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柔听罢,笑盈盈地环住齐楹的脖子:“哪的话呢。”
被真心相待过的人,脸上的笑都是耀眼的。
齐楹凑到她耳边:“你可知同僚们说我什么?”
“嗯?”执柔抬眼看他。
“她们说,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与你燕尔新婚。”他笑,“说得正是了,每回见了你,我都像是头一日见你那样。”
齐楹攥着执柔的手,让她的掌心贴着自己的心脏,好感受到他一声声的心跳声。
薄唇吐出四个字:“心旌摇荡。”
第84章
攻打函谷关的那一场战役, 不可谓惨烈胶着。
长安的兵马自知此地之后,再无险可守。故而浴血奋战、孤注一掷。
益州的援兵源源不断,可长安军却受制于北方的乌桓, 粮草殆尽。
继续拖下去,函谷关被益州军攻破指日可待。
一连七日之后, 城关上的骠骑将军刘振衣带来了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尚令嘉。
她说:我要见齐楹。
她的怀里抱着不足一岁的孩子, 是如今长安名义上的天子齐钰。
周淮阳冷笑:“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尚令嘉走到女墙边:“他若不来,我便带着他的儿子从这里跳下去。”
攻城的军士见此情状皆惶惶不安, 立刻八百里急报送去了益州。
三日后, 墙下旌旗蔽空, 绵延数里不绝,长安军便知道是齐楹来了。
高大的青海马上端坐着身着战甲的年轻男子, 齐楹单手执缰, 仰头向尚令嘉看去。
阳光太刺眼,照着满目尘沙。
尚令嘉抱着齐钰, 母子俩像是风中的落叶。
“孩子尚未见过父亲, 我今日来, 只是想带他见一见。”尚令嘉哭诉,“如今父子相残,我除了痛心无计可施。只要你愿意退兵,长安城的帝位依然要等你来坐。当年若不是你仓促而别, 我们孤儿寡母也不至于无所依傍。”
有不明所以的军士面面厮觑,齐楹淡淡地看向元享。
元享会意,挽箭搭弓, 一箭射中尚令嘉身旁的旌旗。
尚令嘉显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倒退一步, 她怀中的齐钰便吓得大哭起来。
“主子从未宠幸过你,你说你怀中的孽种是主子的孩子实属无稽之谈。”元享高声呵斥,“你若求死,我等决计不会阻拦。若你打开城门,或许可以恕你一命。再负隅顽抗,下一箭便取你儿子的性命。”
这句话显然极具震慑力,尚令嘉下意识将孩子抱得更紧。
黑暗中,一个男人沉默站起身,对着尚令嘉伸出手:“把孩子给我。”
望着他,尚令嘉泪如泉涌:“则简,不要。”
她连连摇头,倒退数步,直至退无可退。
“你若此刻不再狠下心来,城破那日,你我都难逃一死。”薛则简粗暴地拉住她的胳膊,几下便将齐钰抢到了自己的手里。尚令嘉跌坐在地上,鬓发散乱,泪如雨下。
薛则简不再理会她,而是独自走到了女墙边。
“齐楹,你看好了。这是你的儿子。当年你抛下她们孤儿寡母一走了之,是我薛则简庇佑她们至今。想不到你不光不愿相认,还要刀戈相向。”他走到墙边,双手将齐钰举起,“你若再不退兵,我便将你的儿子从这里扔下去。”
尚令嘉听到他这么说,几乎肝胆俱裂:“薛则简,你敢!”
几名铁衣军士立刻按住她,她奋力挣扎:“你畜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尚不足岁的孩子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他对着薛则简伸出肉肉的小手,咯咯地笑起来。
薛则简静静地看着他的眉眼,眼中有一瞬间的柔情转瞬而逝。
他狠狠心,闭了闭眼,再望向齐楹:“我数三个数。”
元享有些担忧地看着齐楹:“主子……”
齐楹平淡地看着薛则简,依旧一言不发。
齐钰还不大会说话,近来才学会叫阿娘,对着薛则简也一口一个阿娘地叫。
这个孩子生得粉雕玉琢,项下的金锁是今年才打的,穿在红绳里,像是年画上的孩子。
“一!”
尚令嘉哭干了眼泪,嘶哑着嗓子:“薛则简,他心里一直都是拿你当父亲的。”
众人对这话不觉得吃惊,只当是尚令嘉借此博得薛则简的同情。
而薛则简心中却在此刻五味杂陈。
齐钰的手抓握着薛则简的胳膊,继续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薛则简紧咬牙关:“二!”
尚令嘉的眼睛里已经流不出眼泪来,她挣扎着身子求他:“你放过他吧,求你放过他。”
这明晃晃的太阳,像是要将一切灼烧成灰。
突然怀中的齐钰,口齿清晰地叫了一声:“阿父。”
薛则简的手猛地抖了一下。
他的目光望着城门下绵延数里,一眼看不到头的战甲铁骑,看着远方被马蹄踏起的黄沙。再转过身,看着身边浑汗如雨的军士,最后是满脸泪痕的尚令嘉。
怀中的孩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一会叫阿娘,一会叫阿父,最后拍着手咯咯地笑起来,眼睛又圆又亮。
薛则简仰天闭目,终于叹息了一声。
他把孩子塞给身边的一名校尉。
而后纵身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都错愕得回不过神来。
尚令嘉猛地挣开按住她的几名军士,把孩子牢牢地抱在怀里。
雄关万丈,阒寂无声,好像在这一瞬间成为了一座死城。
*
第二年春,长安。
满城春雪将尽未尽,零零星星的飘洒在御街上。
老梅树上挂着金银索子,风一吹便是泠泠地响。
风将雪粉吹起,阳光照落下来,像是满城金粉一般。
一个女使立在章城门的门口。
她穿着夹袄,头上梳着垂髻,不住地呵手取暖。
渐渐听到了车马声,一辆由四匹高头大马驾着的马车停在了章城门外。
一只纤细的柔荑从车帘后面伸出来。
白色的斗篷上拿金线绣着滚花,这种款式又常被人称作是雪里金。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这名女子梳着高髻,发间一对白玉压鬓簪,整个人欺霜赛雪,风致无双。
立在门口的女使才见了她,眼泪就夺眶而出。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来,扑倒在执柔面前:“娘娘。”
执柔看着她,紧跟着也红了眼,她亲手来扶她起来:“却玉。”
话都没说上两句,两个人都潸然泪下。
手握在一处,谁也不舍得松开。
另有女使劝慰:“外头冷,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先进宫再说吧。”
有轿子停在宫门口,执柔换了轿子,却玉跟在旁边。
“王爷今日正在前殿见大臣,叫奴婢先来接娘娘到玉台宫休息。晚上北狄王将会到渐台饮宴,届时还要请王妃一道赴宴。”却玉说话时,声音还在颤抖,显然尚未从喜悦中回过神来。
执柔掀开帘子看她:“这些年里,你过得可还好吗?”
却玉吸了吸鼻子,笑:“自然是好的。”
执柔的目光落在她交叠于身前的手上,轻声道:“连我都瞒着?”
却玉是贴身伺候过执柔的人,落在薛则简手中,哪里能有风光体面的日子。当初执柔让她快些离开长安,她执意不肯,一心要守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如今她的手上满是冻疮,从袖口露出的一节皮肤上,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陈旧的伤痕。
除了脸上还是昔年那般清秀外,整个人都不再如同当年那般明艳活泼。
却玉小心地将自己袖口拉得更低些,小声说:“过去再不好的,如今也都好了。奴婢横竖只是过得不如原先那么体面,可张通他……”
张通本就是个太监,在整个未央宫里都是不拿太监当人来看的。
却玉吸了吸鼻子:“晚一点,他会来给娘娘请安的。”
“他怎么了?”执柔的心也揪紧了,“可是出了什么问题?”
见她不安,却玉又安慰:“没有,张通本是个机灵的人,早些时候日子的确过得艰难,可他后来凭借着一身本事,只用三年时间,已经坐到了常侍郎的位置,且是十常侍之首,如今风头无两。”
这是好事,可却玉的脸上却没有什么喜悦。
执柔心中疑窦丛生,待到了玉台宫又多问了却玉两句。
屏退左右,却玉终于是直说了:“娘娘离开长安后不久便出了事,当年张通得罪过的刘常侍领了司隶校尉的差事,等到了每年给太监验身的日子,刘常侍说……说张通他那里……”
却玉到底是没成亲的女孩,越说声越低,执柔便懂了。
“于是便将他带去少府监,重新刷了一茬。”
这不单单是身体上的处罚,更像是对精神的凌/辱。
这一句说完,二人皆是如鲠在喉。
执柔的眼睛有些红:“当初为何不离开长安呢?”
却玉低声说:“娘娘,奴婢这样的人若是离开了长安姑且罢了,可张通这般的人,离了长安又能去哪?风言风语又该如何面对?天生一辈子是要做奴才的。”
见执柔难过,却玉又安慰:“过去日子再难,如今也都好起来了。娘娘是没瞧见,他如今十足十的威风,不知有多少人要攀附他的关系,就连奴婢也因为他的关系得了很多照拂,往后再没人能欺负他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女使走进来说张通求见。
“请他来。”
张通走路静得没有声音,从外面走来时,第一眼先看见他的衣冠穿戴,紧跟着才看见他的脸。如今他穿着的是金丝银线绣成的行蟒袍,头戴绛纱帽,见了执柔并不抬头,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你快起来。”执柔亲自来扶他。
抬起头的那一瞬,执柔这才惊觉于他的改变。
三年过去,那个笑起来有些谄媚的毛头小子,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脸很苍白,有久不见光的感觉,看上去格外阴郁。
眼窝有些凹陷,无端叫人觉得疏远,尤其是那双眼睛,冰凉冷淡像是作壁上观的看客。
张通学着过去的样子对着她笑:“能重新见到娘娘,当真是奴才的福气。”
执柔不想让他看见眼底的泪,于是招呼他坐下:“早听说你如今风头无两,今日一看果然大不一样。我没有看错人,你当真是最机敏聪颖不过了。”
听她这么说,张通露出一个笑:“如今奴才这一切,也是托了娘娘的福。”
他的声音低而细,与一般男子并不同。他比过去话更少了,人也常常沉默。
执柔略问了问他近来的情况,张通一一作答。
说到最后,他想到了什么:“早听说娘娘上个月诞下了小世子,奴才在此恭贺娘娘,也恭贺主子。”说罢,再次跪了下来。
听他这么说,全屋子里的人都一起跪下,说着恭喜娘娘,恭喜主子这样的话。
执柔笑:“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赏了,一会去找却玉领银子。”
张通站起身,脸上也带着笑:“江山有后,是奴才等的福气。”
执柔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这样的话不许说了,未央宫的主子如今不是齐楹了。”
“张通说的,是张通自己的主子。”他微笑答。
执柔不想在这事情上强行与他争执:“孩子如今没带进宫来,一早的时候徐平过去瞧过了。若说起来,便是微明也还没见过呢。”
那日他离开益州去了函谷关,便再也没有找到回来的时机。他虽不用征战沙场,却有太多千头万绪的事等着他来点头。他每一封书信中,字里行间满是焦灼,只恨不能即刻回到益州去。
就连世子出生,他也是在信中知道的。
彼时齐楹日夜悬心,总怕孩子如他一般体弱多病。
执柔写信说是个健康的孩子,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齐楹信上字不多,却溢满了欢欣。
他为世子取名齐锵。
出车槛槛,被练锵锵。锵者,高亢勇毅。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亦寄予了他这做父亲的心意。
下着春雪的日子,最能涤荡污浊丑恶,执柔手里握着桂花香片茶,透过蒸腾的水气静静地看着张通。
“这几年,过得辛苦吧。”
他垂着眼不看她:“习惯了。”
这便是默认了。
又叙了几句话,张通便告辞了:“少府监还有事,奴才得去瞧瞧。”
执柔点头:“却玉,你替我去送一送。”
却玉送张通到门口,外头的空气很冷,说出口的话都冒着寒意。
“你有一个月没同我说话了。”面对着张通的,她突然开口。
“若不是今日,你又要避我到何时?”
雪粉站在他身上,很久都没有融化。
张通不回头,沉默良久:“我是太监。”
“我知道,可我不在意。”却玉垂下眼,“这些年来,我们相依为命,难道在你心里,这些都可以就此割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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