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但我不高兴。”昭昧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爽,说:“我从曲准手里把她们救出来,她们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想着得寸进尺。我看着像是什么良善之人吗?”
李素节不禁失笑:“夏花说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无非是要为她的好姊妹们某个出路。”昭昧翻个白眼说:“左右不过‘从良’二字。”
李素节沉默片刻,道:“也在意料之中。这怕是她们最大的心愿了。”
“我救她们却不是做善事,我要她们成为我的助力,可她们一个个还没能帮上忙,就要与我讨价还价。”昭昧越说越是气恼,渐渐冷笑起来:“她们分明是想要有朝一日从军队里脱出去。那我收留她们算什么?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我付出这么大代价,白养着她们长肉吗?”
“你可不像是这样吃亏的人。”李素节戳破道:“你必然说了什么。”
“当然。”昭昧狡黠一笑,头头是道地说:“我若不答应她们,她们没了希望,就不会尽心竭力,保不齐又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想要从良,可以,但是——”
李素节配合地问:“什么?”
昭昧蹭到她身边坐下,竖起三根手指,说:“必须斩首三人。”
李素节微讶。
昭昧继续说:“我养她们是为了得到战力,她们服从是为了脱籍,那么,等价交换,她们唯有为我杀敌,才能得偿所愿。”
李素节凝视着她的脸庞,看见她露出些微得意,怔忡片刻,忽然唤:“阿昭。”
昭昧漫不经心地应声:“怎么了?”
“你想要她们长长久久地跟着你,还是……”顿了顿:“一时救急?”
昭昧想了想,说:“我说不清楚。但是,养兵可不容易,总不能轻易抛弃。”
李素节道:“但她们只想从良。”
昭昧默然。
李素节又说:“为了那从良的条件,她们或许会奋勇争先,可她们只有几百人,纵使每人都能脱籍,也不过几千之数。你该知道我们有多少敌人,然后呢,要怎么做?”
“素节姊姊,我想过的。”昭昧的眼眸中闪动着光芒:“从前你和我说,有的人只能见得到脚下,所以不能意识到围墙。我那时候并不理解。可现在我能理解一点了。她们没有意识到可以反抗,所以只是忍受,可当有那么一个人开了头,她们也是可以鼓起勇气的。就像眼下,她们能想到的未来只有从良,因为没旁的可想。但是,”她认真地问:“如果我指给她们其它道路呢?”
李素节问:“什么样的道路?”
昭昧说:“我也只是在想。或许,倘若她们也有机会站得更高、走得更远,只要更英勇、更无畏,就可以拥有更多机会,那么,她们是不是也有那么点可能,会选择留下来?”
李素节听懂了。
所有的一切于昭昧也是第一次,哪怕有再多的知识储备,也只不过纸上谈兵。可她在认真思考,寻找办法,交出答卷后,还期待着李素节的回答。
“你说的没错。”李素节说:“她们从来都走着同一条路,不知道还有旁的可能。但是,路都是走出来的。”
她想起武缉熙,微笑着说:“你可以走走看。”
昭昧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就知道——”
“不过。”李素节语气一转。
昭昧撇下嘴角。
李素节说:“我也有个想法。”
昭昧眉眼一扬,有些不服气:“什么想法?”
“利益可以驱使人前进,但是还有件东西,”李素节道:“能够将一群人聚集在一起。”
“什么?”昭昧问。
李素节缓缓道:“信念。”
“信念?”
“是,信念。”她说:“能够使人抛头颅洒热血而在所不惜的,能够使人像一股绳子拧在一起的,那样的,共同的信念。”
“信念么。”昭昧被这两个字的力量攫住了心神,喃喃地问:“什么信念呢?”
李素节微微一笑,伸出手:“那就要你和我,我们一同去寻找了。”
于昭昧是第一次,于她又何尝不是。
她曾说有人见不到脚下,故见不到围墙,可她自己却深刻地明白,还有一种可能,是当这世道百般推拒,不愿你走上这一条路,你便身不由己,再没有踏上那条路的勇气,渐渐的,如所有人希望的那样,走一条更简单、更顺畅的道路,又试图说服自己。
而现在,她终于下定决心,和昭昧去走那一条更坎坷、更曲折的道路,却发现并没有那么困难。
她并非勉强,而只是时隔多年的、再次顺应了自己。
所以,即使一切都是崭新的,即使迈出下一步前,不清楚究竟是沼泽还是平地,她依然愿意。
她就是要和昭昧走这无人走过的路,希望今后再没有人劝服自己,说这条路上没有前人踏足的痕迹。
这是她的信念。
为了这信念,她愿意付出一切。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的脸上,她忽而微微一笑。
昭昧一愣,不解她笑些什么,却也跟着笑起来,将手放在她掌心,说:“好啊。”
李素节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笑意在眼底沉淀为坚定的黑。
她说:“我明天再回家一趟。”
回家太过寻常,她却说得郑重,昭昧奇怪道:“有什么事吗?”
“嗯。”李素节低声说:“和我娘谈谈。”
第56章
李素节在佛堂前站了很久, 直到那扇沉甸甸的门打开,李太常从中走出来,面色阴沉, 撞见她后遮掩几分,仓促寒暄几句,便拂袖而去。
她已经从王大口中听闻, 早些时候,李素舒迈进了李家大门, 与李娘子相见,她离开后没多久,李太常便登门拜访,原因显而易见。
他自是极不愿意这个丢了他脸面的孙女再出现在眼前。
争吵时他压不住声音,门外的李素节也听了几句,无非是意料中的老生常谈, 斥责李素舒即便死了丈夫, 也该在夫家操持, 而不是回到这里给他添麻烦。
李娘子的声音没有透出分毫,李素节不知道她的想法,直到李太常离去,她也迈入佛堂,见了李娘子的面色,也看不出端倪。
“来见我做什么?”李家大娘子的声音在空气中浮沉, 也似沾满尘埃:“若还是暗鸮的事情, 你便回吧。”
李素节道:“我需要它。”
李娘子说:“这世上没有你需要我便要给的道理。”
李素节道:“握在您手里,不过是白白浪费。”
李娘子道:“握在你手里, 于我也只是浪费。”
李素节堪称诛心:“您只有它了,所以不肯放手吧。”
李娘子目光转利, 又迅速移开,语气依旧平直得没有感情:“没什么是单靠说几句话就能得到的,激怒我也不能。现在是你在求我,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
“我不是在求您。”李素节环顾四周,说:“这么多年不出佛堂,就是您付出的代价吗?”
李娘子咳了两声,一笑:“你不是为暗鸮来的,倒是冲着我来的。”
李素节说:“如果当真不愿意再多走一步,又何必把它掌握在手里。交给我不是正好。”
李娘子道:“若是冲我来的,更没什么好说的。”
李素节仍自顾自地继续,声音平淡:“这么些年,龟缩在佛堂里,这就是您想要的吗?世人皆以为您为死了丈夫而悲痛欲绝,从此心如死灰,再无斗志,连我原本也是这样以为的——这样您就满足了吗?”
李娘子当真没什么好说,一言不发,只透过窗棂看向外景。
狭小的空间仿佛被劈成两半,她在那端,李素节在这端,其间间隔着一个世界。
“倘若如此,或许也是好的。”李素节笑了笑:“——直到我离开了李家。”
她抬眼,直视着李娘子,怅惘地说:“或许只有离得远了,才能真正回望,才能见到真相。如果没有您的默许,我怎么可能瞒过暗鸮的眼睛,怎么可能逃得出这高墙深院,怎么可能就真的摆脱了那——”
“够了。”李娘子转过头,冷冷打断:“你跑,是因为你能跑。我说过,既然选择了逃跑,就要付出代价,自那之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你能走到今天,只是因为你是你。更多的人,即便走出李家,也走不到你这一步。”
“您说得不错。”李素节又笑笑:“可至少,我的志愿没有永远埋进那座高墙。而您的志愿,却要止步在这佛堂的烟火当中了吗?”
李娘子有些烦躁,反问:“知道我当初是如何得到暗鸮的吗?”
李素节道:“知道。”
“我和我的王父说,我不是男子,不能为李家立功朝堂,但我会嫁给一个状元,我会用我的能力,扶持他成为李家的支柱。”
李素节说:“可是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死得太早、太早了。”李娘子克制着情绪,说:“我失败了。但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能从我手里夺走暗鸮。你?”她绽出第一丝笑意,轻巧地嘲讽:“你凭什么?”
“凭我没有禁锢自己。”李素节说:“凭我依旧能想当初之所想。”
李娘子宁可谈起暗鸮,也不愿谈起自己,可李素节偏要说,偏要将言语化作利剑,扎在她的心口。
李娘子的眉梢抖了一抖。
“您问我凭什么。”李素节说:“不错,我两手空空。可您当初不也是两手空空吗,但只因为有了那样的念想,便也曾拼尽全力地去接近那个终点。而我,我要做您曾做过的事,也要做……您想也不曾想过的事。”
“哦?”李娘子绷紧嘴角,仍控制不住溢出一丝冷笑:“我想也不曾想过?”
李素节微笑起来,挑衅道:“是,即便是曾经口出豪言的您,也不曾想过的事。”
李娘子果然禁不住,道:“说来听听。”
李素节说:“助她成皇。”
她的声音并不重,却像惊天霹雳,将房间中一切尘雾荡尽。
分隔的两个端点重又聚到一起,聚在同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四目相对。
良久,李娘子慢条斯理地问:“你说什么?”
“我说,”李素节道:“我要辅佐她成为帝皇。”
李娘子慢吞吞地,又问:“她是谁?”
李素节款款回答:“正是您想到的那个——”
“出去。”李娘子突然出声。
李素节的话咽在喉中,静立不动。
“出去!”李娘子目光如箭。
李素节反而笑起来:“您生气吗?自负心比天高,却发现有人想着连您也不曾——”
“不过是白日做梦。”李娘子重重出声:“出去!”
李素节从容行礼,告退。
刚刚走出佛堂大门,听到里面高唤一声,门外听令的隶臣立刻掩上房门,将李素节拒之门外。
她心中叹息。
说不清此行究竟为了母亲还是为了暗鸮,只是眼下,哪个目的都没有达到。和昭昧说起的时候,她只是有些遗憾,昭昧却实打实地生气,说:“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以为旁人也做不到吗?”
那点遗憾一扫而空,李素节忍俊不禁:“怎么又在意起旁人的眼光了?”
昭昧理所当然道:“只能是我不在意她们,还轮不到她们看不上我——便是你娘也一样。”
“是是是。”李素节道:“你要做的,毕竟是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啊。”
昭昧高兴了,也不再纠结李大娘子的态度,说:“我要去见江流水,你要一起吗?”
“你去吧。”李素节道:“赵娘子不是正带人给夏花她们看诊吗?我也去看看。”
昭昧点头,独自往明医堂去。
江云江石自从被明医堂诊治,便留在这里,正巧可以照顾江流水。江流水行动不便,就需要她们帮忙移动,可这次昭昧来到时,意外发现她竟是独自走出来的,江云江石虽然陪在旁边,可昭昧确定她们没有提供半点助力。
“这是什么轮椅?”昭昧奇了,绕着江流水转了一圈,说:“和你从前那个不一样啊。”
“嗯。”江流水道:“从前的轮椅来这儿的时候丢掉了,赵娘子找朋友为我重做了一辆,轮子变大了,可以自己用手臂操纵。”
说着,她示范一番,行动还有些笨拙。
昭昧看懂了:“这可真不错。不过,得亏你臂力不错,不然也推不动吧。”
江流水点头,无意多说,道:“她要回来了。”
昭昧愣了愣:“谁?”
江云使了个眼色。
“哦。”昭昧反应过来:“她在城外?”
“嗯。”周围没有旁人,但江云仍压低了声音:“我出城时见到她了,只是她不方便进城。”
江流水道:“听说……驼驼山已经覆灭了。”
“嗯。”这消息昭昧已经听说了,只是没有得到确证,既然陆凌空回来了,那么多半是真的了。
这也并不令人意外。倘若不是曲准急于扩充兵力,而驼驼山的兵力又确实引人垂涎,他要覆灭驼驼山并不是什么难事。无论驼驼山具有怎样的优势,单单人数上的差距就足以决定一切,如今曲准失去耐性,驼驼山自然支持不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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