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大臣们都退下了,时间恰好到了午时,齐楹问刘仁:“皇后醒了吗?”
刘仁答:“少府监的监正才去过椒房殿,说娘娘辰时便醒了,已经回椒房殿去了。”
“监正?他有何事要见皇后。”
刘仁笑说:“陛下还不知道呢,王监正今天派人查点少府监的内库,发现了两幅一模一样的《喜鹊枇杷图》,一时慌了手脚。多方打听才知道,其中一幅是皇后昔年画的,这不赶紧去叫娘娘掌眼瞧瞧。”
说话间,齐楹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听刘仁说完,缓缓道:“倒是没听说过皇后擅丹青。”
“娘娘不是喜欢卖弄的人,这画当初也是画来自娱的,听说原本一直挂在太子……”刘仁心底猛地咯噔一声,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跪下掌嘴,“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齐楹倒也不甚生气:“你继续说。”
刘仁吓破了胆子,却又不敢不说,硬着头皮道:“原本是挂在太子寝殿里的,后来太子南逃,少府监以为是真迹,便收了起来。这才闹出误会来。”
“好了,起来吧。”齐楹负手向前走,“朕去瞧瞧皇后。”
日头明晃晃的,照得松柏得影子倒映在宫墙上,看上去波光粼粼。
才刷了墙,颜料里混了香料,一路走来暗香浮动。
齐楹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心里却不甚平静。
根源也并不是执柔昔日为齐桓作画。
而是人人都说皇后擅长丹青水墨,他却无缘一见。
喜鹊琵琶图。
不论旁人如何绘声绘色地描述起那喜鹊的眼睛、高昂着的头颅,还是枇杷上攀附着的小小飞虫。他眼前都只有无边寂静的黑暗,因为看不见,所以想不出。
想不出那双柔软的手能画出如何瑰丽的作品,想不出这双手的主人,有多么蕙质兰心。
人生的憾事又更多了一件。
因着执柔,齐楹的遗憾多得快要数不完。
走进椒房殿的门,里头泛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执柔披着氅衣从桌前直起身子叫了声陛下。
再多的郁结沉淀于肺腑,只因听到她柔软的声音,齐楹的心情也跟着明快起来。
“在画画?”他含笑问。
“陛下,你来。”执柔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齐楹身边牵他的手。
“殷川途径邬梅岭,此处山川形变,地形复杂。臣妾和父亲就曾在里面迷过路。臣妾想为陛下画一张地图,也能省去陛下的许多周章。”
知她好意,齐楹弯唇:“时候还早呢,你还没好全,不急在一时。”
执柔的声音含着笑:“这幅图,是专门给陛下作的。若是等晾干,还得好一阵子呢。”
她携了齐楹的手指,轻轻落在纸上。
齐楹旋即一怔,这张地图竟然不是平面的。执柔用苍麻、竹叶、纸浆混合到一起,在纸上堆叠成山脊与河流的形状,高耸的山、低矮的河,在他的指尖起伏错落。
“邬梅岭从此山口进入,往南走是青衣江,往西是北邙山,山高林密,唯有东面的雀岭可以通马车,地势平坦。过了雀岭,陛下你摸摸这里,这是一处山谷,这里有一片湖泊,可以在此安营扎寨。”
她的声音温柔平淡,像是一曲古道上悠扬的马头琴。
那些起伏婀娜的山峦,那些奔腾的河流,那些安宁的小溪,都在齐楹的指尖划过。
群山妩媚,湖光山色。他看不见,却又看见了。
爱你的人,舍不得见你遗憾。
一滴水落在执柔的手臂上,她下意识想要抬头,一只手却按住她的后脑。
齐楹的声音中笑意柔柔:“别看朕。”
灯火辉煌,他将脸埋在执柔的发间。
“灯太亮了。”齐楹低声笑道。
执柔记得他说过,他的眼睛在太亮的光下总不大舒适,她为了作图,着意多掌了两盏灯。于是起身要去熄两盏。
此刻,那只原本按住她脑后的手掌,却又移到了她腮边。齐楹的指尖抚过她的脸颊,而后倾下/身,轻轻地吻上了她的朱唇。
明珠照地三千乘,一片春雷入未央。
宫漏永,柳街长。
华灯偏共月争光。
齐楹左手托着她的腰,不叫她受伤的肩膀使力,另一手扶正她的下颌,将人抵在紫檀书架前细细吻着。两本书哗啦啦地从书阁上层掉下来,刘仁刚走进来想问一句怎么了,又忙不迭地低着头退了下去。
于迷朦中睁开眼,执柔看见了齐楹丝绦下依稀的泪痕。
在灯下分外晶莹。
她抬手替他擦去,齐楹用手挡住她的眼,不让她再看。
糊纸窗上是倒映的梧桐树影,远处是层层叠叠的九重宫阙。
什么王侯将相,什么望门簪缨。
在这吻中,世上只有他们两人。
第29章
亭部是羁押犯人的地方, 薛则朴被关了数日,虽然没有被人苛待,到底不如平日里整饬衣冠那么方便。这几日胡子长出了一层青茬, 眼下乌青一片,显然也是夜不安寝的。
亭部的杂役敲了敲他的监号:“有人来看你。”
薛则朴抬起眼, 只看见雪片般洁白的一片衣角,紧接着是一个人挪动玉步, 纤纤地立在他面前。
“执柔姐姐。”薛则朴猛地扑上前,两只手牢牢握住铁门的栏杆。
他仔仔细细地将执柔打量一番:“你还好吗?”
她披着氅子, 兔绒的滚边外头露着一节纤细的颈子, 手里拿着一只手炉, 外头是锦缎绣墨竹的棉手炉套子。发饰简单没有什么装饰,看上去还是过去在大司马府里的样子。
“我很好。”执柔点头, “陛下说, 今日下钱粮之前会命人送你出去。”
薛则朴的耳朵里听不进这些,他一个劲地往执柔的身上瞧:“你伤得重不重, 那日我确实是……多亏有你, 不然我真的是闯了大祸了。”
执柔咳嗽了一声, 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则朴,我不是在帮你。”
薛则朴错愕地望向她:“你说什么?”
“今日来,我是想对你说一句话。”执柔眼睫垂下来,拨弄着手炉罩子上的绒毛, “这样的事,唯此一回。若你再做出这等事,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执柔姐姐……”
“还有。”执柔的目光终于徐徐地抬起, 落在了薛则朴的脸上,“你得叫我一声皇后才是。”
薛则朴终于意识到执柔是生气了。
正因着她性子温吞沉静, 不爱与人争执,薛则朴从没料想过执柔生起气来会是什么样子。她嘴里没说什么申斥他的话,甚至脸上连怒色都不曾见。
这一句也是回答了他当日的那个问题。
她是齐楹的皇后。
在亭部潮湿又阴冷的拐角处,方懿和静静地站在那里。
执柔的声音落地后,许久后才响起薛则朴的回音。
“姐姐……”
“你口口声声叫我一声姐姐,却又欲杀我丈夫。”执柔站直了身子,“你掷剑伤他之时,可曾想过我是你姐姐?”
不再听薛则朴的回答,执柔已经向亭部大牢外走去。
足音渐渐不可闻,方懿和冷峻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意外。
*
九月初九是送齐徽出长安的日子。
从天不亮,整个未央宫便热闹起来。
直到黄昏时分,齐楹送齐徽出了城,这场粉饰太平的闹剧才算是作罢。
这几日齐楹叫执柔去承明宫的日子很多,今日趁着他不在,执柔叫却玉来替她洗头。
执柔的伤已经好多了,愈合结痂时偶尔作痒,徐平叫她不要沾水,所以只好单独洗一洗头发。
她躺在榻上,却玉端了个铜盆来,先是拿热水替她将头发润湿。
趁着却玉撩水的功夫,执柔闭着眼,闻着皂角的淡淡香气,她忍不住笑:“还记不记得在江陵时的孙嬷嬷?就是爱唱歌的那个,总是一边给我洗头一边唱歌,听着催眠得很,好几回她还没开口,我便困得睁不开眼了。”
印象最深的还是在冬日里,一壶开水倒进铜盆里,白色的水汽紧跟着便冒了出来。江陵将军府是前朝老臣的私邸,老房子里常年带着一股泛着湿气的霉味,混着皂角的清香,四周都是朦胧的水汽,匾方上的字像是藏在云后面,影影绰绰像是做梦似的。
一只手托起她的头,轻轻地往她发丝间撩水。
乌黑的头发落在瓷白的掌心里,像是溪水间摇曳的水草。
手的主人替她打上一层泡沫,手指舒展开,替她揉开打结的头发。
梳开,再理顺。
不厌其烦,好像这是世界上第一要紧的事情。
当稀薄的降真香味混着皂角的香气徐徐飘来时,执柔终于睁开了眼睛。
齐楹立在她身后,袖口挽起至手肘处,露出一节手臂。他掬着她的一缕长发,用手指一点点梳开发尾。
朦胧的水汽弥漫在屏风后面,宛若仙阙中的云雾。
他系着丝绦,唇角不自觉地抿平着,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齐楹下颌好看的轮廓。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是执柔脑子里冒出来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她没开口,只静静地盯着他看。
哗哗啦啦的水声里,齐楹感受到了她的注视,随即莞尔:“朕脸上写字了不成?”
他的袖子湿了,衣摆前面也沾了水。素来端方隽秀的人,也有这般走下凡尘的样子。
执柔也笑,她说:“陛下笑话臣妾呢。”
说着正要起身,齐楹的手指用力便再次将她重新按回水里:“别动,冲水了。”
从他指缝间漏下的水声像是一场缠绵不绝的秋雨,洗掉了头上的皂角,齐楹拉着执柔走到院子里的回廊上坐着。
接过却玉递来的巾栉,耐心地替她擦去发上的水珠。
浮光跃金,照得整个人都热起来。
他的手掌轻轻捏过她发梢,好将里头的水都挤出来。
一切都妥当了,齐楹也终于松下一口气来:“这活儿朕也是第一回 做。”
执柔拿着梳子轻轻把头发梳开,齐楹和她并肩坐在回廊上,迎面灿烂的秋阳洒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若朕不当皇帝,还会这么给你洗头。”他神情平和,语气却又试探之意:“你愿意吗?”
齐楹的手指被泡得微微发皱,像是一块揉开的宣纸。
一处没有冲净的皂泡明晃晃地挂在他的手腕上,执柔伸出食指替他抹去。
“陛下能做的事多了,只为臣妾梳洗岂不是屈才了。”执柔手里握着的是齐楹送给她的那只簪子,将一直垂落到腰间的长发松松挽起。
东珠摇颤,勾着执柔的发丝。
日光也是暖的,这个晴朗的初冬,一丝风都没有。
过了半晌,齐楹才笑着说:“早知道现在过得这么高兴,新婚那日,朕就该和你多饮两杯合卺酒。”他的袖口还没挽下来,执柔垂着眼,缓缓伸出手,一点一点替他摺平。
“待今年下雪后,臣妾从梅树上取些雪来。等明年开春时,和陛下煮青梅酒喝。”
那便又得是三四个月之后的光景了。
庭中微微一静。
“好。”齐楹轻声允了。
梧桐的叶子黄透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执柔叫人留出一条走路的小径,余下的便任由它们落在那。
橙黄橘绿、一年好景。
执柔对着路边拿着扫帚的张通招了招手:“张通,你过来。”
张通立刻撂下扫帚一路小跑着过来给执柔磕头:“娘娘。”
“这些日子我教你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回娘娘的话,奴才全记着呢。”张通挺着胸膛说。
他本就勤奋,每日皇后教他的一页大字,他都一字不差地写上许多遍,晚上做梦那些字儿便排列组合在一起,围着他苍蝇一般乱转。
“给陛下背来听听。”
“是。”张通又磕了个头,跪着背起书来。
“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应,以发皇明……”
一口气背完了一整篇赋来。
“不错。”执柔赞了一句。张通脸上爬上一丝红晕,他欢喜地给执柔行礼,“多谢娘娘。”
执柔叫他回去继续当差了,而后才侧身望向齐楹。
“这孩子叫张通,之前是尚方司的人。他原本就认得一些字,臣妾最近又教了他一些。这孩子比臣妾想象得还要聪明,臣妾家里几个子侄辈的小孩都比不得他。”
执柔选的是内宫人,来历一查就清,也是专门为了叫他安心。
“他是自阉的,入宫比较早,看着瘦小些,年龄已经十四了。除了认字,手艺也精巧,还会打家具,臣妾如今用的那个小矮几就是他前日里才打好的。”
风吹乱了执柔细碎的头发,她轻声说:“元享不是宫人,又是陛下昔年旧人,认得他的人太多了些,也太扎眼了。张通不过是个小黄门,聪明机灵也不起眼。”
齐楹明白执柔的意思。
这个女人有着一副柔软的情肠,除此之外,比起柔情,她还有更为耀眼的聪慧与沉着。
“朕听你的。”齐楹缓缓握住她的手,“五日后朕就要去殷川了,算下来大概要去一两个月。这阵子,朕要把朝政交给你。尚存和方懿和都留在宫中,凡事你可以听听他们的意见,最后由你来拿主意。”
“陛下……”执柔有些慌乱地站起来。
“别怕。”齐楹的手将她握得很紧,他的声音总是这般平稳,如同秋阳一般,穿破乌云照向她,“朕说你行,你便一定能做到。”
“执柔,就算你信不过自己,难不成还信不过朕?”
院中水培了一株秋海棠,养出了细密的根须,钻在鹅卵石的缝隙间,宛若一株盆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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