了好一阵子,人虽单薄,却好像十分高兴。
齐楹用了一分力,拉得执柔在他身旁坐下,他人有些无力,顺势靠着她,二人的长发叠在了一起,摩擦着手背,只觉得痒痒的。
“朕说错话了。”他脸向下靠着她,执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落在肩头:“别和朕计较,行吗?”
他的手指顺着床沿,试探着落在执柔的手上,低声道:“朕方才想,这些话说出口,大概你从此不会再理会朕了。”
齐楹比平日里话更多些,执柔从没有被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方式靠近过,后背有些僵硬,人也像是喝醉了似的,昏昏沉沉起来。
“臣妾没有怪你。”她只说出口这一句。
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她唇上,齐楹笑:“你愿意来,朕很高兴。”
小黄门听得见里头窃窃私语像是在说话,故而站在地罩旁边不敢高声:“陛下,药好了。”
执柔站起身去拿,柚木的托盘上,一个青瓷的药碗。
她拿手背试了试温度,递给齐楹。
他单手拿着碗,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执柔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是盐渍的青梅。她取了一颗送至齐楹的唇边:“是臣妾做的,陛下尝尝,可以去一去苦味。”
齐楹顿了顿,方张口含住,执柔的指尖与他的唇相碰,旋即又收回。
“你做的青梅,朕其实尝过一次。”喝过药,他有些乏了,于是侧身躺下,一手枕在颈下,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床沿,示意执柔坐着说话。
齐楹闭着眼,继续道:“是有一年寒食节前后,朕同齐桓一起去长陵祭祖的时候,在烈日下站得久了,却又没带什么吃的东西。他便分给朕一颗这个,同朕说是有人专门为他做的。说起来也是四五年前的事了,这味道却一点都没变过。”
“那时朕心里只觉得羡慕他,不是羡慕他贵为太子,而是有人会记挂他。”
他捏着自己手中的荷包,对着执柔弯唇:“你说朕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偷来的?”
“这天下社稷、这偌大的未央宫,还有你。有时候,朕当真觉得自己是窃贼。”
齐楹拉过执柔的手,托在自己的掌心里:“有朝一日,这些都是要还的,朕只想完完整整地全都还回去……”
他到底支撑不过,沉沉睡去,握着执柔的手也无知无觉地松开了。
*
尚存再见到齐楹时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
没在承明宫的正殿,而是在齐楹平日里休息安寝的偏殿。
双耳瓶里的两根松枝已经渐渐干瘪了,小黄门想拿来丢了,却被齐楹喝止了:“不许碰。”
他病还没好全,声音并不高,却把小黄门吓了一跳。
尚存便是这时候进来的。
齐楹披着一件氅衣,膝头盖着玄色的狐裘。
“你们都下去吧。”尚存示意那个小黄门。
“陛下这是怎么了?这才一夜的功夫。”尚存在他塌边坐下,细细打量着齐楹的脸色,“可曾唤太医来瞧瞧。”
“老毛病,不妨事的。”齐楹舒了口气,“老师怎么这时候来了。”
尚存手里握了几页纸:“按陛下说的,今日一早廷尉司查抄了进善、增平、通宝三家当铺。账簿已经全搬到禁中来了。那些账簿廷尉司的人看得很紧,臣也只能草草翻过,只是单这么看也找不出什么端倪。薛伯彦那边仍没什么动静。”
齐楹沉吟:“当铺里的人呢?”
“全抓了。”尚存这一点倒是很肯定,“在亭部关着。”
“挑两个管事的,关进诏狱去。”齐楹靠着床头平淡说,“先上一遍刑,到了晚上时告诉余下的人,说诏狱里的那几个已经招了,看看能不能有吐口的。”
尚存拿着纸笔将齐楹说的话一一记下来。
“不早了,朕便不留老师用膳了。”齐楹说罢,又背过身去咳。
尚存心里叹息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不让他多思之类的话。
出门后,徐平走进来复命。
“元常侍已经醒了,除了不能坐卧外,余下的都尚可。臣会每隔两日去看他一次,若好生将养,大概也不会留下什么病根。”徐平说完,上前为齐楹搭脉:“陛下的身子入秋后一直不好,若是长此以往,还得再加重药。”
“有什么法子,能好得快些么?”齐楹突然问。
徐平迟疑几分:“以陛下的体质,还是宜多用温补药材,徐徐图之。”
齐楹摆手,弯唇:“有没有那种,起效快的,让朕能看起来如常人般的药。”
万籁俱寂,徐平沉默下来,齐楹道:“你只管说就是了,别瞒朕。”
停了停,又补充:“也不需要多久,只要能再撑过三五个月就行。”
徐平叹了口气:“陛下心里也清楚,凡事欲速则不达。跟在陛下身边数月,臣深知陛下不是急功近利的人。为何会在此事上,想要一蹴而就。”
今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秋高气爽,云影摇晃,两三只鸟雀立在檐上啁啾。
齐楹靠着床柱,一线灿烂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眉间漾开笑意:“朕喜欢上了一个人。”
只这一句,徐平就懂了。
齐楹唇边的笑意愈发从容温和:“朕想留一段平静安定的日子,和她好好相处。徐平,你愿不愿意,帮帮朕?”
走出承明宫,天光云影,苍穹碧蓝。明明是极好的天气,徐平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旋即,他看见了滴水檐下立着的女人。
她穿着石榴红花枝长袄,云鬓高髻,头上簪了一枚玉胜。
态浓意远,雪肤花貌。
徐平猛地愣住了:“你……”
小黄门在一旁小声提醒着:“徐太医有所不知,这是咱们的皇后娘娘。”
执柔的目光望过来,抿唇一笑:“徐太医。”
徐平眼中渐渐露出恍然神色:“原来如此。”
“陛下的身子可还要紧?”
徐平想到齐楹的叮嘱,缓缓摇头:“不碍事的,好好将养就会好了。”
怕她再问,徐平又补充:“前阵子才摘了些草药,少府监又收了一批,连日来下雨怕是要生霉,臣得紧着回去瞧瞧,先告退了。”
执柔颔首,徐平便带着药童走下了丹墀。
却玉低声说:“徐太医待咱们比过去疏远了。”
一面说,一面接过了执柔递来的手炉。
“如今的身份和昔日亦不尽相同了。”执柔笑笑,“旁人对我敬畏,也无非是因为大司马的缘故,想开了就好了。”
承明宫的偏殿里,还有没散去的药气。
因着齐楹眼睛的缘故,这里总是要比旁的地方昏暗些。
外头天光大亮,铜凤凰、重檐亭、还有高耸的日晷都透过窗纸留下旖旎的影子。
齐楹才沐浴过,发丝拢着水汽,衣领亦泛着一丝潮湿。
发散在背,他手里握着茶盏,正垂着眼睫,安静地喝茶。
他听到了执柔的脚步声,顺着声音的方向仰起头。
“怕身上的病气冲撞了你。”他笑着解释自己为何要沐浴,好似怕她生气一般。
执柔在他对面跽坐下来:“陛下的心情不错。”
“是啊。”齐楹将茶盏落回到桌几上,“朕想通了一件事,所以高兴。”
他的一半侧脸都在阴影里,那双寂静的眼睛却倒映出一丝微光,像是江陵渡口,拨开浓雾时恰好看见的海女神像。
“你想不想听一听?”他的眉梢眼底全是笑意。
第22章
他这人的厉害执柔早就见识过了。
他想说的话, 拐弯抹角过几回也能叫人明白,若他不想说,便是求也求不得他开口的。
“陛下有什么高兴事?”执柔语气轻柔, 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
“你过来。”齐楹向她招手,叫她和自己坐在同侧。
“建德年间, 广陵思王名叫刘荆。他写信给东海王说:当为秋霜,无为槛羊。”他挑起一缕执柔的青丝, 绕在自己的指间,“意思大抵是做事要主动筹谋, 不能坐以待毙。朕觉得他说得很对, 你觉得呢?”
执柔的视线落在齐楹的手上, 低声说:“臣妾今日读了《陈政事疏》,里头便有这么一句‘日中必熭, 操刀必割’, 陛下既做了决断,臣妾觉得这样也好。”
齐楹听闻失笑:“朕想说的, 其实并不是政事。”
他从桌上拿了个新杯子, 又端起茶壶来替她倒满。他的东西摆放起来都有着自己的秩序:“来, 给朕讲讲,《陈政事疏》你都看懂了什么。”
茶刚好倒了七分,温度适宜,执柔握在掌中, 小声说:“若欲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至于髋髀之所, 非斤则斧。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齐楹赞许一笑。
水汽弥漫开, 执柔继续说:“其实这句话,臣妾的父亲曾给臣妾讲过。父亲说,治国就如同庖丁解牛,刀刃只为了划开皮肉,到了骨肉关节之处,便要用斧劐分割。严刑峻法便是人主的斧劐。”
“你说得对。只是现在,咱们用法,却不用厉法。”齐楹松开执柔的头发,拉过她的手,轻点她的掌心,“如若不然,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臣民百姓便会人人趋利而避害。”
话说至此,齐楹微微一哂,忍不住摇头:“朕今日不是来同你讲国事的。”
不是国事又是什么,先提起了广陵思王,又聊到了了《陈政事疏》。
他将下巴缓缓靠在执柔的肩头,半垂下眼睫,声音低柔:“你先前说的,还作不作数?”
执柔的呼吸一顿,疑惑:“什么?”
齐楹的呼吸仍带了几分灼热。执柔有些忧心,又有着医家本身的恻隐之心,她抬了手,想要去贴齐楹的额头,却被他抓住,缓缓落在自己的双眼上。
眼睫轻颤,宛若蝶翅舒展。
他轻笑:“你说,想要做朕的眼睛,还作不作数?”
梧桐树的影子倒映在窗上,灿烂的金阳照得出叶脉的轮廓。团团的影子像是灯影戏,前朝时,灯影戏总是和鬼神串联在一起,说是能为死人招魂。如今已经流传到了民间,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些,只是在那一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灯影戏一般。
摇动的树影,窸窸窣窣的虫鸣,檐下的鸟雀。
“自然是算的。”她咬着嘴唇说。
肩上那人好似松了口气:“怕你不肯认,朕担忧了好一会。”他的手仍与执柔握在一处,齐楹弯唇:“口说无凭,你要给朕写下来。”
这句便是玩笑了。
见身边的那人没有反应,齐楹便抬起头来。
他的手指轻轻落在执柔的脸上,想要去摸她的表情。
上一回摸她的脸还是成婚那一晚,她对着他说了很多,在他看来不着边际的话。
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再便是这回了。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唇上,那片柔软的唇被她的贝齿咬得很紧。
“怎么,还是叫你为难了?”齐楹笑,用指尖把她的唇片解救出来,“你若为难,朕……”
“陛下是愿意信臣妾了吗?”她的发问打断了齐楹要说出口的话。
齐楹的手再向上摸,那双圆圆的眼睛里有悬而未落的泪。
不知是何时氤氲起来的,连睫毛都黏在了眼下,虽然看不见,却猜得出她模样可怜,就连落泪都安静得没有声音,是会惹人心疼的。
他指尖才碰到她的睫毛,两滴泪便落在他指腹。
“你这样子哭。”齐楹叹气,两手按在她肩上,让她和自己平视。
千言万语涌上来,齐楹却不知道该如何让她高兴。
“对不住你。”他说了这四个字,两只手合拢在一起,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你愿不愿意给朕将功折罪的机会。”
执柔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
许多年来,禁中人人都不愿去相信她,这早就成了心照不宣的事。
太后和皇后的防备,她看破却不愿谈破。
齐桓的利用和犹疑,她亦照单全收。
薛氏女这三个字,将她画地为牢。
齐楹侧着头等她说话,依稀的天光照在他的乌发上,漾开一丝弧光。
执柔咬着嘴唇胡乱点头,齐楹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替她拭去眼角的那一滴泪。
“皇后的眼睛生得如此美,朕从此便目明心亮了。”
执柔没见过齐楹这么笑,似有如释重负,雪落空山。
他的笑意带着一丝含蓄和克制,或许还有更深的什么,执柔尚且看不穿、猜不透。
炭烧得似乎更热了,齐楹拿了帕子给她,叫她擦去脸上得泪。
齐楹桌上摆了三四本折子,他从中挑出一本:“你愿意为朕读一遍么?”
执柔应了,将红本的奏折接过,顺着念出来:“八月十七未时,尉迟明德联手乌桓王无何、鲜卑王丘伦联手攻入五原郡。虽旦夕破两城,但汉军已于夔郡破敌挽回败局,如今与尉迟明德成胶着之势。”
“夔州郡守朕还记得。是建德年间赀选上来的人。”齐楹点了点桌上的纸笔,“你来替朕写。”
“何熙擢升为虎贲中郎将,庞雄、耿慬擢为部都尉,点兵十万,前往夔州郡。”
执柔写罢,齐楹又拿来了第二本奏折。
写奏折的人是薛伯彦,字迹潦草,龙飞凤舞,她辨认得有些困难。
“廷尉左监方懿和收受贿赂,渎职卖官,私开赌坊,请上重辟。”
齐楹用手指轻轻点着桌沿:“方懿和。”
他尚在病中,人也消瘦,大有三分弱不胜衣的感觉。可到了裁夺政事上,眉弓处露出了淡淡的机锋:“此人是上任廷尉晏崇观举荐的人,朕虽没见过,却读过他的《论积贮疏》,倒不像是收受贿赂的人。刘仁在外头,你去叫他把方懿和从亭部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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