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细腻的女人。她的声音宛若莺啼燕转,似是甜美的谎言。
他接过了她手中的酒杯。
甘洌的酒气扑面而来,齐楹想到的却是数日之前,那个想要给他下毒的宫女。
她也是这般端着茶盏,假称这是大长公主为他送来的茶。
大长公主名叫齐徽,是齐楹的姑母。
这杯酒是内宫的佳酿,花果香馥郁甘甜,这一切都远远比那一日的茶更来得动人。
只不过那杯茶中是穿肠的鸩毒。
来之前齐楹已经喝了不少酒,席间觥筹交错,大司马喜形于色,仿佛他才是那个即将洞房的新郎。齐楹对此不置可否,却也多饮了几杯。
杯盏上停留着执柔指上的余温和浅浅的清芬。齐楹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甚至有一瞬间,他希望这杯酒里一如那日,浸透了鸩毒。
执柔亦将酒水喝尽。
“今夜臣妾与陛下新婚,臣妾恭祝陛下天命所佑,万世长吉。”执柔知道他看不见,依然盈盈一拜。
听闻此言,齐楹握着茶盏的手骤然一紧。
饮了酒的执柔,双腮泛红,一双眼睛澹澹生波。
齐楹一直都知道,他与薛氏女的婚约不过是一场闹剧。是薛伯彦控制他、乃至控制全天下的把戏中的一环。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交易,甚至是一场单方面的威压,他刻意压抑住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动容。
“不必了。”
“你我之间,死生祸福,各不相干。”
说罢,齐楹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在凭几上,而后走到了门口处。
“你先睡吧。”
门轴一开一合,夜风穿堂而过,齐楹已经走了出去。
见他出了椒房殿的门,却玉忙进了内殿。
执柔正欠身将凭几上的酒杯收起来,这阴阳玉杯光华璀璨,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影。
“陛下没走远,只是去了偏殿。”却玉轻声说,小心打量着执柔的神色,见她并未有自怨自艾的神情才稍稍放心,“娘娘饿不饿,奴婢拿了些胡饼和雁巾羹。”
执柔点头,却玉便拿铜盆端水来为她净手。
胡饼还是热的,执柔吃了两口,又喝了些汤便停了下来。
“太子立后了。”却玉轻道,“琅琊王氏家的女儿。”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执柔道:“是他们家三姑娘么?”
“是她,娘娘还记得。”
“早几年见过一回。”执柔回忆着说,“我记得她比我还要小三岁呢。”
“是。今年才满十四,过了年及笄后再入宫。除了这位王姑娘,还册了两位婕妤,都是重臣家的小姐。”
“早前我也以为自己会嫁给他。”执柔走带妆台前,却玉给她拆去凤冠,“你瞧,他若是真心想娶,哪里会一拖再拖。”她语气中倒也并未有什么不甘,“大司马那边是怎么说的?”
“左不过是太子窃国,再连发数道檄文。约莫是要战,只是怎么打还不大清楚。娘娘,若是真要打起来,您心里头向着哪头?”
看着铜镜之中自己依稀的容颜,执柔想了想:“我希望谁也别赢。”
“太子要是赢了,我岂非成了阶下囚。若大司马赢了,只怕大裕更早一日分崩离析。”她笑了笑,“可一直战下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索性不选了,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我连自己的命都管不了,哪里管得了天下事。”
*
在椒房殿的西偏殿里,齐楹正在听元享为他读奏折。
这些是没经过大司马手的奏折,三名藏在夹衣中送进来的,讲的是西陲的军务,这些人都是昔年齐楹掌管少府监时的旧人,不甚惹眼但却十分忠心。
在元享的声音里,齐楹的思绪却难得地一阵恍惚。
薛执柔。
逆贼薛伯彦的养女。
他今夜饮了酒,在酒意上涌间,再一次想到了这个女子。
这于他而言本就算是破戒,可他却无端想到那日阳陵翁主对着她的那番哭诉。
阳陵翁主尖刻地对她说:换你嫁给他,换你享这富贵,如何?
那女人说:昭王并没有那般不堪。
方才椒房殿中,他有心想去问她:如今你可后悔说过那些话?
想想却作罢了。
胃中的酒液带着丝丝缕缕的隐痛,齐楹抬手示意元享停下。
“乐平王到了禹州?”
“是。”
“叫他不要来长安,去益州见齐桓吧。”齐楹道。
“陛下……”元享愣了一下,“乐平王是来投靠陛下的。”
“我知道。”齐楹停了停,“益州那边缺能打仗的人,乐平王最合适。他若是进了长安,只怕不出半月,他手下的兵权便会悉数落尽薛伯彦手里。”
“可若乐平王到了益州,岂不是要与陛下为敌?”
“这江山社稷本就是齐桓的。”齐楹忍着疼,声音仍平静,“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待元享将所有的折子全部读完,已经又过了近一个时辰。
“陛下要回承明宫去么,奴才命人去传肩舆?”
齐楹站起身:“不必。”
推开门,庭院中仍带着稀薄的花香。是金叶梨,清香中带着一丝涩苦。
齐楹看不到椒房殿的正殿仍亮着灯,他依旧抬步向椒房殿正殿走去。
第9章
执柔已经拆散了头发,却玉絮絮地说个不停:“陛下这样便走了,把娘娘自己留在这。若是传出去,不知道外面又得怎么议论呢。”
她总是这样喜欢打抱不平,执柔笑着看她:“他走了我也乐得清闲自在,你困不困,晚上和我一起睡罢。”
她们俩一起长大,小时候也常常同榻而眠。却玉眼珠瞪大:“娘娘说什么呢,这要是被太后知道……”
却玉的声音顿住了,因为她看到了妆台上的凤冠。
她家姑娘已经不是太后膝前的薛姑娘,而是大裕的皇后了。
执柔靠着床头,头发披在肩头,像是一匹细密的绸缎。
却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跪坐在执柔的脚边,她把下巴轻轻贴在执柔的膝头:“娘娘。”
“嗯?”
“陛下……会喜欢你吗?”她终于问出了口。
这个问题盘桓在她心上许久了,她想问,却又不敢。
执柔的手落在却玉的头发上:“我是薛家人,若我生下了一个薛家的孩子,他便又多了重危险。天下的女子那么多,何必执着于我一个呢?”
却玉心里又忍不住想为执柔叫屈,才开了个头,执柔便不许她再说下去了。
这般又过了快一个时辰,有脚步声停在殿门口,却玉起身去开门,发现齐楹正站在门外。
他身上的衮服已经更换过,霜色的玄端比朱红色更衬他。
执柔听见却玉行礼的声音,扶着床沿缓缓站了起来。
齐楹没有拿盲杖,走得比平日里更慢些,这一路却也不曾碰到殿内的陈设。
一直走到执柔身前,他微微低下头:“换过衣服了?”
“还没。”执柔答。
“去换吧。”他平淡道。
却玉小心翼翼地看了齐楹一眼,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执柔身边,扶着她往屏风方向去。
齐楹神色似是一哂,执柔这才想起他看不见的事。
绕过屏风,却玉替执柔解开吉服的带子,待衣服换完,执柔将长发重新绾作垂髻,走至齐楹身边。
侍女已经替齐楹换过寝衣,素白的交领绣着松鹤竹涛,他眉骨下的系带上用银线绣出一行细密的云纹,二人一坐一立,却玉带着殿内的侍女们一起退了下去。
“睡罢。”齐楹道。
说罢率先合衣躺下。
龙凤高烛摇曳婀娜,照得整个椒房殿灯若白昼。
齐楹的脸在这明暗交替的光影里,都渐渐不再真切起来。
这是执柔离他最近的一次,可仍旧显得这么远。
“不会把你怎样的。”见她迟迟不动,齐楹淡淡开口,“不累吗?”
“什么?”执柔没听见他最后那句话。
“你不累吗,薛执柔?”
齐楹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没有什么平仄抑扬,好似叫的是这椒房殿中的某个摆设。
床上只有一床锦被,齐楹没有盖在身上,执柔掀开被子,默默在他里侧躺了下来。
齐楹的睡相很好,他平卧着,双手交叠落在腹上。执柔对他的感知力早有认知,所以并不敢抬头看他。她同他一起平卧着,这张床分外宽大,他们两个人中间,甚至还能再多躺下一个人来。
这是她的新婚,执柔想到的却是战死在渭水之畔的父亲、久病仙逝的母亲。
齐楹的呼吸声浅浅的,几乎微不可闻,高烛明亮,灯花跳跃,晃得执柔睁不开眼睛。于是她坐起身,趿着鞋走到灯边。拿起架子上的金剪,她倾身去剪烛芯。
她将烛芯剪得暗了些,重新在齐楹身边躺了下来。
身侧的被卧浅浅的陷了下去,不待齐楹发问,执柔已经先开口了:“灯太亮,臣妾适才去挑暗了些。”
说罢她又自觉失言,暗暗咬了下舌尖:“我……”
“既太亮,为何不熄了?”
执柔低道:“这样不吉利。”
“你信这个?”说话间,齐楹眉心倏尔微微蹙起,似是忍耐着什么痛楚一般。
“不信。”执柔微微侧身看他,莞尔道:“可若是太黑了,臣妾心里会害怕。”
齐楹嗯了声,没再继续说话。
执柔一整日里都在被人推着向前走,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此时此刻渐渐睡意上涌。
梦中似幻似真,仿若又回到了江陵,待她再醒来时,红烛已经烧过一小半,云纹玉灯下堆了厚厚一层小山一般的烛泪。
外头还没亮,只有细碎的风声偶尔传来。
她轻轻动了一下,身边就传来齐楹的声音:“什么时辰了?”
“寅时一刻。”执柔抬眼看向齐楹的方向。
他不知在何时换了姿势,一手枕在脸下,另一只手虚握成拳,面向外背对着她侧卧着。
昏昏的橙黄色光下,齐楹的脊骨透过素白的中衣凸起出来,领口处的纽子不知何时松开了,他仍浑然未觉,交领下面的皮肉上,满是涔涔的冷汗。
执柔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陛下怎么了?”
“天亮了?”他问。
“还没有。”
执柔起身下地:“臣妾去叫元享来。”
她还未起身,一只手便猛地从背后钳制住了她的手腕。
齐楹的手指冰冷,冻得执柔微微一颤。齐楹的手松了松,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不必了。”
对齐楹而言,除了元享之外,身边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元享此刻还未回来,他不想让薛伯彦知道元享劝乐平王去益州的事。
他眼上的丝绦沾了汗水,洇开一圈褐色的水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天亮了再叫我。”
执柔见他很是不舒服的样子,犹豫片刻起身走到凭几旁,从茶壶里倒了一杯水来,重新走回到床边。
“喝水吗,陛下?”
齐楹撑着身子坐起来,向执柔的方向伸出手。
执柔把杯子递进他手里,看着齐楹一点一点将杯中水饮尽。
“你是薛伯寮的女儿,读过书么?”喝完了水,齐楹看上去精神好了些,他靠在床柱上,领口仍开着,人也显露出一丝矜贵的风流来。
“跟在太后身边,识得字。”
“读过《左传》《春秋》之类的书么?”
执柔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开口说:“读过。”
齐楹笑了笑:“不错。”
他平日里很少笑,这一闪而过的笑意却分外晃眼,惊鸿一瞥间,分外勾魂摄魄。不知道他因着什么事,看上去心情还不错。执柔收回目光,接过他掌中水杯,重新放回到凭几上。
齐楹勾着唇,漫不经心地仰着下颌,摇摇欲坠的烛火光影里,他脸侧的丝带亦跟着摇动,他又渐渐沉默下来。
外头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这是个好事,说明元享已经畅通无阻地见到了乐平王。
天潢贵胄像是大山一样压着他。
齐楹心里对这些江山社稷从未生出什么渴望。
小半个时辰之后,有人来报说元享求见。
齐楹坐直了身子“看”向执柔的方向:“能帮我拿件衣服来么?”
他没用朕这个自称,无端显露出几分亲厚来。于是执柔起身,把他睡前穿的那件外衣从架子上摘下来。齐楹正在躬身穿靴,执柔抱着衣服走过来,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对着她温声道:“替我穿上,行么?”
贴身的中衣他可以自己穿好,只是这些穿在外头的衣服还得要人来帮忙。
执柔抖开襜褕替他穿戴,齐楹微微仰着下颌,任由她摆弄。
执柔的目光再次落在他颈侧,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面,隐隐能看见青色的血管,执柔伸出手,将他散开的中衣带子重新系好。
“谢谢。”齐楹道,“皇后继续睡吧,朕先走了。”
此刻,天色微明,稀薄的晨光照进来,他们两人落在墙上的影子又渐渐被拉得疏远起来。
执柔行了礼,齐楹已经负手走了出去。
她回到床边上,在齐楹靠过的床柱前坐下,也学着他的样子靠了上去,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想了想,她又从凭几上取来一根束发的带子,将自己的眼睛蒙住。
像是一个人掉进了粘稠的黑暗中。
执柔伸出手,眼前是一片虚空,她伸出的手指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中,不知道会碰到什么。
她猛地扯下蒙眼的发带,胸口上下剧烈起伏着,呼吸了几次才渐渐平静下来。
却玉听到动静赶忙从外面走进来:“娘娘,怎么了?”
执柔将带子扔到一旁,摇头:“我没事,传水来吧。”
却玉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而后又将目光落在床上。朱红的锦被下头,一块白色的绢子露出一个角,她用手抽出来,是一块整洁如新的白布。
她叹了口气,折好收了起来。
*
今日要去拜见大长公主,也就是齐楹的姑母齐徽。
大长公主比齐楹要大八岁,永熙五年时被先帝嫁去北狄为王妃。去年,北狄王病逝,不到三十岁便守寡的大长公主自请还朝,执柔只在她回长安那日远远地见过她一回。
郑秦是执柔封后之后拨来的人,入宫的年岁长,也是为了在执柔面前露脸,着意殷勤着说:“大长公主是在娘娘入宫之前就和亲走的,娘娘没见过,奴才只记得大长公主性子柔顺和蔼,阖宫上下没人不喜欢公主殿下。大长公主没和亲的时候,和孝宁皇后私交甚好,孝宁皇后仙逝之后,咱们陛下是由大长公主带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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