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轻声说:“微明他没有自立的心思。”
这话吴其真不信:“哪有男人不爱权势的,就连我们家老周也是,早些年避世是因为被时局伤了心,如今能跟着汝宁王大展身手,他恨不得肋下插刀。更何况汝宁王是登上过龙椅的人,哪里能不向往大权在握呢?”
很多话,齐楹并没有和执柔说得透彻,但他们相知多年,执柔能懂他的心思。
权势从不是他追慕的东西。
她不愿和吴其真说得太多,这些追随齐楹的人自然都盼着他能自立称王,他们这些大臣也能搏一个从龙之功。吴其真有她的立场,执柔并不意外。
到了封棺时,齐桓又出来露了一面,当他亲手将第一根钉子打进棺椁上时,终于压抑不住地哽咽起来。天子既已经落泪,大臣们更像是攀比着一般大放悲声。
执柔跪下来磕了个头,眼中也酸涩起来。
抛开恩怨不谈,一个曾在她生命中出现又离开的人,总归是缘分一场。
人死如灯灭,他们之间的过往,终归是要随着太皇太后带到地底下去了。
齐楹站在重臣之首,目光向执柔望来时恰好见她在偷偷拭泪。
一时间,眉心蹙起。
举哀这日,按理说是不能饮食的。
哭过一轮后,执柔由小太监带着去一间空着的房间里休息片刻。
四下无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王妃娘娘吃点东西。”
执柔失笑:“你这是何意?”
小太监鬼灵精的笑:“这可不是奴才自作主张,是王爷的意思,王爷还有话让奴才传到。”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齐楹的样子:“告诉王妃,身子要紧,再是伤心难过,也得吃点东西。”小太监的嗓子细,学得不像,执柔却能通过这三言两语想到齐楹的表情。
不苟言笑惯了,说出来的话却是熨帖的。
纸包展开前,执柔以为是粔籹。她近来有孕后,反倒对这味吃食淡了些兴致,许是因为太过甜腻了,总觉得不大克化。
待到小太监打开纸包,执柔才看见里头装着的是两块山楂糕。
“王爷说娘娘这阵子吃东西没味道,这山楂糕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当略垫垫肚子。”小太监笑得灿烂,“只这两块,多了又伤胃。”
执柔接过来尝了尝,酸甜可口,绵软弹牙,的确很是落胃。
见她喜欢,小太监长松了一口气:“娘娘再歇会,奴才去给王爷回话。”
第83章
恰如吴其真说的那样, 太皇太后的小殓才过,宫内宫外就渐渐化为了两派。
追随齐楹的人更多些,说他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去年年末时, 齐桓已经将兵马重新推到函谷关下。虽然这半年有所懈怠,被薛则简重新夺回几座城池, 到底是益州的兵马能更胜一筹。
战事胶着,一晃便又到了秋天。
齐楹一连五六日不曾回来, 虽隔三差五地命人过问执柔的饮食,执柔仍能明白这是他有意为之的松弛。她的身孕不知不觉已有六七个月, 早先齐楹还会拿来政事同她一番探讨, 此时也将那些残忍的机锋略过, 挑一些平缓的来告诉她。
整个王府,都在以她能安胎为第一要紧事。
元享回府来替齐楹拿衣服时, 专程来见过了执柔。
“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这几日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
齐楹有言在先,王妃若不问便作罢, 若主动提起, 势必不可有隐瞒。
“是咱们的人里有人叛主。”元享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丢了广魏郡与陇西郡。”
执柔听罢又问:“是谁?”
“李弃裕。”
这个名字执柔听过,是一位博学鸿儒。
因为其的才名,供职于太常寺中。
他不是醉心政治的人,向来以“为往圣继绝学”为己任, 在战火里搜罗古迹残篇,再加以整理装订成卷。这些年来,李弃裕带着自己的弟子周游各处, 一面授业解惑,一面保护古籍, 美名广传于世。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执柔竟觉得难以相信:“果真吗?”
见她如此说,元享也不觉得意外。
“主子也是不信的。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弄错了,背后主使定然另有其人。只是咱们这条线顺着摸下去,越挖越是心惊胆战。李弃裕的门生里,竟有不少人都是薛则简的人,李弃裕明知此事仍将他们委以重任。他们这群人凭借着鸿儒博士的身份,在郡国之间畅通无阻,打通无数关节,若不是发现得早,咱们失去的便不仅仅是两座城池这么简单了。”
“听说薛则简给了他不少金银,足够他花三辈子了。只是他有贤名在外,为他请愿的人太多太多,这样的人是杀是留都是祸患。”
是非对错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立场相悖、罪不至死。这八个字在世俗眼中,便是为李弃裕请命的免死金牌。
“微明他是怎么想的?”执柔问。
元享摇头:“不好说,依卑职看,还是要杀。”
执柔沉默下来,元享又摸了摸鼻子:“主子最迟明晚要回来,娘娘有话可以同主子说。奴才笨嘴拙舌,话也学不好。”
他收拾好了东西,又对着几个伺候执柔的女使一番叮嘱,最后说:“服侍娘娘生育的稳婆已经找好了,过阵子就会叫住在家里,奶口也挑了四五个,到时王妃可以选自己中意的。”
执柔听罢点头:“难为你费心了。”
入秋后,夜里凉起来,执柔又叫元享带了件厚氅子去。
她心里想着李弃裕的事,晚上睡得不大好,第二日过了正午齐楹回来时,执柔正在午睡。
他这几日宵衣旰食,人也有些憔悴,不想惊扰她好睡,齐楹另找了一间屋子沐盥后,才在执柔外侧躺下来。她睡得不实,眉心秀气地蹙着,齐楹用手抚平后,才小心将她抱在怀里。
不知又过了多久,执柔的腹部轻轻动了一下。齐楹眠浅,立刻醒了过来。
在朝堂上见惯了生死搏杀,这样的事他竟有些手足无措。
于是他抬起手,又轻轻贴在了执柔的肚子上。
这回许久没有动静。
就当他以为这是幻觉时,执柔腹中的孩子又动了一下。
这次动作略大了些,把执柔也惊醒了。
目光所及,刚好把齐楹如临大敌的模样收入眼底。
他的左手停在执柔腹部一寸远的地方,另一只手停在半空,表情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唯独眉心蹙起,目光中带了迟疑与不自信。
“适才……”他犹疑,“适才是不是在动?”
见多了他喜怒不形于色,这模样看得执柔忍不住发笑。
“是。”她轻轻握着他的手,带到自己的腹上,“这个月份的孩子,已经长出了小手小脚,有时我睡着他却醒着,有时我醒着他便睡了。”
她本意是将这初为人父母的喜悦一道分享给他,齐楹听到了却将眉心皱得更紧。
“若如此,岂非是你时常要被吵醒?”
“偶尔。”她点头。
他显然是心疼了,坐在床沿上将执柔揽在怀中:“何时开始的?”
“有一个月了,起初不算很明显,这阵子比过去更活泼些。”执柔顺着他的手臂靠着齐楹的肩膀,一面笑:“不妨事。”
这三个字他过去常说,这一回从执柔口中说出来,他听后也只是叹气。
“叫你受苦了。”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些,“我这心里,听着便不是滋味。”
执柔窝在他怀中,徐徐摇头:“你且宽心,我自己便是通医术的。”
“你懂是一回事。”齐楹笑,“我心疼是另一回事,任你小姑娘手眼通天,还不许我疼疼你么?”
在她身边时,他眼里时常挂着笑。
拉着她的手指凑在唇边吻了几回:“元享说你问了李弃裕的事。”
“周淮阳要我杀了他,不单杀了他,更要用凌迟腰斩这样的法子以震慑百官,你觉得呢?”
武人有武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背叛主上是十恶不赦的罪。
更何况是因此丢了城池,不死不足以言明风纪法度。
“李弃裕有功,自然也有罪。”执柔轻声道,“按常理说,功自然是不能抵过的。”
知道她还有后话,齐楹并没有打断她。
“只是整个大裕,像李弃裕这样的饱读之士已经太少太少了。”
多少人死在了战火与权力倾轧间,又有多少人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执柔能明白齐楹有惜才之心。可若真宽宥了他,又难以平息物议。
“就算是我有宽恕他的心思,只怕他也不愿为我所用。”齐楹拍了拍执柔的肩膀,“抄家那日,我也在场。你可知他家中有多少藏书,都是珍本孤本。薛则简给了他重金,他府上却连像样的摆设都没有,只因这些钱也全都开支在了保护这些书上面。有人问他为何要行悖逆之事,你猜他是如何答的?”
执柔抬起眼睫。
“他说他心里不会认任何人为主,若这世上真有值得全心信奉的东西,那只有道义二字。他的道义在这些前圣绝学上,不论为谁效力,都是他谋生赚钱的手段。”
这是个痴人。
“我欣赏他,但我不敢用他。”齐楹笑,“他嘴上说的一心向道,全都是高屋建瓴、楼台高伫。太理想、太飘渺。”
“所以,还是送他一程吧。”齐楹的目光深邃,“留个全尸,发还给他的学生。”
到了掌灯的时辰,外头的灯笼已经被奴才点亮。
在这影影绰绰的光晕里,齐楹叹了口气:“可惜了。”
他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起身下地倒了杯茶来喝。
这世上有千百种人,有汲汲钻营的大臣,也有两袖清风的大臣,更有像李弃裕一样偏执得近乎冥顽的大臣。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恰得其时。
“下个月,就要打函谷关了。”背对着执柔,齐楹轻道,“若能攻克函谷关,咱们就能在年前回到长安去。”
这是长安的最后一道天堑,另多少人望而生畏,逡巡不前。
“会赢吗?”执柔轻声问。
“难说。”齐楹笑,“我希望能赢。”
还不到传膳的时辰,倒是女使们已经开始忙碌着搭桌子。
执柔的脸丰腴了些,一双眼睛嵌在白玉般的脸上,像是从树上刚摘来的果子。
齐楹靠着窗户看着她,目光柔得不像样。
“你瞧什么呢?”她往帐子里躲,“这样盯着我看。”
“笑我们执柔自己还是小女孩,便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他眼底漾开弧光,像是碧波倒映着青山绿树,“生个女孩吧,像你的女孩。”
他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她:“好不好?”
“这种事,哪里说得准呢。”执柔也跟着笑,“生了男孩便不喜欢了吗?”
“大概也是喜欢的。”齐楹终于捏上了她的粉腮,“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喜欢。”
他们俩靠坐在床头,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便是待多久也不觉得腻烦。
树叶已经黄了一半,半开着的窗户刚好能看见窗外的一地落叶。
思绪不知漂浮到了何处,齐楹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他拉过执柔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健康的就好。”
这才是他最深切的心愿。
房内空气有些热,执柔的额上有汗。齐楹耐心地用指尖擦去,又在她唇上亲了亲。
原本是想浅尝辄止的,可不知这女孩儿的唇有了什么魔力。
沾上了,便舍不得再分开。
才过了二十岁的执柔,依旧有着最是柔软的唇,像是熟透了的桃子,甜得醉人。
他咬着她的唇珠,一路吻到脖颈,执柔的手攀在他颈下,宛若藤蔓般缠绕在一起。
执柔的眼眸倒映着水光,胸口浅浅起伏着,红意从双腮一路绵延到了耳尖上。
齐楹在最后时刻骤然停下,他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比以往要沉:“到这里就好了。”再往下,便实在情难自持。
这般情意缠绵的确动人,若是不小心伤了她,便是乐极生悲了。
他怕压着她,一直用手肘撑着身子,齐楹的唇在她唇上落下一记轻吻:“让我缓一缓。”
执柔身上温热又柔软,当真是要叫人沉溺得忘记一切的。
齐楹身上烫得厉害,执柔的手顺着他的身侧向下抚去,被他一把握住。
他笑:“整日里拿女郎中的身份自居,此刻女郎中可是要明知故犯?”
执柔把头偏向一边:“不过是见你忍得辛苦,若你想,倒是能给你选两个丫头。”
她对这样的事不甚在意,齐桓身边也有伺候起居的女使。
倒是齐楹听了这话不是个滋味起来。
“这么大度?”
执柔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还不是大事?”
见他这么问,执柔不由得惊讶:“除非你是要纳妾,不然还能如何操办?”
知道她想岔了,齐楹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叹了口气:“收起这些心思吧,就让我疼你一个,不好吗?”
顿了顿,他又捏捏执柔的鼻尖:“就这么不拿我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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