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带上鼻音:“当初我们计划的时候,因为你年纪小,所以把你排在前头,让你先走,夏花明明比你大不了多少,却非要断后……可你呢?你却仗着先一步逃出去,跑去联系了官兵!我们哪里亏欠你了?就算,就算平日里多有竞争,可夏花总没有对不起你吧!你怎么能这么狼心狗肺!”
夏花始终不语。
“夏花!”女子拉扯她的衣袖:“你怎么不说话?就是她害得我们走到这一步!如果不是她出去通风报信,那些官兵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我们逃走?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把我们堵住?如果不是她……说不定我们都逃了出去!”她声音撕裂:“夏花,你说话啊!”
半晌,夏花开口:“我没什么好说的。”
女子难以置信地问:“你就这么算了?”
“怎么可能。”夏花摇头:“你们忘了吗?我们已经充军了。”
女子没有明白:“那又怎样?她现在已经落到我们手里,难道还要白白把她放掉?”
“不是啊。”夏花低声说:“公主的意思,她由我们来处置。”
女子痛快道:“那不更好!”
夏花反问:“怎么处置?”
女子哑然,又喃喃:“怎么处置?”
旁边,宏璧出声:“难道要……”
夏花点头:“军法处置。”
四个字沉甸甸地砸下来,方才群情激愤,顷刻间鸦雀无声。
唯有犯人霍然抬头,大喊:“不!你们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夏花问。
“我做的和你们没什么两样。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犯人道:“说什么没有我通风报信,你们就能逃出去。简直可笑!你们根本不可能逃得掉,跟着你们跑,只有死路一条。我只是选择了生路而已。同样想要活下去,你们也不比我高贵!”
刚刚沉默下去的人群又沸腾起来。女子“呸”的一声唾在犯人脸上:“你活你的,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卖我们!”
“所以就要杀了我吗!”犯人大叫。
女子又不说话了。无数道目光落在夏花身上。
夏花再次想起和昭昧的谈话。
她看向身旁隶臣,伸手说:“给我吧。”
隶臣解下腰间佩刀,递到夏花手中。
夏花刚刚握上刀柄,一只手按住她。是宏璧。
“这没什么。”夏花抿出一个笑说:“几天前,我还砍了好几个官兵呢。”
宏璧说:“那不一样。”
战斗关头,每一次举手都不需要大脑思考,可现在她却是在绝对冷静的情况下,交付死亡。
何况,即将死亡的,是她们曾经的姊妹。
夏花曾经愿为她们舍却性命,现在却要亲自夺走她的性命了。
她轻轻挣开宏璧的手,握住了刀。刀很沉,她两只手才能抓住,在刀柄处攥了又攥,攥出了汗,不得不握得更紧。
她的目光落在犯人脸上,从她眼底看到惊恐。又逡巡四周,掠过每一个姊妹的脸,见到她们表情中真切的复杂与担忧。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哭了。
可她咽回泪水,定下心神,舍弃最后一点不安,扬起了手。
手起刀落。
疯狂时曾不计后果地砍杀,可那时脑子里空空荡荡,现在她却冷静,冷静地看着刀锋落下。
人没有死。
隶臣上前提刀,干脆利落将一切了结。
尸体倒在所有人面前。
夏花将颤抖的手掩进袖口。
“她该死。”宏璧的声音打破死一样的安静。
夏花看她一眼,弯出一个艰难的笑。
她深深吸气,上前一步,克制着颤抖,平稳地说:“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我们将她放在队伍的前头,希望她能够更早地逃走,可她没有。我们想要她更早地拥有自由,可她却为了自由,跑向官兵,出卖了我们。因为她的出卖,官兵将我们堵在门口。”
“我们失败了。”
夏花不去想刚刚发生了什么,竭力稳住声线,说:“但是,我们没有死。我们都还活着。因为活着,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我们依然卑贱,可至少,我们学会了握刀。”
“我们将训练艰苦,但是,我们从来不怕吃苦。”
“我们经历了背叛,但我们也更加坚定对彼此的忠诚。”
“姊妹们,”她含着泪,却弯起嘴角:“从今以后,我将作为你们的首领,与你们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同心同德,同向而行。从今以后,我们会一起活下去,活下去,磨砺我们的刀锋,将它插进敌人的胸口。”
她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亦在每个人的胸膛里回荡。
这一刻,当每个人情绪激荡,以相似的眼神看向同一个方向,夏花意识到,无论与昭昧那番谈话令她心口如何纠结复杂,但是重来一次,她依旧会有同样的回答。
想到这里,她心头一松。
只是手指依然有些颤抖,她时不时地去想那背叛者的死状,既有怨愤,又有遗憾,心绪复杂,走路时不免出神。
忽然,一个人影冲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气急败坏地喊:“夏花!”
夏花陡然惊醒。
秋叶撒开手,说:“你可算听见了!”
“……三娘。”
“你可别喊我三娘。我生受不起。”秋叶道。
夏花便什么也不说了。
秋叶却禁不住这安静:“姊姊,一起走吧。”
夏花摇头。
“为什么不走?”秋叶质问:“说好要走的不是吗?”
夏花说:“只是不想逃了。”
“为什么不逃?”秋叶道:“我要你一起走,而不是留下来做什么劳什子的士兵。”
夏花反问:“走了又能怎样?”
秋叶道:“逃都逃了,还怕活不下去吗?”
夏花摇头:“我想换种活法。”
“你想换的活法,就是出卖自己?”秋叶讽刺道:“我知道她们也给了你同样的条件。你却拒绝了。”
“我没有出卖自己。”
“你自然没有,你只是被她们说服得心甘情愿放弃了逃走。什么自由?都是假的!”
夏花道:“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谈什么自由。”
“屁话。”秋叶怒道:“你只是放不下她们而已。你想要拯救所有人了吗?我竟不知我的好姊姊是个如此善心大发的好人。”
“我没有拯救她们。我们只是相互陪伴。”夏花问:“许多人在一起总好过一个人。”
“所以,离了她们你就活不下去吗?”秋叶冷笑,放狠话道:“可惜了,我离了你,一样能活下去。”
夏花张了张口:“我们……才重逢没有几天啊……”
秋叶反问:“所以,你为什么不走?”
语言太苍白,夏花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无力地说:“抱歉。”
“谁稀罕你的道歉!”秋叶声音扬起:“你不愿意,我就不能一个人离开了吗?横竖,我这辈子一个人过得也够久了。”
夏花说:“你也可以留下来。”
“不。”秋叶短促吐出一个字,顿了顿,又笑:“我挣扎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机会,却要再给自己套上笼头吗?想也别想。”
谁也不能说服对方,彼此都沉默下来。
风扯着雪片飘下来,落到秋叶乌黑的发间。
夏花为她拂去雪花,低声说:“那你走吧。”
秋叶的鼻尖蓦地发红。
夏花笑起来,目光盈盈:“我祝福你,去你想去、见你想见、做你想做——你该有这样的自由。你早该有这样的自由。”
“姊姊。”秋叶的眼睛也被风吹得发红,说:“我永远记得你从前对我的好,记得那时候……你拦在我前面说,先卖我吧。”
夏花说:“可我什么也没能改变。但是你却改变了我。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还有那样的勇气。”
“不,是你改变了我啊。”秋叶眨下一颗泪珠,又笑:“但是,我也不欠你的。”
“所以,”她拥抱夏花,轻得像雪,一触即分:“再见。”
夏花目送秋叶远去。
虽然生为姊妹,可她们仍有各自的路要走。秋叶选择到广阔的天地去见她不曾见过的世界,而她将留在这里,和她的姊妹们一同探寻曾经不可见的未来。
第55章
李素节自李家谈判归来, 借出的粮食与另外方法筹集的合到一处,停放在城外农庄。她交给夏花等人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将粮食运回来。
农庄距离营地颇有一段距离, 没有人帮忙,她们必须自己带回过冬的口粮,短时间的基础训练并不能快速提升体能, 如何把粮食运回来,需要她们认真考量。
而李素节则将农庄的事情安排妥当, 来见昭昧。
自从答应曲准的提议,昭昧便又搬回了曲府,李素节来找她的路上,便见到曲府的隶臣们嘁嘁喳喳地说话,听了一耳朵,见到昭昧时问:“曲准当真贬妻为妾了?”
“是啊。”昭昧回答:“反正邢州是他的地盘。”
李素节嘴唇翕动:“不说礼法, 单说于娘主而言……这未免过分了。”
昭昧:“她不接受又能怎样?闹腾得再厉害, 对曲准来说也不痛不痒。”
李素节沉默片刻, 说:“便是直接休妻,怕是也胜过这样的羞辱。”
昭昧眨眼:“他可能以为是恩赐呢。”
李素节不能反驳。她甚至不知道这位娘主究竟是什么感想,会觉得即使做妾,至少能留在曲准身边,还是更愿意合他一刀两断。
她收回思绪,说:“娘主能够轻易将夏花送去做营伎, 恐怕手中有些底牌。出了这样的事情, 她情绪不稳定,或许会闹出别的事情来。”
昭昧托着下巴说:“我倒想看看她能闹出什么。”
李素节提醒:“她恐怕恨极了你。”
昭昧惊诧:“这可是曲准做的好事。”
李素节回忆住在曲府这些时日对娘主的了解, 不禁道:“她怕是觉得曲准受了你的教唆。”
“呵。”昭昧轻嘲一声:“又是这样。那不妨来试试咯。”
李素节不再多说,话题来到粮食的事情上。经过多方筹措, 粮食足够度过这个冬天,但前提是量入为出,一旦管理不当造成浪费,便是件令人头痛的事情。
她们需要人来管理粮食。
李素节沉吟片刻,开口:“我这里倒是有个人选。”
“谁?”
李素节吐出两个字:“冯庐。”
昭昧皱起眉头,没反应。
“便是我们曾经遇见的那个宫人。”李素节解释道:“她的父亲曾是仓曹小吏,负责钱粮出入,在宫中时,我与她往来,她也对算术颇有了解,或许我们可以问问。”
昭昧想起来了:“她父亲可是邢州的官吏,好端端的会帮我们?”
“她的父亲去世了。”李素节道:“难民暴动,冲进了郡府的粮仓,她父亲首当其冲,就那么去了。她如今正没有去处。”
昭昧好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李素节没说话。昭昧明白过来:“不会又是你家的隶臣吧。”
李素节微笑:“是。”
昭昧不解:“你家隶臣有这样厉害?看家护院也就算了,消息还如此灵通。”
李素节道:“其实是同样的道理。她们长于侦察,故而无论是看家护院还是打探消息,都能做得很好。”
昭昧托着脸颊迷惑:“如果当真这么厉害,你娘有她们的帮助,还任你王父当家作主?”
只有她才会这么理所当然地说出架空父亲的话。
李素节心中好笑,却又怅然,说:“不然呢,她纵然能够掌控李家,可也只是到此为止而已。”
昭昧沉默片刻,自言自语似的说:“那岂不是浪费。”
李素节听出了旁的意味,没有吭声,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放到昭昧眼前。
昭昧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展开那几张纸,当先见到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长长一串说明。她认真看完,不由得抬头:“这是……”
李素节点头:“我能够打探到的各家情况。”
昭昧问:“也是她们打探到的?”
“还有些得自我昔日闺中姊妹。”笑意转瞬即逝,李素节语气复杂:“她们的夫家……都在这名单上面。”
昭昧又仔仔细细看下去,旁边李素节随着她的动作补充道:“这张名单是目前李家已经为曲准争取的势力,做了标注的,大概率会随着李家的风向摇摆。”
“李家的风向,”昭昧抬头,问:“说的是你王父还是你母亲?”
李素节没有回答,目光落上最后一张纸,说:“这是邢州府的舆图。”
昭昧没有追问,将所有信息收起来,话题又回到最初,说:“你觉得冯庐可以,那就让她来试试。”
李素节点头,道:“听说夏花在和你谈判。”
昭昧正将几份信息放进匣子,闻言,将匣盖摔上,回头没好气地说:“是啊,她居然开始和我谈条件了!”
李素节也纳罕:“代表她们所有人吗?”
“当然。”昭昧扬眉:“她们可都把夏花当作首领,谁还记得是我的人。”
李素节道:“这不本就是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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