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玉着实吃了一惊:“姑娘,这是何物?”
“这是紫地丁,我从扶春园里摘的。”执柔把东西抖了抖水,摊开放在桌上:“你去帮我找个陶盆和研钵来。”
却玉回来时就见执柔一个人坐在孤灯下,身上披着件衣服,目光定定地望着灯火发呆。
这些年来却玉常能看见执柔这幅模样,却玉自己不是局中人,又不得不看着执柔深陷其中。
太子到了益州当了皇帝,只怕那起子人早就拿执柔当个死人了。
未央宫里又要册立新君,那执柔的身份便更是微妙了。她算不得主子,也不是下人,最好的归宿就是回薛家去。可和太子定过亲的女子,又哪能说一门好亲事呢。大司马名义上是执柔的叔父,可内里的亲缘分外淡薄,想到这,却玉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执柔转过头见她满眼的泪,蓦地笑起来:“你哭什么?”
却玉仓促抹了一把脸,摇头:“没哭什么,姑娘。”
执柔倾身去拉她的手,两个人两双手交叠在一块儿:“却玉,你不用担心我。再不济我也是薛家的人,养我终老不成问题。其实这样也好,等过阵子咱们就能出宫去了,去荆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
她柔和地笑起来,眼睛很是清澈,在这下着雨的傍晚尤显明亮。
却玉泪眼婆娑地点头:“说准了,姑娘可别蒙我。”她虽然看上去精明伶俐,内里却是个实心眼,人也纯善。执柔拿着帕子替她擦脸:“说准了,你信我。”
那夜的雨到了后半夜才将将止歇。
第二日清早,徐平在去承明宫的路上又碰到了执柔,她身上沾着一层露水,显然等了好一会功夫。
“你……”
执柔将一包东西递给他:“这是紫地丁,我昨夜已经焙干了,加进汤药里可以冲减阿芙蓉的烈性。”
徐平轻轻摇头:“单用紫地丁也是无用,还得加兕角。这东西不易得,还得是沙底乌黑色的药性最好。但是宫里缺医少药,我把少府监翻了个底掉,就连劣等的灰兕角都没有。”
执柔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荷包,她将一个纸包从里头取出来:“这是南面的兕角,又叫蛇角。”
她嘶哑着嗓子说完话,而后便安静地盯着他看,徐平的眉心攒起,将信将疑地展开纸包。里头当真是一节兕角,约么有寸长,取的是兕角尖上那截,镑片卷曲,色泽乌亮,竟是难得的极品,这传闻中的东西徐平也只是在医书里见过,这么一丁点便足以价值千金。
起先他不过以为她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宫女,或是哪路女使。她穿着看不出身份的青色曲裾,身上连个饰物都没有。徐平的目光再落到她颈上未曾褪去的勒痕上面,愈发疑窦丛生。
执柔缓缓垂下眼。
她昨夜没睡,今日又在风里站了良久,忍不住偏过头咳了两声。
徐平见她不言,不愿逼迫,默默收下了她的东西,一面忍不住道:“他一个病弱的瞎子,哪里能做中兴大裕的雄主?早晚沦为薛贼的掌中傀儡罢了。要我说,你给他一瓶砒/霜,才是真的为他好。”
走出好远的路,却玉终于忍不住发问:“姑娘这又是何苦呢?”
绣鞋踏在水面上,足音都是浅浅的,执柔目光平静地向前方看,轻道:“于私,我不该救他。”
“可我又忍不住怜惜他一条性命。”她发丝上凝结的露水顺着雪腮淌落,细腻地流进衣领里,叫她忍不住轻声嘶了一下。
“夫人给姑娘留下的东西不多了。”却玉拧眉道,“除了那些留在大司马府上的书,余下的就是这些药材了。如今世道不太平,处处缺医少药,这些东西也太贵重了些。”
“我救的不单单是他。”执柔吸吸鼻子,“昭王若死了,齐氏宗亲里哪里还有担得起国祚的人?永、福两位皇叔已死,余下的宗亲除了纵情声色的,便只有七八岁的孩子了。若等到这些人登上帝位……”
望向西面的连绵宫阙,执柔微微抿唇:“我父亲是大裕的镇英将军,我也是大裕的臣子。”
*
这两日执柔都没再出门,到了第三天早上,却玉从廊下提膳回来时对执柔说:“昨日夜里送进来一个人。”
大厦将倾,世家大族皆恐避之不及,怎么还会送人入宫来。
执柔的嗓子还是老样子,她拧着眉心喝完了药,却玉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是阳陵翁主,安江侯的女郎。孟皇后还在世时,曾和安江侯夫人指腹为婚,为昭王殿下同阳陵翁主一同定下的姻亲。”
“可姑娘你说,既定了亲,如今昭王也过了冠龄,为何迟迟不曾成婚呢?”
还能为着什么呢,左不过是孟皇后仙逝,昭王虽有虚爵在身,却是个有今日没明日的病秧子,安江侯不是傻子,怎么会将自己嫡亲的女儿嫁给昭王。
过去千万般不舍,如今却巴巴地连夜将女儿送进了宫,可见四方诸侯的耳目消息很是灵通。这个帝位,果真是要轮到昭王来坐了。
薛伯彦把持朝纲十数年,先帝晚年对他全心倚重,哪里是乳臭未干的太子能一较高下的,在益州那边追随太子的人不多,想在薛伯彦这里分一杯羹的人却大有人在。
却玉为执柔戴上一对白玉桃叶耳铛,一面压低了嗓音:“听说阳陵翁主哭闹了一夜。”
叶坠珠摇,却玉叹息一般说:“听说安江侯已经替她选好了人家,可她不想嫁又能如何呢?”
外头有些吵闹,却玉叫常侍郑秦去打听怎么回事,郑秦一路小跑着回来,声音都有些颤:“姑娘,阳陵翁主投井了。”
第6章
执柔的手微微一抖。
却玉忙问:“人现在如何了?”
“叫人捞出来了,灌了一剂药,人还活着。倒是还没醒。”
郑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大司马说,叫姑娘得空了也去瞧瞧。”
却玉怔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扯上咱们姑娘了。”
“宫里头的女眷不多,翁主心里头有心结,还是得找个姑娘家去陪她说说话。”郑秦话虽说给却玉,目光却看向了执柔,“姑娘若是不想去,奴才就说姑娘还病着。”
宫里头的事执柔一向不喜欢掺合,她坐在那儿想了想,还是说:“午后若是翁主醒了便来叫我,我过去瞧瞧她。”
待人都下去了,却玉终于忍不住说:“姑娘善心,可翁主若醒了,只怕又要一番哭闹。太医一直嘱咐姑娘要静养,姑娘去了难免又得劳神。”
春风渐渐暖和些了,执柔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轻声说:“既是大司马的意思,过了今天还有明天,左不过是去陪她说说话,阳陵翁主不是骄矜的人。”
过了午后,听闻阳陵翁主醒了,执柔带着却玉去了曲台阁。
还没进门就听见了哭声,阳陵翁主没有大放悲声,只是压抑着饮泣。有宫女来替执柔掀帘子,执柔进了门,就看见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年轻女子。她的头发披散着,长发还没干透,染了红蔻丹的手指捏着帕子捂着脸,她呜咽着,看着分外可怜。
执柔在她榻边坐下,叫了她一声:“翁主。”
阳陵翁主手中的帕子仍盖着自己的脸:“出去。”
执柔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咱们都是没死成的人,既然老天叫咱们活着,自是有别的用意,翁主你说是不是?”
她声音还是哑的,阳陵翁主挪开了掩面的帕子,原本明艳动人的脸此刻泪痕满面,她的目光落在执柔颈下未褪的红印子上面,缓缓说:“你是薛家的那个姑娘。”
“是,翁主。”
“你以为他们送我入宫来,是叫我享福的么?他们是叫我嫁给承明宫那个活死人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便全毁了!”她哭得嗓音嘶哑,“我是安江侯的嫡女,我阿翁已经替我定下了亲事,如今一朝要送我入火坑里,你说我还活着做什么?”
“翁主,您知道在我心里什么是最要紧的事吗?不是富贵,也不是体面,是活着。我阿翁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之后,我便越发想好好活着。死了果真是一了百了了,可却将痛苦留给了亲人,若翁主真死了,安江侯岂不是要痛心至极?”
阳陵翁主苦笑:“是他们将我送来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寻死觅活。薛姑娘,正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说富贵,安江侯府已经是富贵窝了,天家的富贵享与不享我当真是不在意的。薛姑娘,我只想求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与他齐眉举案,我不想嫁进宫来守活寡。你此般劝我,无非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若你真有心,不如去求了你叔父,换你嫁给昭王,换你来享富贵,如何?”
这话有些尖刻,执柔抿着唇却并不生气。
“先前我也觉得横竖就是个死,可那日真叫我悬在梁子上,我心里怕极了。您之前敢往井里跳,也是因为有心气儿,您现在再想想,春日里的井水冷得像冰块似的,淹死的人泡得身子那么肿胀,一点都不体面。”执柔伸手去拉她,阳陵翁主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翁主认命,可我阿翁曾说,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事没有翁主想得那么坏。昭王殿下我见过,是个金质玉相的人,不像翁主想得那样不堪。”
外头鸟雀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可怕,阳陵翁主沉默了一会儿,终抬眼看着执柔说:“薛姑娘,感谢你来看我,你容我想想罢。我有些累了,想睡会。”
执柔见她情绪安定了些,于是轻轻点头。
却玉在明间外等执柔,她扶着执柔的胳膊,低声说:“姑娘又说了这么起子话,累坏了吧,来时我叫人煮了点川贝酸梨,姑娘回去刚好喝。”
执柔嗯了一声,片刻后说:“不论是她,亦或是我,一身性命都是系在旁人身上,我觉得她可怜,何尝不是从她身上又看见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却玉忙说:“好在咱们就要出宫去了。”
执柔听罢笑了笑:“但愿吧。”
主仆二人走出曲台阁,廊庑下头立着两个人。
左面是薛伯彦,右面是齐楹。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把她和阳陵翁主的对话听到了几分。
院子里爬了两根花藤,还种了赤棠与紫叶梅,奴才们跪了满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齐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衣鞶带,腰佩赤绶。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仍披着氅衣。
晌午刚过,日头明晃晃的,他眉骨下的丝绦松松的系着,连带着手边那根盲杖,一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影,因他脸上的那寸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亦或是这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
执柔福身行礼:“昭王殿下,大司马。”
“来,执柔。”薛伯彦对着执柔伸出手,执柔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臣兄长的女儿,闺名叫执柔。”
齐楹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矜淡地嗯了声:“薛伯寮,本王记得他。”
他的嗓音低而淡,却一瞬间将执柔带回那个风急雨骤的黄昏。
那日承明宫中,齐楹披头散发地握着匕首,干涸的药汁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滴凝结的血泪。
此刻,他背对着日光立在廊庑下,衣冠体面,执柔耳畔却好似又响起他那声轻蔑的冷笑。
她抿着唇低头,薛伯彦对她说:“阳陵翁主性子娇,有你常来陪她便是再好不过的。难为你的这份心思,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执柔垂眸说了声是,带着却玉退了出去。
薛伯彦眯着眼,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子转出垂花门,他才转向齐楹的方向,高深一笑:“阳陵翁主这样拿乔的人,依臣之见,难配王爷,臣这个侄女的嗓子还没好,人却是千里万里难挑出来的美人,又一直养在太后跟前儿,脾气秉性都是没得挑的。王爷觉得,臣这侄女如何?”
齐楹道:“大司马是想做月老了。只是父皇才过身,哪怕在民间,都得有为父丁忧的心思,更遑论是本王。”
“也好。”薛伯彦阔步向前走了数步,又施施然回转过身,“臣昨日已与尚书令协定,不日将拥立王爷登基,此为江山社稷第一要事,其余的都不必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齐楹薄唇微抿,并未再开口。
*
永熙十一年立夏,昭王齐楹在大司马薛伯彦与一众大臣的拥护之下,登基为帝,史称其为和帝。
承明宫。
元享跪在齐楹身前,将蔽膝、佩绶逐一系在齐楹的身侧。
冕冠十二旒,白玉珠摇曳相碰,在年轻君王脸上投落下一道道缠绵的影子。
众人长跪在一起,口呼恭喜万岁。
风声如寂,众人垂着头都在等齐楹说平身。
“让一个瞎子当皇帝,有什么可恭喜的。”齐楹淡淡道。
元享走上前扶着齐楹的手臂,引他踏出了承明宫。
煊赫的未央宫,齐楹一步一步踏上丹墀。
走完最后一阶,元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因为在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的龙椅旁,赫然架设着另一把蟠龙雕花大椅。比天子龙椅尚且高出两寸,煊赫到了一个人臣所能拥有的极处。
*
昭王登基已经又过了数日,执柔自佛堂礼佛出来后,却玉已经在外面等她许久了。
执柔道:“你可都收拾好了?”
却玉点头:“库房里的东西有不少都是太后赏的,奴才已经分批换成了金银,还有上回那一盒子没动,姑娘想作何打算?”
“那一盒都是御赐,拿出去容易露了马脚,咱们既是要走,这些就不便留了。”执柔带着却玉向永福堂的方向走,一面柔声说:“明日大司马入宫,我去和他说。”
她的嗓子已经好全了,像是溶溶月色之下的清泉。
走到仰华门时,前面走过一群人,执柔立在原地避让,只看见一个瘦高清癯的人影。他周围簇拥得全是奴才,一众人沉默地走着,像是禁庭深处幢幢的鬼影。齐楹侧过身与人低语,鼻骨挺拔,薄唇开合间,似一折将开场的戏。
余下的时间,主仆二人都没有再讲话。
永福堂今日比平时热闹,一个生面孔的太监肃着手,手里托着个托盘。
见着执柔那刻,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给姑娘道喜。”
执柔愣住了,倒是却玉疑惑问到:“新君才登基,怎么会有我们姑娘的喜事。”
那个太监抖开手里的黄绢,笑着说:“姑娘还是接旨吧。”
这笑容太过殷切,以至于叫人心里觉得古怪。执柔在他面前跪下来,心里仍没想个明白。只听他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来,像是撕裂开的帛缎一般。
前头都是些吉辞雅颂,执柔恍恍惚惚,唯听见了最后一句:“……大司马之义女薛氏执柔,宜奉神明之统,母仪天下,表正六宫……”
却玉猛抬起头,看向跪在前头的执柔。
执柔正缓缓俯身磕头:“谢陛下隆恩。”
一时间满屋子全是贺喜的声音,唯有却玉颤抖着去扶执柔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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