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凌空晃起腿来,说话依然稳重:“曲刺史执掌邢州兵马, 见的多是那些正统的练兵之法,当然不知道什么是游兵。”
四目相对。
曲准道:“口说无凭,怕只是陆当家脱身之法。”
“没错,我的目的就是离开这鬼地方。”陆凌空摆手,道:“但口说无凭可就不一定了。”
她把嘴一张,便突然咬文嚼字起来,一连几句出口,曲准逐渐肃然。
百来字后,陆凌空声音顿歇,瞥见曲准神色,不禁咧嘴一笑:“看来曲刺史是信了。”
曲准面色不定。
他统领邢州兵,自诩颇具兵学素养,自然从这短短百来字中听出,这的确是一本兵书,且不在他平素观摩之列,却字字珠玑,价值不同凡响。
却落在陆凌空手中!
“如何,”陆凌空露出牙齿,说:“这交易,曲刺史可愿意接受?”
曲准默然片刻,道:“书在何处?”
陆凌空点了点太阳穴:“当然在这儿。”
曲准道:“焉知你不是只拿百来字糊弄于我?”
“要我给你默写出来吗?”陆凌空道:“谁知道默写完了,我还活不活得下去?”
曲准沉吟片刻,动之以情:“不论兵书,单论陆凌空你,我原本欣赏你,若非你三番五次与我作对,想必你我早已握手言和。”
“哈。”陆凌空不客气地大笑:“可别让我笑掉了大牙。你说得再好听,也不耽误你什么时候看我不顺眼就要杀我。”
“既然如此,”曲准微笑:“你待如何?”
“放了我。”陆凌空干脆说出三个字,眼见曲准表情松动,又立刻补充:“许我练兵。”
曲准也笑了:“陆当家在开玩笑?”
“没有。”陆凌空说:“你不信我,怕我在说大话,不敢放我走。我不信你,怕你转眼变卦,也不敢给你书。那咱们就各退一步,我留在这儿帮你练兵,也算给你做事。练兵至少要几年时间,这几年你见不到效果,也不会把我怎样,一旦练成了,也能证明兵书是真的,不是挺好?”
曲准道:“我这里也有一个办法,陆当家可愿意听听?”
陆凌空道:“你说。”
曲准笑着说:“江流水在我手中,陆当家若是愿意默出兵书,我自然好好待她,若是不愿意默出兵书,我便只好请江娘子吃些苦头。若陆当家默出了兵书,却是假的,自然,江娘子也只能代你受过——这样岂不方便?”
陆凌空眉毛倒竖,拍案而起:“你敢!”
曲准慢条斯理地说:“我知晓陆当家为了江娘子,可以将性命置之度外,不知道江娘子又愿不愿意为陆当家吃这苦头呢?”
“你——”陆凌空攥起拳头,想要出手,可忍了忍,到底按捺下去,坐回椅子,半晌没有言语,情绪却慢慢平复。
“好啊。”她说:“你可以试试。”
曲准微讶:“哦?”
陆凌空勾起一侧唇角,嘲讽道:“你不妨试试,流水若知你以她性命相逼,她会作何反应。”
曲准面色微沉。
他自然能够猜到,倘若陆凌空愿为江流水赴死,那么,反过来呢?
他能防得住一人求生,却防不住一人求死。到头来,依旧是两头空。
陆凌空再度找回主动,晃了晃腿,呲牙笑道:“曲刺史不如好好考虑考虑?”
曲准自然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很快,陆凌空又回到原本的牢房。
隔壁江流水和她离开时姿势一模一样,坐在相邻的那扇木栅旁边,陆凌空也靠过去,压低了声音说:“你教我那个,我没背完,后头的叫我给忘了——不会坏事儿吧?”
“不会。”江流解释:“你总是背三句忘一句的,我教你背五句,你也该记得三句了。”
“哈。幸好。”陆凌吐出一口气。
江流水面色不动,说:“过来些。”
陆凌空忙又靠近。
江流水又说:“再近些。”
陆凌空抓着两边的木栅,恨不能把脸挤进来。
江流水看她姿态,开口:“……我说耳朵。”
“啊?啊。”陆凌空忙换个角度,把耳朵探过来。
江流水在她耳边嘀咕几句。
陆凌空觉得耳朵痒,抓一下,又抓一下。
江流水看着她终于收拾立整的、或者说恢复如初的发型,说:“你如今头发不痒了,改作耳朵痒了?”
“谁让你总朝我呵气。”陆凌空揉搓着耳朵,说:“但愿你说的不错。”
两个人依旧靠着栅栏,嘁嘁喳喳地说着不着边际的悄悄话,多半是陆凌空在说,江流水在听。此处不知是什么牢房,人并不多,空荡荡的,但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觉得孤单,这么闲聊着,好像能把危险的处境也忘掉。
江流水的性命都挂在陆凌空的身上,而陆凌空也做了充分的争取,只等曲准的回应。
一日、二日、三日曲准口中的三日后来到,果然,狱卒重又把门打开,一名幕僚带走了陆凌空。
临走前,陆凌空回眸看了江流水一眼。江流水平静回视,长久寂静的面容上,嘴角弯起,多出一丝抚慰的微笑。
陆凌空也笑起来,跟在幕僚身后往前走,耳边响起江流水说的话。
早在入狱前,她们就已经有过沟通,当时预料或有可能关在一处,如今确实如此,倒为她们添了便利。那些她本就记得牢牢的交代,眼下更无比深刻。
很快,眼前一亮。狱卒带陆凌空走出了牢狱,明亮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微眯,耳朵却依旧灵敏,听到身旁幕僚的话:“陆当家——如今没有什么陆当家了,该是陆娘子。郎君同意了您的交易。”
——曲准没有当场拒绝,这件事便成了大半。
“只是,”幕僚说:“邢州兵教练早有成法,怕反倒误了陆娘子练兵,所以,郎君叮嘱,另择一支更合适的队伍交给您。”
——但是,他必然不放心你接触邢州兵,只会用他眼中最差的队伍来敷衍。
“另外,”幕僚言语尽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为了防止练兵期间发生意外,导致陆娘子您有口难辩,郎君还着专人与您同行。”
——即便是再差的队伍,落到你手中,他也必然要派人来关注动静,最好能偷师一二。
陆凌空察觉动静,抬头,发现不远处一人正在走来。
“便是这位。”幕僚介绍:“想必,你们已经熟悉了。”
那人已然来到面前,陆凌空见到他的脸,不禁笑了:“是啊,熟悉得很。”
——眼下,曲准治下最差的队伍,除那支新兵别无其她,倘若是那支新兵,那么,监军则多半是……
“曲家二郎,”来人微微颔首,道:“曲芳洲。”
是了,只有曲芳洲。
曲准不放心将正规军交到她手里,那么,还有什么比那支主人早与陆凌空结仇的杂牌军更合适的选择呢?
既然选择了那支杂牌军,那么,又有谁比和头领夏花知交多年的曲二更合适做监军呢?
陆凌空当真大笑起来。
只是这笑,在幕僚眼中便是自嘲了。
谁不知曲二便是那个带兵灭了驼驼山的人?他可还因了这功劳,从佰长升为仟长呢。
陆凌空对曲二自然是恨之入骨的。
只是曲二性情温文,陆凌空又人在檐下,两人的见面并没有扑出火星,幕僚却已心满意足,功成身退。接下来,便由曲二带着陆凌空前往新兵营地。
陆凌空对曲二的确没什么好态度,幕僚一走,她便忍不住出言不逊,可曲二像团棉花,什么力道落上去都入泥牛入海,陆凌空得不到好处,自觉没趣,便也不再多言,跟着曲二去见昭昧。
是的,昭昧。
曲准为陆凌空千挑万选,确定的那支队伍,正在昭昧名下。
第61章
既然这支军队名义上的主人是昭昧, 那么陆凌空想插手,非得先过了她的明路。
曲准清楚得很,昭昧落难时, 驼驼山曾落井下石,搜刮了她全部财物,过后甚至向曲大告了一状。这时昭昧见了陆凌空, 自然给不了好脸色。事实上,单凭曲准不知道的那些交往, 昭昧冷嘲热讽起来也真心实意。但嘲讽之后,昭昧依旧带着人往营地去。
营地入门处有新兵站岗放哨,一应流程,与别处军营无二。走进来,昭昧才吩咐曲二解开陆凌空的枷锁,陆凌空活动活动手腕, 目不暇接地环视四周。
昭昧已经迈开步伐, 继续往前。
她们来到的时候, 刚巧李素节也在。
今日,她带冯庐来正式上工,首先便要与夏花相见。这会儿,她们刚见上面,还未招呼,夏花便瞥见曲二的身影, 一时讶异:“二郎?”
转眼见到昭昧, 又肃容唤道:“公主。”
曲二走近,露出浅淡的微笑, 也招呼道:“夏花。”
李素节却第一眼见到昭昧,笑道:“看来也是凑巧。”
昭昧环视一周:“怎么都在?”
李素节道:“我带阿庐来见夏花。”
说着, 她又继续原本的话题,向夏花道:“这位是冯庐,结庐在人境的庐。日后,便负责整个军营的钱粮出入。”
接着又像冯庐介绍道:“这位夏花……哦不,”李素节歉然一笑:“现在不叫夏花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昭昧奇道。
夏花抿唇一笑,心境开朗,便当真灿如夏花:“生如夏花般绚烂,自然很好,可我却不愿只做一朵花了。方才向李娘子请教,她为我取了个新名字,我觉得很好,就打算改了。”
昭昧挽住李素节的手臂,问:“什么名字?”
李素节道:“天下祥瑞,莫过于河出图,洛出书。”
“所以,”夏花欣然道:“我便改名作‘河图’,怎样?”
昭昧合掌:“好极了。”
李素节道:“只怕一时半会儿改不过口。”
夏花道:“有的是时间呢。”
熟识夏花的人,都练习似的叫上几声,可冯庐与她不熟,或者说,她与此处许多人不熟,目光还忍不住瞥向另外两位陌生人。
李素节察觉,便插了空当介绍给她,说:“这位是曲家二郎,名芳洲,如今是邢州兵的仟长。”
“还是我的监军呢。”陆凌空冷不防打岔。
李素节问曲二:“果真?”
“果真。”曲二点头:“父亲请陆娘子来为军队指点练兵之法,命我在旁学习。”
“说得可够委婉的。”陆凌空抢白道:“不就是怕我闹事儿吗?”
曲二一本正经说:“这么说也不错。”
“呵。”陆凌空瞟他一眼,向冯庐道:“我姓陆,叫凌空,凌空飞渡的那个凌空。以前是驼驼山的大当家——这你总听过吧。现在,算改邪归正?反正我被曲准打发到这儿练兵了。你看着比我小点,叫我姊就成。”
冯庐低唤:“陆姊姊。”
“咱们在这儿的几个,看来是以后要经常打交道的人啊。”陆凌空说:“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练兵的事情,都得听我的,夏……啊,河什么来着的——”
“河图。”李素节打断她:“她才是军队的首领。”
陆凌空满不在乎道:“我就管练兵,别的都归她。”
“说起练兵,”李素节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问:“娘子们是不是都已经诊过了?”
“是。”夏花说:“赵娘子带人给所有姊妹都看了一遍,有……有问题的也都开了药、做了叮嘱。”
“那,”李素节把册子交到她手中,说:“这是她写的,说是看过大家的身体后,在训练上提的一些建议。”
夏花接过册子道谢,李素节又转向陆凌空,认真道:“从前的练兵之法,只在男子身上用过,女子却与男子不同,曲准或许顾及不到,但你也是女子,希望你日后练兵时能多多考虑。你自幼习武,又与她们身体素质不同,也该听听夏……河图的意见。”
陆凌空拖着声音说:“知道了。”
几人都已经认识过,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沉默许久的昭昧突然出声:“这里还应该有个人才对。”
她一张口,李素节便知道要说什么,却是陆凌空抢先一步:“她还关在里面,曲准拿她要挟我呢。”
“这不是有曲二郎在吗?”李素节道:“只要你不做什么错事,要不了多久,自然会放她出来的。”
陆凌空想了想:“就是不放,也该让我过些日子去看一眼。”
短暂的碰面结束,其她人都留在了这营地,只有昭昧和李素节肩并肩地往外走。
李素节扭头看她,忽而一笑,说:“每次你沉默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又做了什么决定。”
“这次没有。”昭昧忽然站住,回眸望了一眼。
刚刚她们聚集的地方,此刻已经空荡,大家都散去了。
但却有另一种东西填满了她的胸膛。
她回过头,说:“我只是想,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是啊。”李素节抬头,面露微笑:“你已经有一些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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