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裘遮掩下,昭昧的手慢慢按上刀柄。
医者忙低声道:“她们可能是驼驼山的人。”
氛围陡然一变。
对面五人身体微僵,紧接着,像绷到极致的弦突然开弓放箭,激射而出!
按住刀柄的手向下滑动,昭昧握住刀鞘,顷刻间抛起,坚硬的刀鞘拦住迎面两道锋芒,另外两道锋芒自左右两翼夹击,又有一刀自下而上划来,封住她全部去路。
躲闪,还是动手?一念之间,刀光已照在脸上!
突然,一声高喊:“我杀了她!”
五个人动作齐齐一顿。
同时昭昧左手接鞘,右手拔刀,短短一截寒芒映入眼帘。
却没有再拔出一点。
眼中寒芒退却,昭昧收刀,说:“真是驼驼山的人啊。”
丹参仍扣着那个重病的人,盯着剩下几人,慢慢走到昭昧身边,问:“你们打什么?”
“哦。”昭昧说:“我和她们有仇。”
“什么?”丹参震惊:“可你刚刚还放走了——”
“啊。”昭昧说:“我和陆凌空也有仇。”
“你!”丹参又气又急:“你在搞什么鬼?”
因为情绪起伏,她扣在女子喉咙的手稍稍收紧,女子立刻咳嗽起来。刷的一下,五把刀都冲向丹参。丹参一个激灵,咽了口唾沫。
“放了她!”一人开口。
“不行。”丹参克制着声音的轻颤:“你们得先把刀放下。”
五人面面相觑,没有动。
双方陷入僵持,丹参不禁冲昭昧低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昭昧说:“换个地方说话。”
丹参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搂着女子的脖子往后拖,说:“那你们跟我来。”
五人犹豫着,昭昧说:“或者,你们要在这里亮身份?”
虽然这里是难民区,大家连看热闹的心态都懒得施舍,只瞥几眼就不在意,可对面五人显然在意,到底跟着丹参的步伐。
丹参一只手臂拐着女子的脖子,另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步一步向后退。退着退着,脚下一个趔趄,怀中人立刻挣扎起来,卯足力气挣脱了丹参的手臂,她猛奔出去,丹参伸手去拦,却恰恰擦肩而过。
对面五人立刻冲上前,五把刀就要护在女子身边。
当啷一声,昭昧动作比她们更快!
刀比在女子颈间,前冲之势尚未中断,女子仿佛自己撞向刀刃,瞬间一道红痕流下。
五人齐声叫喊,昭昧听不清她们说了什么,可她听到另一个破空声响。
“嗖!”
昭昧飞快侧头。一块石子砸上刀锋,“当”的震响,连带着她手腕都在颤动,她反而上前一步,将刀锋逼得更近。
一道人影闪过。
两道刀锋碰撞。
昭昧退开一步,第一时间认出来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陆凌空接住病弱女子,瞥一眼昭昧,又看向怀中人:“你——”
话没说完,怀里人没了。
另外五人早把她抢走,警惕地盯着陆凌空。
陆凌空尴尬地看着空荡荡的臂弯,扯了扯嘴角,转头:“你们——”
六人退后一步。
“咳。”陆凌空压低声音,压低眉毛:“连我也不认得了?”
六人面上产生了奇妙的、层次丰富的变化,从警惕到懵懂到思索,再到恍然大悟。
“大当——大姊!”
“……嗯。”陆凌空不自在地挠了挠脸。
“大姊。”病弱女子露出一丝笑容:“你……你果然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儿。”陆凌空无奈道:“我倒是担心你们。山上……还好吗?”
几人脸色微变。欲开口,又瞥向昭昧。
陆凌空道:“说吧。”
几人这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来,说话时,还观察着她的面色,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咽回了嗓子里。
话没说完,可也说得够清楚了。
陆凌空一直没有吱声。
“大姊。只要你没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个混蛋过不了几天好日子的!”
陆凌空摇摇头,没再提山上的事,问:“你们呢?怎么跑到这里来?还……这副样子?”
几个人都蓬头垢面,看起来像是几日没吃饭,初见的激动散去,精神也显得萎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吞吞吐吐,在窒息的沉默中,病弱女子细弱的声音响起:“我们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的?”陆凌空目光锐利:“怎么回事?”
忽然一声啜泣,有人声音哽咽着说:“那个混蛋……霸占了山寨,就想……连我们也霸占。我们……不得已,就逃出来了。”
陆凌空意识到什么:“只有你们几个,其她人呢?”
她们沉重地摇头。病弱女子道:“只有我们逃出来了。”
陆凌空的声音沉下去,却像飘在空气里:“二叔他答应过我……”
“他答应您的事儿还少吗!”激烈的声音打断她:“连火并这样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满口兄弟义气,到头来插兄弟两刀!”
“大姊,我们就是来找你的!这口气,我们绝对咽不下去!”
陆凌空侧脸的线条缓缓收紧。
病弱女子道:“本来这也不算什么的。当初刚……到山寨,他说起这件事时,我以为没什么,只要能活下去,怎么还不是活呢。可您和江姊姊阻止了她,把我当自己人,还教我练武。现在,他再这样提起的时候,我却不想答应了,我……想试试别的活法。”
“我和阿云姊姊不一样。”略带哽咽的声音说:“原来他那样说的时候,我只想寻死,如果不是江姊姊发现,这条命可能就没有了。按理说,现在这条命也算是我捡来的了,可是,我不想再寻死了。我……我想让别人死——大姊,”她像下了什么决心,目光一定:“其实……”
“石头!”江云突然打断。
可江石却置若罔闻,噗通跪在陆凌空面前。
陆凌空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江石抬起头,泪眼朦胧,但声音坚定:“大姊,我来向你请罪。”
“不,那不是你的错,”江云病体一晃,跪倒在地面:“硬要请罪,也该是我们一起。”
“也算我!”
“还有我!”
“我也是!”
眨眼间,另外五人跪在江石身旁,齐刷刷跪了一排。
陆凌空声音躁起来:“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第41章
跪下时毫不犹豫, 开口时却欲言又止,几人正沉默时,江石陡然高声:“我把二当家给杀了!”
陆凌空不觉扬声:“杀了?”
“杀了!”江石掷地有声, 抹了把泪,恨恨地说:“他敢对我们动手,我就敢把他杀了。但大当家您对我有恩, 您要是生气,觉得我做错了, 不管怎么怪罪,我都认了!”
“我们几个,谁都有份。”江云声音发虚,可语气坚决,带着几分嘲讽:“二当家还当我们是当初被掳上山的弱女子呢,虽然时间不长, 可我们却不是当初怕得瑟瑟发抖, 要么躺平认命、要么寻死觅活的小娘子了。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就得承担这个后果。”
几个人都抬着头,正对陆凌空的视线,一副愿意请罪却拒不认错的模样。
陆凌空好一会儿没说话。
江云慢吞吞地开口:“二当家是看着您长大的,您和他感情深,我们都清楚。您对我们有恩,我们都记得, 也愿意报答。但是……这是两码事。他对我们做这种事情, 我们是不能看在您面子上算了的——”
“够了。”陆凌空打断她。
江云再不说话。
陆凌空想去抓刘海儿,抓了个空, 烦躁地问:“我就问,他已经成……那副模样了, 怎么还会对你们下手?”
江石难以置信地问:“你觉得我们撒谎?”
陆凌空看着她们:“我要实话。”
“实话是,”江云说:“就算成了那副模样,也不影响他想对我们做什么——或者,他更想做什么了也说不定。”
手在脸上重重抹了一把,陆凌空长长吐出一口气,抓着手臂把江云和江石拉起来:“都给我站起来!”
几人站起来了,面色犹疑。
陆凌空道:“这有什么好请罪的?”
“大当家……”
“你们不是说了吗,既然不是你们的错,我又有什么好怪罪的。他是我叔叔,你们难道不是我兄、”陆凌空顿了下,说:“我姊妹吗?”
“大当家……”江石慢慢睁大眼睛,嘴角也弯了起来。
陆凌空仓促一笑,又沉声道:“山寨现在怎么样了?”
江云道:“二当家死了,山寨里又乱起来,我们就是趁乱跑出来的。”
“乱得好。”陆凌空吐出一口气,道:“我倒是该谢谢你们。山寨乱起来,我正好可以钻空子——该是我的东西,谁也甭想抢走!”
江石轻声道:“您真的不怪我们?”
陆凌空顿了顿,说:“怪。”
此言一出,几人表情微变。
她却笑出来:“怪你们便宜他了。不然,我该亲手杀了他的。”
言罢,又有些沉重地沉默下去。半晌,对丹参说:“她们身上有什么毛病,麻烦你给看看。我得走了。”
一直看热闹的昭昧这会儿出声:“本来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
陆凌空一怔,恍然,笑了笑:“回来拜托你点事儿。”
昭昧扬起下巴:“说吧。”
陆凌空道:“本来想说,我要是回不来,麻烦你给流水带话……但见到她们,我又觉得,我肯定能回来。”
“你最好能回来。”昭昧不客气地说:“我只要你成功,不然,江流水就是死了也和我没关系。”
“你——”陆凌空几乎脱口,又险险咽回去,化出一声冷笑。
这次陆凌空真的走了,但不是一个人离开的。那几个人听说陆凌空要回到驼驼山,想跟她一起去。陆凌空本来不答应,可驼驼山究竟什么情况,她不如这几个人了解,商量一番,决定江云留下看病,江石负责照顾江云,剩下的人个个紧握着刀,跟在陆凌空身后,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那个她们刚刚逃出的地方。
昭昧看着她们走远。耳边是丹参的感慨:“搞得我也有点想当山匪了呢。”
江云笑道:“山匪也要医者来帮忙看病。”
丹参不再耽搁,就地给江云诊断起来,开了药方,将注意事项说给江石听。昭昧四处走动,看到有的病患已经进气少出气多,说:“她活不了。”
正在照顾的医者说:“尽人事而已。”
昭昧说:“有这时间,不如救别人。”
医者沉默片刻:“你说得对。”
但她还是认真做完了手上的工作,站起身,不需要寻找,就走向下一个人。忽然脚步一停,她蹲下去,在一具尸体旁,抱起那个婴儿的襁褓。
襁褓中,婴儿无声无息。医者揭开襁褓,或许是冷风吹到脸上,婴儿咳嗽似的哼出一声,动了动小手。
医者笑起来,回头对昭昧说:“她还活着!”
昭昧当然看到了,不以为意:“那也会死。”
医者裹紧襁褓,说:“可她想活。”
昭昧不说话了。
医者看着婴儿,自言自语地说:“即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这样小的生命,也在努力活下去。”
昭昧站住,放眼望去,将这一片生死狼藉尽收眼底。
入了冬,收尸人也怠惰起来,许多尸体横在那里,可这之间,也有一个个挣扎的生命。
昭昧不是为了看这些尸体或生命来的。她只是想起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
扭回头,她踢了踢脚边的尸体。旁边的医者背起襁褓,往赵称玄的方向去。
昭昧问:“你要收养她?”
医者说:“病坊里有收养她们的地方。”
昭昧惊奇:“我没见过。”
医者微微一笑。昭昧莫名从笑中读出“你没见过的多了”的意味。
她们走到赵称玄身旁,这情况看起来经常发生,赵称玄嘱咐医者带孩子先回去,她仍留在这里看病。
病人是躺着的,医者是坐着的,只有昭昧直直地站着。过了会儿,赵称玄抬头:“你挡了我的光了。”
昭昧让了让,说:“她能活吗?”
赵称玄说:“看她自己。”
昭昧说:“活下来又能怎么样,也只是没死而已。”
赵称玄说:“先活下来,才能谈活得好不好。”
“你以为我不知道?”昭昧轻飘飘地说:“我见得多了。”
赵称玄头也不抬地说:“你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是。”昭昧重复:“我见得多了。”
赵称玄没有接茬,昭昧又问:“不死,然后呢,怎么活着?”
赵称玄手上动作一顿,抬头,正眼看着昭昧,又低下头去。
昭昧追问,语气隐隐尖锐:“卖身为隶?卖身为伎?要么,做个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
赵称玄瞥她一眼:“你现在说的,的确是穿狐裘的人才会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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