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了两场雪, 并州城中的守军趁着雪后,路面尚未冻成冰的日子, 突然大开城门,夜袭城外的大裕之军。从左翼再到后翼, 大裕的将士像是一团松散的雪,七零八落地四散逃窜。除了战死的、被俘的, 活着的余下不过千人。
这一千人聚在一起, 想到的却是回了长安也不见得能有个善终, 索性一起降了。
半个月后,安州亦被齐桓的人马攻占。
长安城里的空气压抑死寂, 薛伯彦尚且在安慰齐楹:“不论是长安城, 还是长安城外的豪强们,依然在支持着陛下。”
利刃在颈, 人人自危。
齐楹坐在案几前, 倒是分外平静。
“对他们来说, 谁做主子不是做?投靠谁对他们而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们几大士族在长安待了两三百年,哪个做天子的也会对他们礼遇有加。他们其实有很多退路,而朕不行。”
“陛下何必说丧气话,还没到那个时候。”薛伯彦到背着手立在窗边, “臣不相信齐桓能攻到长安,既然咱们已决意不去议和,便到了生死存亡之间, 臣会为陛下战至最后。”
薛伯彦是掌控不了齐桓的,齐桓身边的良臣越来越多, 而齐楹是他一手推上来的,党羽早已经被薛伯彦所剪去。他想要做无冕之王的愿望,也只有在齐楹身边才能实现。
齐桓想攻打长安,为的是夺回属于他自己的江山,其实也算是师出有名。
而齐楹这边对齐桓下手,声势上到底弱了两分。
薛伯彦将人一股脑的遣到南边去,禁卫军的人心已经散了,再加上齐桓那边军心大盛,禁卫军的一万人都打不过齐桓的两千人马。
齐楹开始不管朝堂中的事,将摊子丢了给皇后。
大臣们起初都有不满,可皇后是薛伯彦的侄女,他们又怕不满的声音太大,惹得薛伯彦不快。所以都按着性子将国事一五一十地报给执柔听,好在他们渐渐发现,执柔并不是个刚愎的人,不仅能听得进大臣们的劝诫,遇到难以定夺的事情,她也不会急于下个结论。
薛伯彦忙着兵事腾不开手,皇后的作用渐渐大了起来。
一场雪压塌了长安城的一座佛寺,也是皇后亲自过问,还在寺门口搭建了粥棚供百姓自取。皇后是天神菩萨下凡,是兼济天下的神女。而齐楹却渐渐失了民心,有人说他只顾寻仙问道,有人骂他急功近利只想着皇图霸业。
齐楹并不在意这些谩骂,坐在椒房殿的西窗前,他拥着锦衾,耐心地对执柔讲她不懂的国政。外面寒风凛冽,殿中点了几个炭盆炉火,温暖得如同春天一般。西窗前的多宝阁上摆着两个细白的玉瓶,插着两枝红梅。
雪照红梅,当真是极美的意头。
“物价飞涨是因为战事。战事不平,物价便会一直涨下去。因为有地方豪强想要奇货可居,他们千方百计的囤积粮食布匹,因为战争最缺的也是这些补给。除此之外,郡国之间、各州之间都开始剑拔弩张,都怕别人占了自己的便宜。”齐楹拉着执柔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明日朝会时,你说你决定要开国库,先将往年囤积的粮食以市价卖出去,再给禁卫军每人发十两金,让他们安心打仗。至少先把长安和长安周边各郡的民心稳住,不能从内里败坏起来。”
执柔拿着笔在纸上记录,齐楹仰着脸靠在榻上,乌发垂逶,宛若是碧玉妆成的人。
她拿起另一本折子,低声对齐楹说:“这是谏议大夫的辞呈。”
谏议大夫名叫赵粢阳,蜀中人,来长安已经快二十年了,蜀中早已没了亲人。
这阵子收到的辞官奏疏不下十道,齐楹命执柔压着不放。
他不是不让他们走,而是此刻走了,只怕会一呼百应,他不想让执柔无人可用。
想了想,他叫来张通:“把赵粢阳拖出去砍了,说是朕的意思。”
执柔愣住了:“陛下……”
赵粢阳其实不是什么坏人,做文臣的哪个不是人不为己,齐楹等张通走了,才对执柔说:“朕不能让他们走,至少不是现在走。齐桓的人还没兵临城下呢他们就开始各谋生路,若真有一天齐桓来了,岂不是要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不战而逃?”
他拿着自己的印,递给执柔:“余下那几本,你挑两个人,许他们回乡,余下的那些你要在朝堂上告诉他们,说是朕不许,别的话一概不说。”
“陛下为何不爱惜自己的名声了。”执柔拿着那枚印章,迟迟下不了手。
齐楹笑:“朕怎么不爱惜了,朕原本就是这样的。”
“陛下明知道解决对策,却把赞誉之声留给臣妾,自己只受骂名。”执柔两只手握着齐楹的手臂,缓缓将自己的头贴上去,“臣妾不想这样。”
齐楹沉默了。
执柔在他怀中闷声说:“陛下,你别这样。臣妾看不透您的心思,却常常觉得不安。”
她的头发软得像个小孩,又黑又滑,摸上去绒绒的,像是春天的沃野。
齐楹莞尔:“朕不会害你,你别怕。”
他将执柔拉起来,和自己一起坐在榻上,又将锦衾裹住她的身子。
锦衾中满是齐楹身上的味道,温暖又安静。窗外还在下雪,簇簇的雪声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乌桕树上,照得外面越发的明亮了。
“执柔的生日是三月初二,是不是?”齐楹将她搂在怀里,“还有一个多月。”
执柔轻轻嗯了声。
“想要什么礼物?”齐楹欠身去找她的唇,浅浅吻过后和她脸贴着脸,这是个极尽亲昵的姿势。
只是国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执柔被他吻得有些喘,低声说:“陛下送什么,臣妾都是喜欢的。”
齐楹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小女君,不管到了什么地步,到底有没有山穷水尽,都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现在是这样,以后更是这样。”
执柔窝在他怀里没有说话。
张通在地罩前站着,手中端着一碗药:“陛下,药好了。”
“拿来。”
执柔从榻上站起身给张通挪开一个位置,又忍不住问:“陛下不是身子早就好了,怎么还是这样不停地吃药。”空气中弥漫着苦味,执柔浅浅皱着眉,温声说:“能不能叫臣妾瞧瞧,徐医正到底给陛下开了什么药?”
齐楹端着药碗喝尽,放回到了托盘上,啪嗒的一声。
“不过是一些太平方,你别那么紧张。”他低低地短促地笑,抬手揉着执柔的头发:“下回叫徐平来给你摸一摸脉,给你也开些苦药汤,看你还会不会嘲笑朕。”
他语气一如既往,甚至像在开玩笑,只是有什么东西从执柔脑海中滑过,快得抓不住。
*
半个月之间,逯州、钦州接连失守。
照这个速度下去,最多一个月,齐桓的兵马就能打到长安。
齐桓又派了使臣来见齐楹,这一次,他们会晤的地点就在承明宫的正殿里。
使臣知道齐楹看不见,所以他把齐桓让他转告的话,一字不落地背了下来。
“齐楹,我与你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这些年来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你如今在长安的每一天都不得不受薛伯彦摆布,我知道都并非你所愿。是薛伯彦此人横亘在你我兄弟之间,他挑唆我们兄弟离心,又利用你的威势而纵容长安乃至整个大裕动荡不安,我敬你为兄长,也深知你的为难之处,希望我们兄弟一心,可以扫清朝中奸佞,使得天下重归河清海晏。”
“我昔日之诺依然奏效,你若能将薛伯彦的人头奉上,我仍许你做万户侯。”
使臣的语气没有分毫的抑扬顿挫,说出的话也毫无感情。
齐楹却能联想到齐桓说这话时原本的语气。他这话看似谦卑,甚至算得上是兄友弟恭,但在齐楹耳中,齐桓已经是稳操胜券了。
他一如既往的高傲自负,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他从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众星捧月一般长大,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他。不论是天下,还是女人。
薛伯彦的人头。
齐楹呵地笑了一声,那天晚上,他把方懿和叫了过来。
开头第一句便是:“朕要薛伯彦的人头。”
方懿和霍然变色:“陛下,这……”
齐楹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紧张。
“这件事,朕亲自来做,不要沾你的手。”他顿了顿,“薛伯彦死后,很多事还要你来善后,你不能被薛氏一族记恨上。”
听齐楹的口吻,他似乎并不是头脑一热,方懿和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陛下想如何做,依臣看,不如先以皇后的名义来请薛伯彦入宫。”
齐楹闻言轻轻摇头:“朕不会利用皇后。不能,也不想利用。”
他靠在椅背上,淡淡开口:“薛伯彦死了,他的势力势必要由他的儿子们瓜分,群龙无首之际,你们更容易从他手中夺权。具体怎么做,最近朕会琢磨一下,回头叫人写下来拿给你。”
这些话听得方懿和有些不安:“陛下,那您自己呢?”
“不必担心朕。”齐楹弯唇,“朕也有自己的退路。”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偶尔有寒鸦的叫声传来,带着孤独的哀戚感。
万户侯?齐楹不置可否的一笑,这三个字从他心头滑过,连分毫的涟漪都没有留下。
第42章
方懿和闻言默默良久, 终于说:“其实陛下就算利用了皇后,也不算什么。她嫁给陛下,自然已经算是齐家妇, 母家的祸福本就和她不相干,再者臣倒是觉得, 皇后不像是不在意陛下的样子。”
“方懿和,朕同她不单单是君臣。”齐楹的手指轻轻抚过一本奏折, “朕不想让她在忠孝二字上头为难。薛伯彦是她叔父,她若是忠君, 必然要违背孝悌之义。你知道朕是要推她做女君的, 这条路她若要顺着走下去, 受到的委屈只怕也不会少,朕不能让她的名节有亏, 更不能让她因为朕, 沾上分毫的污名。”
齐楹敲了敲桌子,继续对方懿和说:“朕时日不多了。”他掀开袖子, 将手臂露给方懿和看, 上面竟然散布着星星点点的青紫色淤痕, “就算徐平不说,朕心里也有数。”
“朕的遗诏已经拟好了。”齐楹沉沉地笑道,“方懿和,你替朕护着她。若齐桓对她仍有情意便最好, 若没有,朕暂且将她托付给你,就当是你在还她当初救你的恩情吧。”
他一件件地将自己的后事料理好, 说到最后,就连方懿和这样铮铮的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睛。他喊了一声陛下, 跪在了齐楹面前:“总会有出路的,陛下至情至性之人,不该短寿才是。”他言语间有些颠三倒四,可语气中的迫切却是做不得伪的。
齐楹抬手,让他起来。
方懿和却不肯。
齐楹叹了一口气,起身来扶他。
“皇后这几日替朕看眼睛,朕倒是觉得比以前好了些。”他找了个轻松的话题,“过去只觉得烛火太亮,现在倒是不觉得刺眼了。”
“方懿和啊,朕其实现在还是后悔了。”他的手在方懿和肩头轻轻拍了拍,“朕是个无能的皇帝,朕不该招惹她。朕应该一早给她些钱,送她出宫去,朕知道她不喜欢这座未央宫,是朕的私心,偏要把她强留在朕身边,让她卷进这些纷争里来。可如今,朕什么都不能给她留下。”
他不能给她一个健康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完整的生活。
只有风雨飘摇的江山,动荡不安的时局。
他一直在贪心地向她索取,而执柔无数次打开温热的怀抱,给予她所能给予的一切。
方懿和临走前,隐约听见齐楹的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下意识回头,齐楹无声地仰着头,靠在椅背上,像是一阵淡淡的烟。
*
薛伯彦已经很少进宫来了,他平日里就宿在栎阳大营里。那里离未央宫三十里,不远也不近,但都是他自己的人,比未央宫更加周密安全。
过了元宵之后,齐楹又请他入宫过几次,他都以战事吃紧婉拒了。
薛则简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了,偶尔也能和薛伯彦说上几句话。
“父亲是不是太谨慎了,陛下屡次传召父亲若都是不应,怕是会被人说闲话。”
薛伯彦正在端详着沙盘,将几枚令旗插在起伏的沙丘上,闻言冷笑一声:“我与陛下只怕早就面和心不和了,从他动了那几家当铺、拔除了咱们在长安城的多个产业之后我已经想到了今天。如今他还杀了王望春,你弟弟之前做的荒唐事,我虽然也罚了他,但我只恨棋差一招,到底没真杀了他。”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沙盘上,声音却越发冷冽,“如今宗亲里头的孩子都太小,皇后又一直没怀上孩子,我已经在着手想退路了,实在不行就把他一并废了。”
“陛下手中没有兵权,却把财权攥得很紧。”薛则简叹了口气,“少府监原本就是他带出来的,简直是铁板一块。”
薛伯彦直起身子,喝了一口水:“乱世之中,兵权才是最要紧的。暂且不去理他,先把齐桓料理了再说。”说罢,又咬牙切齿:“真是荒唐,齐桓哪来的这么多兵马,又哪来的这么多兵器,我记得他们益州根本没有铜铁矿。”
薛则简道:“儿子也觉得奇怪,莫不是从咱们这边流过去的,还是从蜀中那边有人在和齐桓做交易?”
“蜀中?”薛伯彦忖度,“铜铁极其珍贵,蜀中那几个老匹夫只怕是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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