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名营伎出逃,不知去向。余下的数百人已被关押,等候曲准的处置。
曲准闻言,忍俊不禁:“营伎闹事?”
“是。”
“可真是稀罕事儿。”曲准洗了手,抛开毛巾,说:“走,去看看。”
还没走出多远,迎面撞见通报,昭昧回府了,径直来见他。
这是自那次针锋相对的谈话后,昭昧第一次主动见他。
他翻身下马,似笑非笑道:“您这是?”
昭昧扬头:“昨晚的事,我听说了。”
连曲准都觉得稀罕,落到百姓口中转瞬就传了个遍,也是理所当然了。
曲准屏退左右,好脾气道:“让公主见笑了。”
昭昧带刺道:“你们邢州兵居然有营伎,这才可笑吧。”
曲准面上浮现出奇妙的笑意。
昭昧咄咄逼人道:“我以为邢州兵训练有素,没想到却还有营伎这样的存在。曲刺史不该解释一番吗?”
曲准好整以暇道:“这不过是练兵之法。”
昭昧道:“这样练兵?”
曲准道:“这样练兵。”
昭昧讽刺:“我竟不知道那些营伎也能上战场了。”
曲准微微一笑:“公主曾指责准御下无方,准自认有错,已按公主的要求处理,但难免影响士气,征召营伎,不盼着她们能够征战沙场,至少,总能够提振士气。”
“我看的书上可不是这么写的。”昭昧摆出掉书袋的姿态,说:“军中有伎,分明会令士兵失去战意。”
“公主,”曲准态度谦逊,却透着股高高在上,说:“论身份贵重,准不如公主,但论练兵之术,公主怕是要让准三分。”
昭昧似不服气,但又无法辩驳,沉默了片刻,不甘心道:“我或许练兵不如你,但是,要说提振士气,依我看,倒有个更好的办法。”
曲准又露出微妙的笑意:“公主请讲。”
昭昧又扬起头,弯起嘴角:“方才我说,不知道何时营伎也能上战场了,可再想想,倘若士气差了些,那么,那几百营伎也足够弥补了吧。”
曲准逐渐收敛了笑意:“准不明白。”
“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昭昧露出胜者的得意,慢条斯理道:“将营伎充军。”
第52章
曲准觉得有趣。
从前对那些城外无疑为生的难民女子, 眼前的公主先是断了她们的生计,后又要她们做工来养活自己。
那时候他只觉得公主怀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说些异想天开的大话。
可现在, 对那些不甘心作为营伎的女子,她一边指着鼻子说他做得不对,一边却要将伎子们充入军营。
他倒不知道这究竟是天真还是残忍了, 反而有些好奇。
这好奇就像,当初在旁人的府邸见到秋叶, 主人嘲讽她装得无辜纯良,结果几次逃跑都被他抓住。可他却正喜欢她这孤傲性情,听说她逃跑,更生兴致,带入自己府邸后,每每见她生气, 非但不以为忤, 还觉得可爱。
他素来喜欢这样有个性的女子, 连带着耐心也多了些,笑道:“公主不会不知军人是要上战场的吧。”
昭昧一副“你以为呢”的表情。
“战场,那可是要死人的地方。”曲准奇道:“不许她们做营伎,却送她们去死?”
昭昧点头:“她们闹出这样的事,本就该死。”
曲准说:“可她们做不成军人。那一套甲胄便有十斤重,她们穿到身上, 哪里还能走得动。”
昭昧道:“练一练便走得动了。”
曲准又说:“从前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昭昧道:“从前哪里没有?我见过女子守城的故事。”
“那些女子知晓礼义廉耻, 危亡时刻,愿舍生取义, 值得敬佩。可这些伎子,最是薄情寡义, 日后上了战场做了逃兵,损的可是我邢州兵的大名。”
“做了逃兵就杀掉。”昭昧不以为意,轻易道:“怕损了你邢州兵的大名,就不做邢州兵。”
曲准定定地看着昭昧,笑开:“公主的意思是?”
昭昧直视着他,不避不让:“你说我不会练兵?把她们的名簿给我,我来练她们。”
曲准不语。
昭昧气恼道:“你不稀罕她们,却也不愿送我?”
曲准道:“若只是几百营伎,送了便送了。可这几百营伎,却在邢州府的地盘上撒野,如此不驯,怕伤了公主的手。”
“你看不起我。”昭昧怒道。
“不敢。”曲准立刻退开一步,说:“但她们毕竟杀了我几名士兵。”
昭昧情绪稍微缓和:“她们不是死了更多吗?”
曲准笑道:“那是她们咎由自取。”
“好了。”昭昧烦躁地说:“我听明白了。你不就是不甘心这样白白送我吗?从前你答应我一个条件,还记得吧?我用那条件来换她们,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曲准说:“既然并非邢州兵,那么,总不该邢州府来负责她们的开销。”
昭昧抿紧嘴唇。
曲准又说:“但以公主与准、与邢州府的关系,倘若后日有所需要,这支……兵马,是否也该与邢州兵一同奔赴战场?”
昭昧不悦道:“曲刺史可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曲准低头:“过奖。”
昭昧神色不定地看他,半晌,没好气地说:“那么,以我和你、和邢州府的关系,你总该做点什么吧。”
曲准自觉这几步进得够了,便又退一步道:“愿为公主配齐军备。”
昭昧神色略有和缓:“那就这么定了。”
曲准点头:“是。”
虽然期间颇有波折,但到这一步,昭昧脸上仍现出打赢一场战斗般的悦色,迈步将要离开时,脚步有意一顿,回头,表情又复杂起来,似欲言又止。
曲准问:“公主何事?”
昭昧缓缓吐出一口气,说:“先前你和我谈论过的那件事。”
婚事。
曲准直起身。
昭昧下了极大决心,缓慢道:“我可以答应。”
显而易见,还有下文。曲准等待了一会儿,果然,她又说:“但不是现在。”
话题已经开头,接下来的话也顺畅许多。昭昧道:“至少要到孝期结束。”
二十七个月,如今还有不足两年。
“但是,”昭昧语气一转:“纵使还有许多时间,但从现在起,我不想再看到某些人出现在眼前。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曲准沉吟片刻:“她毕竟也曾为准生育子嗣。”
“呵。”昭昧冷笑:“所以,要我做妾么?”
曲准道:“岂敢。”
“那便让她做妾。正妻在堂都能求娶我素节姊姊,想必贬妻为妾这样的事,曲刺史也做得出来——偌大邢州,谁敢判你的不是!”
曲准只是试探她的底线,听到这话,已然满意,当即答应。
“还有,”昭昧说:“既然决定合作,那么,你该知道,我还有个不成器的弟弟。”
“是。”曲准听懂了她的暗示,也提出了早有的疑问:“听闻,公主虽与齐王一母同胞,却不知何故,始终关系不和?”
“不错。”昭昧弯起嘴角,微笑着说:“谁让他总想分我的宠呢。”
曲准从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便也付之一笑。
公主无非在敲打他的后宅,在曲准看来,也算难得表现出寻常女子的一面。再细想来,今日公主堵在此处,非要从他手中夺去营伎的处置权,言辞屡屡针对,恐怕也因为不得不答应这婚事,心中不平,便要在这上面将他一军。
曲准自顾自地解释着昭昧的作为,昭昧却已走出很远,与李素节相见。
乍一见时,昭昧表情沉着,看不出端倪。李素节追问时,她也不言不语,直到李素节面露惊疑,她憋不住笑出来,容色粲然,说:“成了!”
李素节卸一口气,好笑道:“又来耍我是不是。”
昭昧摇头晃脑地把经过说清楚,李素节的表情跟着七上八下,到最后尘埃落定,忍不住说:“在他看来,做营伎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啊。”
昭昧冷笑:“在他看来,比起从军,营伎过的可都是好日子了!”
李素节沉重地说:“若非如此,她们闹出这样的事,落了他的面子,他哪里咽得下这口气。”
昭昧看着她,说:“倒是素节姊姊你,居然想出这样的办法,可真是出人意料。”
李素节笑了笑:“我只想她们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也是吧。”昭昧道:“从军总比做营伎好些吧。哈,换曲准来做营伎,说不定就哭爹喊娘了。”
李素节哭笑不得:“曲准倒也没那么不济。”
昭昧说:“我说是就是。”
“是是是。”李素节应和几声,说:“但真换做曲准,他怕是早就拔刀了。”
这话说到心坎上,昭昧托起下巴,遗憾地说:“可这些伎子,她们什么时候才知道用刀呢。”
房间里安静了一阵。
李素节想起另一件事,坐到昭昧身旁,问:“你怎么答应了他的提议?”
“只是暂时而已,”昭昧纠正道:“等两年之后,谁知道是什么模样。”
李素节说:“可你还是答应了。”
昭昧沉默片刻,说:“素节姊姊,你觉得,我对曲准来说有多重要呢?”
李素节无言。
昭昧自顾自地说:“历史上有许多人举旗时打着前朝子孙的名义,好像这样就能够聚拢人心,可不也有很多人,不需要这么做最后也成功了吗?即使没了我,曲准或许会走得艰难一些,但又能难到哪里?”
“虽然他自己不清楚,但其实,我需要他,比他需要我更多。而他能为我付出的代价,也不过如此而已……”她冲李素节眨眨眼睛,说:“休一位早就想看两厌的糟糠之妻,娶一位十几岁豆蔻年华的娘子,这也算牺牲吗?”
曲准与如今的妻子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携,从他籍籍无名,走到如今如日中天。
他难道是记挂着妻子的往昔恩情,才不离不弃吗?
笑话。他当日便能求娶李素节,如今又换做昭昧,休妻下堂,分明只差一个理由。
“这道理我自然明白。只是,”李素节说:“我以为你与曲二关系正好。”
“是啊。”昭昧说:“他受困于这囚笼,我便帮他打破它。这不很好?”
李素节道:“可曲家娘主的个性,怕是不能接受。”
“她?”昭昧理所当然地说:“她算什么?”
曲家娘主什么也不算。对曲准对她都是。倘若一定要安放一点意义,这意义也只是影响曲二。
李素节沉默了,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倒是昭昧,定定地看着她。
李素节察觉,转头对上她的视线,在无声中,四目相视,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她们正闹着龃龉,那点矛盾在携手时被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却尴尬地重现出来。
“素节姊姊。”昭昧声音干涩。
“嗯。”李素节答应。
“我……其实想了很多。”昭昧说。
“想了什么?”
昭昧说:“想了你说的话。既然我已经有了目标,那么我也该想一想这路究竟要怎么走。”
李素节说:“你已经有了目标——你是不打算改变了吗?”
昭昧说:“不打算改变了。”
她忽然起身,从床脚翻找,扒出几张褶皱的纸来,捏在掌心,说:“我记得你那时说的话,你说,如果我连你都不能说服,还能说服什么人。那么,倘若我说服了你——你愿意帮我吗?”
李素节的目光从她面庞,移到她手中那几页纸上。
昭昧挺直了腰杆,认真地将那几页纸放到她的手心。
李素节打开后,本想一目十行,却逐字逐字地看过,抬头。
“素节姊姊……”昭昧开口。
“阿昭。”李素节打断了她的话。
昭昧的身体变得僵硬。
可李素节的声音却很柔软:“记得吗,你曾经问我,是不是觉得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异想天开。”
昭昧点头:“……记得。”
“现在我说,”李素节道:“是。”
昭昧张口欲言,李素节却截断她:“但是。”
她轻声问:“那又怎么样呢?”
昭昧怔住。
“我也想看看啊。”李素节缓缓绽放出微笑:“哪怕真的只是史书上无关紧要的一行。”
“不。”昭昧回神,认真道:“我不是为了史书活着的。我为自己活着。哪怕史书没有我的名字,可我自己知道。我想要做,所以我去做。”
“我也知道。但是,”李素节说:“或许你会变的。”
“所以呢,”目光落在李素节身上,昭昧问:“你要拒绝我吗?”
“——可我还是想试试。”李素节放开目光,似乎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算有一天会放弃、会后悔、会发现自己不能做到,可我还是想试试。不管这条路有多远,总要走出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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