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没追问。她只是不想回答江流水的那个问题。
何贼死了,无论是不是死得太轻易,至少,大仇得报,她应该开心的。可是,因为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她半点也不欣喜。
甚至,她想,他不该死,他应该活着。
昭昧臭着脸走进后院,又臭着脸从后院走出,旁人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好,想哄她几句,只有赵称玄直接扔来一包药,说:“夏花那里,再替我跑一趟,最后一次了。”
昭昧直接把药砸回去。
赵称玄被砸了个正着,回头对上昭昧的眼神,她叹口气,又好好儿药交到她手中。
昭昧满意了,这才接过,想起答应曲二的事情,提着药往倡肆去。
这几条街都是倡肆,今天像是有什么事情,四处弥漫着活跃氛围。昭昧刚到门前,就看到一个伎子追着一辆车跑出去,不小心崴脚跌坐在地面,看着那车子远去,表情悲痛。
昭昧平日里很少见到这种场景,倒不是说伎子追车的场景,而是她表现得如此真切。据她来往的观察,年纪小的感情比较丰富,但稍微大些,就吝啬于付出情绪,只在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
可她却在车里人看不见的地方难过。
昭昧没放在心上,径直来到夏花的房间,看屋里没别人,才进去把药材交给她。
夏花正梳着头发,反应有些迟钝,过了会儿,才后知后觉:“你又爬墙进来?”
答案显而易见。昭昧一屁股坐下,鼻子抽了抽,皱眉:“什么味道。”
夏花慢吞吞起身,往香炉扔了把香压住那气味,又打开窗,坐回去继续梳头发。
她一下一下地梳着,低头似乎在看着头发,又好像只是在发呆。
房间里坐着两个人,可一点声音都没有。夏花发呆,昭昧也发呆,两个人不言不语地坐了半晌,直到屋外传来格格不入喧闹声。两个人同时回神,夏花心不在焉地向门口瞥一眼。
昭昧问她发生了什么,她说:“这几日,有人要走了。”
“去哪儿?”昭昧下意识问。
“去……别的地方。”夏花答,紧跟着挑开话题,勉强露出笑容:“你方才怎么不说话,可真是稀罕事。”
昭昧本来不想说,可自走进这房间,就有某种低徊哀伤的氛围萦绕着她,她不禁开口:“只是发现自己很努力去做的一件事,到头来是白费工夫。”
夏花绾发的动作一顿,又继续下去:“虽然结果不如意,但既然努力做了,至少不会后悔吧。”
昭昧并没有被安慰到,也打消了和她倾诉的念头,扬头说:“曲二走前把你托付给我了,你这几天还好吧。”
本以为夏花会笑着说还好,可她却摇头说:“不好。”
昭昧诧异。那个不管遭遇了什么都只忍着甚至还勉力微笑的夏花,居然也会说不好!
夏花抓着梳子上缠绕的头发,眼睫低垂,说:“他都已经走了,可我还是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你走啊。”昭昧脱口。
“我是想了,也说了,”夏花动作有些粗暴,掰断了一根梳齿,说:“可真正去做,要比去想、去说,难太多了。”
昭昧莫名烦躁,语气隐隐尖锐:“那就别走。忍着吧,我看你挺能忍的。”
夏花微怔,咬住嘴唇,脸上表情几乎挂不住,还是勾起一个笑,张口要说什么,突然,“砰砰砰”几声,有人敲门,敲得又重又急。
绷紧的气氛轻易破碎,谁也不记得方才的对峙,夏花低声让昭昧躲避,确定没有露出马脚,才走到门边,试探着问:“什么事?”
“夏花姊姊,出事了!”门外的人声音急切。
夏花云里雾里:“出什么事了?”
“名单!”那人压低声音,却像呐喊:“你在那名单上面!”
夏花怔住。
又退开一步,低喃道:“这,这怎么可能?”
几乎同时,李素节走进佛堂的大门。
偌大的佛像立在面前,李素节迈入第一步,就觉压迫感迎面。四下里更是烟雾缭绕,挤占着本就不多的空间,多站一会儿,都感到那香火气有了生命,直钻进鼻子里,挤压她的呼吸。
李素节不适地皱眉,走进侧间,这里仍有烟雾弥散,但没有那佛像,多少宽裕些。她见到等待的李娘子,问:“您找我来是为了——”
李娘子先发制人:“我借你暗鸮,不是为了让你把李家扯进浑水里去!”
李素节对此行已有预判,听到这话,心中一定,从容说:“听闻王父这段时日颇多交往,想必也为曲准出力不少。”
李娘子冷声:“其中却不曾有驼驼山匪首这样的人士。”
“像母亲说的,”李素节低眉道:“李家倒是对曲准忠心耿耿了。”
“至少在共同利益上如此。”李娘子舒缓了情绪,问:“你们私下联系陆凌空,为的又是什么?”
李素节避而不答:“总不会是为了损害自己的利益。”
“我只怕你年纪轻轻,”李娘子声音平稳,却每个字都含着力度:“不知天高地厚。”
李素节觉得荒谬。她在昭昧面前,也曾有类似的想法。如今到了母亲面前,她反而成了那年少使气的人。一念至此,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李娘子看着她笑,说:“做事之前,也该想想,有些后果你究竟能否承担。”
李素节收了笑,淡淡地说:“大概是血脉关联吧,我的血亲里也有人曾少年意气,想做旁人不敢做不能做之事,想必她当初也说不会后悔,可后来还是后悔了……”
李娘子打断她:“焉知你未来不会后悔?”
李素节自顾自地说:“——大抵因此,她便觉得所有人都如她一般,迟早把说过的做过的都轻轻揭过。”
“这样说来,”李娘子问:“你是自信能够承担任何后果的了?”
李素节还没开口,李娘子道:“就如当初你一走了之,要你妹妹来代你出嫁,这样的后果你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李素节将要出口的话梗在喉中。
李娘子目光投向窗外,一墙之隔,屋外一片雪白苍翠,屋中昏黄黯淡。她咳嗽几声,又开口:“听说公主初来乍到,便向曲刺史提出惩治军中兵士。你为此与曲刺史针锋相对,最终得偿所愿。”
李素节找回了心态:“那您也该知道这事是因何而起。”
李娘子点头,说:“我还知道,这事究竟有何后果。”
李素节心头掠过不安:“什么后果?”
“已经杀兵士立威,接下来自然要施恩了。”李娘子瞥她一眼:“你既然与倡肆女子也有来往,她们难道不曾和你提过吗?”
“……不曾。”
“就是这几日了,”李娘子转过脸,正视李素节,目光压迫:“邢州兵在征收营伎。”
李素节冲口道:“不可能!”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曲准为兵士侵犯民女而愤怒吗?不,他只厌恶军纪不肃,恨自己权威受到挑战。
何况,那只是区区伎子。即便有那么多的解决办法,在他眼里,唯独牺牲那些伎子谈不上代价,轻而易举就能够说出口,或许,除了麻烦,再没有别的困难了。
至于那些伎子们的处境,自然不是他会考虑的事情。
“这也是你可以承担的后果吗?”李娘子问。
李素节声音微涩:“多少人。”
李娘子反问:“人数多寡有影响吗?”
李素节心里回答,没有影响,哪怕是一个人。
李娘子说:“想必你们当初那样冲动,并没有料到这样的结果。”
李素节不语。
李娘子说:“世间的事大抵如此,你以为能够承担,其实只是你根本没有料到结果。”
“为了没有料到的结果,”李素节忍不住开口:“就什么也不做吗?”
李娘子没有回答,李素节心头已经流出许多话来,语速飞快:“怕横生枝节就不肯再伸出援手了吗?怕不能成功就从头失败吗?怕死,就不活着了吗?”
“何况,”李素节站直身体,断然道:“那不是我的错。士兵侵犯民女,是士兵的错;下令征收营伎,是曲准的错。我没有做错!”
李娘子针锋相对:“做了对的事,未必能得到好的结果。”
“我不要好的结果!”李素节断然道:“我要问心无愧。我要不管什么时候质问自己,都能说我做了我该做的。我没有错。”
“对错?”李娘子目光冷厉:“你心里,何以衡量对错?”
“为多数牺牲少数,是对是错?”
“为大义而屈小节,是对是错?”
“为目标不择手段,是对是错?”
一连串的质问咄咄逼人。
李娘子并没有期待回复,言罢便收回视线,冷硬地说:“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只要你不把李家拖进浑水。”
第45章
李素节道:“倘若我借用暗鸮便牵连了李家, 那么,您不妨撇了暗鸮,我做的事自然也与李家无关。”
李娘子哼了一声, 像在嘲笑:“为了公主的安危,我且不收回暗鸮。但,是我的, 你也夺不走。”
两个人再没有说话。佛堂侧室里,透进些许阳光, 照着烟雾,在她们之间飞舞。
李素节转身,走出佛堂,到门口时,半边阳光半边暗淡。她止住脚步,没有回头, 轻声:“你有多久没见到阳光了?”
说完, 迈出门槛。
她走出李家, 坐上马车,吩咐车夫到倡肆停下。车夫没有多言便挥舞鞭子,驾着马哒哒哒地迈开步伐。
车子从李府侧门走过,李素节放下车帘。
李娘子提起的事情,在她心中砸下了波澜,她并不如表面那般理智, 走出李府就想来这里看看。她指点车夫停在夏花所在倡肆的不远处, 让他进去找个带路的伎子。
她不似昭昧,多少有些拘束, 不曾那么经常地出入倡肆,但也来过几次, 不能直接翻墙,就用钱沟通。这位带路的伎子也不单单是收钱办事,只是知道她与夏花相识,方才带她溜进去,期间但凡遇到什么意外,也多数可以用钱解决。
路上,李素节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倡肆的情况,听她支支吾吾地说最近有一批人要走,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她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可导致这样的后果,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顺利地来到夏花的房间,带路伎子拿钱离开。李素节听屋里无声,便敲门轻声问候。
房门很快打开,一只手伸出来,拉住她就往里拽。李素节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昭昧,才松口气,反手关门,问:“你也在?”
昭昧点头,说:“夏花一会儿回来。”
李素节欲言又止。昭昧没有察觉。
两人沉默地坐了会儿,昭昧才突兀地说:“发生了点事情,夏花去确认了。”
李素节问:“什么事情?”
昭昧道:“她没说清楚,就说是——”
门突然开了。昭昧的声音戛然而止。
夏花走进来,面容有种坦然的灰败。
“到底怎么了?”昭昧打破安静。
夏花摇了摇头。
李素节看向昭昧,眼神疑问。
昭昧也稀里糊涂:“刚刚有人来说她在什么名单上,然后她就跑出去说去问个清楚。”
李素节明白了,试探着问:“是营伎的事情?”
夏花似捕捉到这声音,抬眼看来,半开玩笑地说:“没想到,我居然也会落到这个地步。”
“营伎?”昭昧插话。
李素节叹息:“邢州兵在征收营伎。”
昭昧有些愣。
她从记忆中翻出陈旧的词语,想起史书中它总带着负面的含义。她曾见列传中写将军如何治军严整,便以肃清营伎为例,可落到现实里,大名鼎鼎的邢州兵,竟然主动征收营伎。
她第一反应是喊一声不可能,但没有出口就咽回了喉咙。
她已经不像当初那般只懂得纸上谈兵了。也明白了母亲教导她的那最后一课。
史书记载陈末帝如何昏庸无道,可陈地百姓却多年追思不已。
母亲没有给予任何评断,比起史书的系统周全,这话也似乎没头没尾。
可在那样生离死别的关头,她几乎是把每个字都烙在心口。
历史记载的并非真实。真实的并非历史,而是潜藏在文本下方的心理动机。
当肃清营伎作为治军严明的范例,那么,在那些不曾落在纸上的历史中,又有多少在军队里沉寂的营伎。
昭昧不说话了。
夏花扶着桌子坐下,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能逃过一劫呢。”
李素节问:“有人作梗?”
夏花轻咬嘴唇,扯了下嘴角,讽刺道:“是啊。不然,她们会放了我这棵摇钱树?”
李素节问:“你已经有了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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