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平静地说:“你疯了。”
“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娘主又举直刀锋,一边流泪一边笑着:“但那又怎样?我和他少年时就做了夫妻,一起相处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只有我!”
昭昧冷笑:“是啊,只有你。”
娘主的手剧烈颤动起来,声音哽咽:“除了他,我什么也没有……我这辈子,就只有他了,我不能连他也没有……”
昭昧匪夷所思:“他都已经抛弃你了啊,像丢掉垃圾……”
声音戛然而止。
那指向她的刀锋缓慢调转,娘主动作笨拙、却坚决地,将刀锋对准了自己。
刀抵在她颈项间。她似沉入一场梦幻,自言自语似的说:“如果我死了,只要我死了……他就永远也忘不掉我了……你!”
她恶狠狠地瞪着昭昧:“你永远也别想从我手里抢走他!”
昭昧死死盯着她。
娘主却仿佛以为得胜了,双手猛一用力,顿时,所有神情都空茫起来,像是回光返照,得到了短暂的清醒。
她的身体慢慢倒下去,嘴角弯起,艰难地轻笑一声。
“芳洲啊……”她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又呵呵地笑起来,似伤心又似喜悦:“这辈子都被蒙在鼓里啊,曲准,你这个傻子。”
昭昧仍死死盯着她。
她的心头烧起了一把火。
明明娘主到死也没有揭穿那个十几年的谎言,可她仍旧觉得愤怒。
她曾见过很多人,那么苦苦挣扎着,忍受命运带来的不公,依然竭尽全力地活下去。可是眼前的娘主,比那些人拥有更好的条件、更有希望的未来,可她却为了那么荒谬的理由,那么轻易地自杀了。
自杀了。
早知如此,当初便该亲手杀了她!
昭昧转身离开,再没看那尸体一眼,亦没有收回那柄刀。
她周身裹挟着沸水,气冲冲地走回院落。
更早到来的,是娘主死去的消息。
李素节闻听,早走出来,正与昭昧碰见,不禁问:“怎么回事?”
昭昧冷着脸与她擦肩而过。
李素节抓住她:“怎么了,这么生气?”
“她是自杀的。”昭昧说:“就那么自杀了。原来死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为了曲准记得她!”
李素节一时无言。
昭昧却不愿意放过她:“你怎么不说了?这种时候你不是总有很多话吗?”
李素节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不。”昭昧坚持:“我偏要你说。”
李素节说:“你我都不会那么做,这就够了。”
“这不够。”昭昧说:“她惹我生气了。”
李素节笑起来:“你也有这样悲悯的时候吗?”
“我没有。”昭昧别过脸去:“你还是不要说了。”
“阿昭。”李素节无奈叹息,说:“曲二回来了。”
第58章
李素节通知昭昧的时候, 曲二刚刚迈入曲府的大门。
他回来不久,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昔日好友险些做了营伎便罢了,她还带着其她人一同造反!造反不成, 几乎要死在曲准手中,可公主在里面一掺和,最后她们竟悉数进了军营!
他离开没有多久, 邢州城中就发生了这么多奇事,市井当中满是此类传说。
他本以为听了这些, 再没什么能令他惊讶,可辗转来到夏花所在的营地,还没有说上几句,他又从夏花口中得到另一个相对而言闭塞的消息。
他的母亲从妻变作了妾。
夏花说:“你还是先回家里去吧。”
曲二有满腹心事和夏花言说,却也顾不上,当即掉头回家。
家, 这个字眼于他来说过于复杂, 就如他对母亲的感情一样, 想要逃避,又不得不承认有感情牵系。
正因了这复杂,回到邢州城后,他去军营做交接、去倡肆找夏花,独独没有回家。而当他回到家来,却发现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 家中隶臣手忙脚乱, 随着他逐渐迈进,那慌张的源头也指向他此行的终点。
母亲的房间。
他站在混乱的庭院里, 路过的隶臣纷纷行礼,却不多说一句, 逃也似的避开他。
“若要休了我,我宁可去死!”
一句话劈进他的脑海。
他一个哆嗦,从梦中惊醒,一步一步迈过去。
直到门槛。
房门敞开着,站在这里,一切都显而易见。
换过衣装的母亲正躺在停尸床上,颈项上有了一道红痕。那红,和周围水洗过的地面残留的血迹相去不多。
曲二在门边站了很久。
隶臣依旧进进出出,路过曲二时,都不由得屏息快步,一声不吭。
过了不知多久,曲二开口,声音晦涩:“她怎么死的?”
路过的隶臣犹豫片刻,回答:“自杀。”
“怎么会自杀?”曲二麻木地问着,心里却有了答案。
“听说……”隶臣低声道:“当时武小娘子来见娘主……娘子,她们争吵起来,传出‘我杀了你’之类的声音,等大家推门进去时,娘主娘子就自杀了。”
曲二有些意外,扭头:“武小娘子?”
隶臣点头:“是。”
曲二又问:“与她有关?”
隶臣点头:“是吧。但没人知道她们说了——”
曲二没有听下去,转身便走。
他本以为是母亲想不开自杀,可事实却颇有出入。那些找不到出口的情绪立刻蠢蠢欲动,几乎要倾泻出来。
他越走越快,冲向昭昧的庭院,撞见那扇大门才冷静下来,犹豫片刻,向护院道:“芳洲,求见公主。”
他克制着声音,依旧翩翩有礼,可心底却暗流汹涌。
大门敞开。
他步伐慢下来,走得沉重而踯躅。没有几步,昭昧迎面而来。他站住了,目光复杂。
昭昧开门见山:“为你娘的事情?”
“是。”曲二道:“据说,家母离世时,公主正与她发生争吵,期间——”
“所以呢?”昭昧面色一沉,打断道:“要我解释?”
血脉中,某种情绪突突直跳,曲二抛掉所有温文尔雅,词锋如箭,咄咄逼人:“是。请问公主,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昭昧强硬道:“我为何要向你解释?”
翻滚的岩浆爆发出来,曲二出言刻薄:“公主不是要与家父结成——”
“滚。”昭昧道。
“连解释都不愿,”曲二逼问道:“公主怕了吗?”
“怕?”昭昧气笑了,紧跟着面色一沉,铿然拔刀:“我让你滚!”
“阿昭!”李素节忙按住她的手,可曲二反应更快,察觉危险,当即抽刀。
“曲二郎!”李素节迈上一步,护在昭昧身前。
曲二动作一顿。
“公主本没必要向你解释。”李素节声音冷冽:“你若想知道,何不去问最可能知道的人?”
“哈。”昭昧拨开李素节,道:“他当然不敢。”
曲二容色紧绷:“谁?”
昭昧:“问你自己。”
曲二慢慢松手,身体松弛下来,面上笼着淡淡歉意,道:“抱歉……”
话音未落,昭昧暴起!
再次拔刀出鞘。
曲二刚刚松懈,正在接应不暇之时,不禁仓促躲闪,高声问:“这是何意?”
昭昧不言,刀却挥得迅疾。
曲二不应,始终左躲右闪,不曾正面相接。
昭昧道:“出刀!”
曲二不得已,举刀相拒。
“当。”
双刀相接的清鸣不住作响,几次呼吸,曲二已数不清她们多少次交手,更不知她突然动手的来由,只硬着头皮反应,心思却不在此处。反观昭昧,刀刀落得干脆。
终于,昭昧抽身跃出。
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曲二道:“这究竟……”
“你娘派人杀我。”昭昧语出惊人。
曲二惊讶,又有种意料之中的了然,苦涩一笑:“这样。”
“这本是她的罪过,”昭昧回刀入鞘,道:“但我不杀她,却是看你的面子。”
曲二嘴唇翕动:“……多谢。”
昭昧说:“你走吧。”
曲二犹豫片刻,微一颔首,收刀转身。
他要去找那个最可能知道的人了。
然而,还没有见到那人,一路上,从隶臣口中,他已经将各种信息拼凑得七七八八。
郎君有意求娶公主,公主不能为妾,郎君便欲休妻,念与娘主少年夫妻,只贬妻为妾。娘主心有不甘,胆敢刺杀公主,为公主察觉后,郎君下令将她软禁,她情绪失控竟至于疯狂,与公主见面时一言不合,便赌气自杀。
——这是从旁人口中听到的说法。
即使出事的是曾经的曲府娘主,于隶臣而言,也是事不关己。
曲二却为之齿冷。
那是他的母亲。那是他的父亲。
他的脚步停在曲准的庭院门外,又决然离开。
一名幕僚擦肩而过,多看他一眼,再向前,进了曲准的房间。
“郎君。”
曲准应了一声,问:“驼驼山那边的事情都收尾了?”
“是,”幕僚道:“折损尚在预期。”
“嗯。”曲准叹息:“折腾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动了武。”
幕僚没有说话。
“陆凌空有消息吗?”曲准问。
幕僚低头:“尚无。”
“一群废物。”曲准轻飘飘地说:“放她逃在外面,日后又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
幕僚道:“某这就去查。”
“大海捞针的,怎么找。”曲准沉吟片刻,说:“江流水呢?”
幕僚低头:“在城中打听,都未曾见过。”
“她一个瘸子,脸上又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无人见过?”曲准斜睨他:“怕是人手都放在陆凌空身上,把江流水放过了吧。”
幕僚连忙说;“不敢。”
曲准没有追究的意思,说:“陆凌空此人颇讲义气,既然不能找到她,那就引她主动上门。”
幕僚道:“您的意思是?”
“抓江流水。”曲准道:“她目标这样明显,不可能找不到。脸上可以靠幕篱遮挡,但腿上却改不了。”
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除非……”
幕僚跟着醒悟:“除非……”
曲准说:“知道了还不去。”
“是。”幕僚正要离开,又停步,转过身来:“郎君。方才我见到二郎……”
曲准问:“他来了?”
幕僚道:“但在门口折返了。”
曲准轻笑一声:“为了他母亲的事吧。”
幕僚面有忧色:“二郎怕是对您多有误会……”
“误会?”曲准扬眉:“什么误会?”
幕僚说不出话来。
“没有误会。”曲准漫不经心地说:“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我还怕他不成。”
幕僚又说:“可毕竟是父子,还是不要有罅隙的好。”
“会有什么罅隙。”曲准并不放在心上,轻嗤一声说:“他既然入了军营,就该知道依靠的是谁。离了我,他什么也不是。而我想离了他,可轻而易举。”
幕僚便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告退离开。
曲二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推测自己的,他离开,只是忽然觉得,没什么可问的。
事情已经这样清楚,再对质到面前,又会有什么改变?
不会了。剥离隶臣口中可能存在的倾向,再附以他对曲准的了解,剩下的便是真相。
钝痛后之后觉地漫上来,还有潜藏的更复杂的感情,泛着深切持久的苦涩。
他说不上对母亲的感情是爱是恨,或许兼而有之,以至于此刻他想哭,却流不出泪,只怔怔地站着,身边人来人往,他浑然不觉,许久,才自空茫中回神,才想起他是谁、他要去哪儿、他要做什么。
他再次来见昭昧。可站在昭昧面前,又不知道自己来了是为什么。只和昭昧四目相对,互相看了半晌,昭昧忍不住开口打破这沉默:“你问过了?”
“没有。”曲二一滞,说:“也不必了。”
昭昧又问:“那你这是做什么?”
曲二说:“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昭昧眨了下眼睛,笑了:“那就和我吃饭。”
言罢,她拉着曲二便走。
曲二毫无反抗,跟着昭昧走出曲府,到大街上去。
昭昧轻车熟路地带他来到一家茶肆,扬眉道:“你来过吗?”
曲二迟钝地点头:“听书吗?”
“没错。”昭昧走进去。
这正是当初讲起武相故事的那家茶肆。后来昭昧又来了几次,终于亲耳听完了故事的结局,和钟凭栏说的一模一样。但今天来时,讲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两个人落座,点了吃食,便安静下来,整个大堂只有说书人的声音回荡。
几段过去。曲二问:“这是武相的故事?”
昭昧听着故事,模棱两可地说:“算是吧。”
如钟凭栏所言,周亡之前,民间是不许讲武缉熙的故事的,只是她的经历早在市井当中流传成了传奇,突然遭到禁制,便有人另辟蹊径,抹掉故事的真实性,只以她做原型,加以虚构,编成了另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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