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宁皇后便是齐楹的生母孟氏。大长公主自请还朝后,章帝对这个妹妹颇为愧疚,即刻命人重修公主府,并许她食邑万户的尊荣。齐楹登基后,对齐徽亦礼遇有加,处处以之为尊。
这些事执柔早先有所耳闻,只不过彼时只觉得事不关己,并不曾刻意放在心上。
待走到昆德殿时,昆德殿前仅仅立了两名常侍相迎。
春庭深深,一妇人跽坐在院中,面前一盏小炉中正煮着茶水。
在这草茸絮软的时节里,大长公主薄施粉黛,姿态雍容,气度高华。
执柔福身叫了声大长公主。
齐徽还在孝中,今日不曾盛装打扮,发间只余下一对云头凤纹掩鬓。
她命人将执柔扶起,亦颔首还礼,疏淡又客套:“娘娘客气了。”
泥炉中的茶水已经滚过三遍,香气四溢。齐徽舀出一杯,奉与执柔。
“这还是用的去年的雪水。”她端起茶盏细呷道,“果真长安的水比塞外的强出千百倍来。赤城那地方本就不下雪,早两年好不容易下了一场,我命人收了些雪来烹茶,到底是比不得长安。”
赤城便是北狄的王都。
执柔饮了一口,果真唇齿留香:“果真是极好的茶。”
齐徽淡淡一笑,只是笑意仍不达眼底:“远在塞外时,我便听说过娘娘。太皇太后曾修书与我,说到她看中了一位女郎,想选她做桓儿的妻子。”
齐徽已经改口称太后为太皇太后,执柔抬起眼睫看向她,齐徽的目光与之相碰,不闪不避:“想不到如今,娘娘仍做了这个皇后,嫁的人却不是桓儿。”
“说句倚老卖老的话,陛下和桓儿都是我的侄儿,我不偏心哪个。今日仍能在长安城里见到娘娘,我心里也觉得很是高兴。娘娘若是不嫌弃,大可时常来我这坐坐,和我这未亡人做个伴。”她说出口的话滴水不露,可执柔也是在深宫里待久了的人,知道她不过是虚与委蛇,故而亦客气道:“这是自然。”
“去岁回宫时,幸得大司马自雁回关一路护佑。”齐徽盯着执柔的发顶,“我大裕的山河社稷万岁无虞,也多亏有大司马。”
这句话一语双关大有深意,落在执柔耳中并不算动听。
“如今仍在先帝的孝中,我近来缠绵病榻,还想请娘娘替我每日抄一卷佛经,奉于先帝牌位之前。”
第10章
执柔曾记得,许多人都对她说过,大长公主是大裕最柔顺温躬的人。
面前的齐徽虽然已近三十,仍有着少女般如瓷如玉的皮肤。只是她眸光深深,幽晦难测,这并不是一双少女该有的眼眸。
远嫁北狄的这些年,大长公主早已被塞外的尘沙磨开光滑的皮肉,露出冷冽的棱角。
当年齐徽远嫁和亲,也有薛伯彦的一分功劳。
是他上书章帝,化干戈为玉帛,以儿女姻亲化解兵戎相见。
齐徽心里怨他,也连带着怨恨整个薛氏一族。
如今,齐徽以长辈的身份来压她,执柔心中也并不觉得意外。
“先前已经抄过了些,早上已经叫人送去了。”执柔说完,对着却玉招手,却玉便端上来一个托盘:“这是我的一些心意,还请大长公主不嫌粗陋。”
她掀开绒布,将里头的东西展露在齐徽面前。
这是一朵通体赤红的花,盛放在玉盅里,花瓣蜷曲,宛若龙角一般。
“这是龙血草。”执柔轻声道。
大长公主曾怀过一个孩子,却因故没能生下来,从此伤了身体再不能诞育子嗣。龙血草是邙岭雪山深处才有的珍贵草药,其根须宛若龙须,开出的花朵凄艳若血,因而得名龙血草,是味极好的药引子。
齐徽静静地看着这玉盅,眼中眸光变幻过几轮:“如意,收下吧。”
而后抬起眼,对着执柔一笑:“多谢娘娘。”
以她的身份,如今已经是世间少有的富贵了,执柔的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了她心里。
“我这也没什么好东西能送与你。”齐徽拔出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钗,“还请娘娘不要嫌弃。”
一面说,齐徽一面站起身,亲手将这对钗环簪在了执柔的发间。
*
承明宫。
“乐平王起先是不愿的。乐平王素来好大喜功,这回想要投靠陛下也并非是什么忠臣良将,他为的无非是从龙之功罢了。他上个月为了争兵权,在西北边陲屠了一座城,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属下见他的时候,他身上的铁衣还沾着血呢。属下说叫他投靠太子是陛下的意思,还将陛下的私印拿给他看,乐平王这才愿意去益州。”
齐楹听元享说完,点了点头,转头又看向身旁的人:“太傅怎么看?”
太傅名叫尚存,人虽过了而立之年,身上穿戴着官服,仍带着一股读书人特有的隽永。
“臣以为,陛下此事做得极好。”他虽知齐楹看不见,却仍对着他拱手,“乐平王不可靠,若他入了长安,无异于引狼入室。此人虽乖戾不仁,却也当真有几分帅才,可与薛伯彦相较。”
尚存是齐楹的老师。他在宫外养病的时日里,章帝派此人教他读书识字。齐楹登基后,便尊尚存为太傅。
一息尚存,秉笔直书。尚存为人刚正,为大裕夙兴夜寐,已至两鬓微霜。先帝也曾于病榻上为他题书“治世之臣,匡扶天下”八个大字。
“朕没想过这么多。”齐楹平静道,“若齐桓当真能逐鹿中原,朕愿意将这皇位归还给他。”
“陛下!”尚存沉声道,“大争之世,绝不因陛下的不争便天下太平。陛下而今已身居高位,怎可一退再退?”
听闻此言,齐楹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苦笑起来:“太傅以为,以朕如今的情势,当真能在这大争之世有立锥之地么?”
“陛下所缺的,唯独一双眼睛而已。”尚存长揖,“臣教导陛下数十年,深知陛下之心性才情,陛下绝非庸才。如今薛贼有不臣之心,却又不得不斡旋于益州的太子及其党同,此乃良机,陛下大可借此笼络群臣?”
齐楹道:“若以利相诱,只怕朕能给的,大司马都能给得了。”
尚存闻言,缓缓道:“唯有一样,大司马给不了。”
“陛下既说了不会宠幸薛氏女,那么谁的女儿能为陛下生下太子,谁便是日后能取薛贼而代之的人,陛下便可以作壁上观,任由他们鹬蚌相争了。”
这是个快要下雨的天气,细细的沙漏声伴着风声呜咽着,卷过千万间错落有致的楼台殿宇。齐楹许久没有说话,他微微仰着脸,感受着一线天光从半开着的直棂窗透进来。
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多久,“那就这么办吧。”齐楹掩着唇咳了几声,“这事交给太傅了,若哪位臣工家中有适龄女儿,还烦请太傅拟道折子。”
“陛下的身子还不好么?”尚存问。
“已经好些了。”齐楹接过元享递来的茶盏,“太傅不必挂心朕的身子。”
尚存自承明宫出去后,在殿外候了良久的徐平入内替齐楹诊脉。
“陛下的身子已经比过去强上许多了。最近稍有反复,是因为臣已替陛下停了阿芙蓉这味药。这味药材凶险霸道,侵蚀人的心智,挫磨人的精神,非必要时不可擅用。”徐平拿着纸笔将方子重新抄录下来。
齐楹道:“多亏了徐先生。”
徐平一哂,抄方子的手微微一顿:“徐平不敢居功,月前曾有人赠与臣一节兕角,以供臣入药,冲减阿芙蓉的烈性。她自称是宫中人,可臣再也未曾见过她。若陛下当真能大安,她才应是头功。”
见齐楹不说话,徐平又壮着胆子继续道:“医者仁心,陛下请容徐平再多说两句。陛下忧思太重,损耗心脉,得适当宽慰开解自己。”
待所有人都走了,齐楹终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
他感受不到日光,只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土腥,含着水汽的微风拂过他鬓边的碎发和丝绦。他缓缓对着窗外伸出手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冰冷的雨水落在了齐楹苍白的指尖。
阳光是不可触碰的,而雨水却可以。今年刚过冠龄的齐楹,只能对这些能碰触到实物的东西产生认知。
譬如今日湿淋淋的雨,再譬如,昨夜那个柔软的女人。
“今日昆德殿那边如何?”
“皇后娘娘午前去拜会了大长公主,回到椒房殿后便开始抄经了。”
*
宫里的女人大都是会抄经的,一来长日漫漫无事可做,二来抄经总能博个贤良淑德的好名声。执柔平日里也会抄一些,因为太后念佛,若逢太后某日身体不安康,执柔还会跪着抄经。
一来二去她也养成了习惯,每日里都会抄上一卷。
今天是个下雨的天气,她站在窗户边抄经,在空蒙的雨声里,执柔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齐楹便是在此时踏着雨来了。
雨声萧疏,他的脚步声总是很轻很浅,执柔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故而当她有所察觉时,齐楹已经走进了椒房殿的内殿。
他站在门口,身上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声音低而沉:“在哪?”
执柔脱口:“什么?”
似乎方才那句在哪已经得到了回答,齐楹缓步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外头下了雨,他的缎面靴在地衣上留下两行湿淋淋的足印。
齐楹在窗边停下,而后问:“在做什么。”
他眉骨下的丝绦上掉落了两滴雨水,淡色的唇片随着言语轻轻开合。
执柔撒了个谎:“臣妾在看雨。”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齐楹道:“薛执柔,你为何欺我眼盲?”
执柔以为他生气了,下意识抬头。
齐楹微微欠着身子,这是个有些迁就她的姿势,看样子是为了能把她的话听得更真切些。
纵然他不似齐桓那般众星拱月,到底是龙生九子,齐楹单站在那,身上就带着与生俱来的尊贵和衿淡,稀薄的日光照在他唇边似若有无的弧度上,仍透露出一股自上而下,悲天悯人般的慈悲来。
齐楹对着执柔伸出手:“手给我。”
他摊开的掌心光洁如玉,纵横的掌纹像是一张密密匝匝的网。执柔迟疑片刻,抿着唇将自己的手轻轻落在他掌心。
果真也似玉一般的冷。
齐楹拉着她的腕骨将执柔的手指送至她鼻端:“闻到了吗?”
执柔这才发觉自己的指缝间溅上了两滴墨。
“这些,都是大长公主叫你写的?”他的声音带着笃定。
“是。”执柔停了停又说,“只是臣妾平日里也会抄经,倒也习惯了。”
“没别的事做?”
“有时会做些针线。”
齐楹呵地笑了声:“别抄了,陪朕走走。”
外面还在下雨,齐楹有心不想让她继续抄经,执柔只得说好,跟在齐楹身后一同走了出去。
“大长公主不是坏人。”走在雨中,齐楹擎着一把伞,如是对执柔说道。
“臣妾知道。”
“她若还像这回似的让你做事,你可以回绝她。你是皇后,不必对她俯首帖耳。”
执柔嗯了一声。
二人中间沉默了片刻,执柔抬起眼,犹豫了一下,还是温声说:“大长公主赠了臣妾一对簪子。”
“嗯?”
“是一对云纹凤头钗。”
听到这句,齐楹的脚步微微一顿。
细密的雨珠像是连成串的丝线,砸在青砖上,荡开一个又一个颤巍巍的涟漪。
齐楹侧过身,薄唇渐渐抿起一个弧度:“是么。”
他的语气和过去不大一样,似是了然又似怀疑,而后对着执柔缓缓伸出手来。
执柔懂了,于是她福身半低下头,任由齐楹指尖落在了自己的鬓发上。
他的指腹逡巡于她的发间,不疾不徐。
这是个分外旖旎的动作,执柔的青丝勾连住他的指尖,好似缠绵在一起的两棵藤蔓。
齐楹指尖抚过峥嵘的凤目、绮丽的凤尾,最终落在含珠的凤喙之处,那里有一个细小的、肉眼几乎无法发觉的裂纹。
这对金钗摇摇欲坠地挂在执柔的鬓旁,齐楹替她重新簪好,而后似是自嘲一笑。
“这是朕从前送她的,今日她借你的手还给了朕。”
齐楹的手顺着她的鬓发滑落,跌在她肩头。
执柔有些懵然地抬起眼睫,只见他仰着脸怆然一笑,喉结上下滚动:“她心里,亦觉得朕是谋夺江山的乱世之贼。”
第11章
执柔和齐楹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紧张。
她待在宫里的时日太久了,以至于早就习惯了这华美牢笼中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但她知道齐楹不一样,至少和她完全不一样。
他不是这江山社稷的陪衬,而是局中的一环。
执柔不知道该怎么宽慰他,于是二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她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头上的那对云头凤纹簪。半个时辰前,它们还属于上一位主人。
“不要摘。”齐楹道,“戴着吧。”
“臣妾不是要摘下来。”执柔轻道,“只是觉得它太重了。”
齐楹勾唇,语气有调侃之意:“昨夜的凤冠不重?”
“也重。”执柔忖度着说,“臣妾戴着凤冠时,只觉得要被压断了脖子,而戴着这对儿簪子,好似心肝脾肺都一起被压住了似的。”
她语气俏皮,说得齐楹不禁莞尔:“随你,实在不喜欢就拿去赏人吧。”
他们两个人沿着高深的夹到向南走,齐楹的盲杖轻点虚空,脚步很稳。
一柄伞下,二人衣袂翻卷到了一处,执柔的目光落在齐楹的袖口处,广袖褒衣之下,露出的那节手臂经络分明,紧紧地捏住伞柄手指用了十分的力道,指骨显得愈发青白。
做皇帝,当真也是得要动心忍性的。
“朕要带你去个地方。”齐楹突然道。
执柔闻言一怔:“什么?”
“害怕了?”齐楹站定了身,侧身转向她的方向。
“什么地方?”
“你去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已走至承明宫外,汉白玉御路被雨水洗出粼粼的光辉。
齐楹率先走了进去,执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一起进了偏殿。
若算下来,这是执柔第二遭走进这里。
上一回来时,齐楹还只是昭王,满屋子的太医像是一群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她的目光小心地落在屏榻上,上面铺着青色的帐幔,已然看不出半分那日的惨烈光景。
青铜蕃莲花的博山炉里燃着降真香,松鹤镶贝的檀木屏风上落着烛火的影子。
已经有常侍接过了齐楹手中的伞,元享无声地立在灯柱旁边,齐楹指着执柔:“给她找件衣服。”
元享显然有了几分怔忪,迟疑间齐楹再次开口:“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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