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抚摸着身旁的酒坛,说:“我只想战斗之后,我们都能够回到这里,一起喝完剩下这半坛酒。”
“我敬你们。”她将酒敬向每一个人,一口饮尽。
未几日,大军开拔。
曲准亲自带兵,曲二身在行伍,河图一行本没有编制,只能临时编入曲二名下,协同作战。数百女兵的加入令许多士兵感到惊奇,他们时常投来异样的目光,不乏插科打诨,河图等人不假辞色,待行军日久,距离战斗越来越近,所有人都绷紧了精神,谁也没心情嬉皮笑脸。
只是,曲准究竟有着怎样的打算,对多数人来说仍是未知。
即便是曲二,因为只是仟长,也无从得知,却在行军中收到曲准的吩咐。同样收到吩咐的还有另外一名仟长,再加上河图一行,凑出两千多人马,她们要和主力分离,往另一处关隘赶去。
目标城池两翼有营栅守护,为取攻其不意之效,曲准将集中力量一举拿下主城,同时派出两拨人马,要求拖住援兵,只待他拿下主城后里外合击,便能将两翼攻克。
曲二接到的任务,正是牵制其中一翼。
议事厅中,舆图摊在桌面,曲二和仟长正在商议,忽然光线一亮,门帘挑开又落下,河图走了进来。
仟长立刻看向曲二:“你还把她叫来了?”
“嗯。”曲二道:“这次任务需要她们配合。”
“怎么是配合。”仟长奇怪:“她们不就是你的兵?”
“她们没有编制。”曲二回了一句,向河图道:“我们在讨论应对之法。”
他向河图介绍道:“淮北城两翼有西、东两栅,驻兵各五千左右。一旦淮北城出现动静,五日内两城便能形成增援。如果五日内邢州兵不能攻克淮北城,双方会陷入拉锯。按照……他的意思,我和张仟长,还有你,兵力共两千三百人,负责牵制东城兵马,拖住他们到第十日即可。”
张仟长道:“五则攻之,倍则战之,这可好,他们倒是我们的两倍。”
曲二不答言。
河图问:“你是怎么想的?”
曲二道:“我想主动出击。”
张仟长皱眉:“主动出击?咱们才多少人?”
“一旦等到东栅出兵支援,我们就会陷入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曲二似乎已经考虑了一阵,流畅地说:“我和张仟长故意露出马脚,引他们察觉,他们势必来攻,我们再诈败逃走。我们的兵力寡于对方,对方多半轻敌,一旦引兵来追,便由你前来接应,我们合力反击,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仟长道:“就怕我们还来不及跑,直接被他们包了饺子。”
曲二道:“张仟长方才不是说了,倍则战之,对方两倍兵力也只能努力取胜,何况我们只要逃跑。”
张仟长不再吭声。
河图点头,问:“我们在哪里接应?”
“我们需要早日分兵,防止对方看出人数的猫腻。所以,”曲二在舆图上一点,说:“需要你即刻带兵前往此处安置。此处地势较高,方便瞭望,待三日后,见东栅烟尘,便来接应。按距离算,等你们赶到,时机正好。”
他将舆图交到河图手中,指点着上面的一条路线和端点,说:“我已在舆图上标注你们前来的方向,最终我们在此处会和。”
张仟长抻着脖子看地图。
河图抿了抿唇,说:“我需要一名向导。”
“哈。”张仟长冷笑道:“果然是女人,连方向都不认得,到时候可别迷了路,找不到接应的地方!”
曲二轻声问:“陆凌空不曾教你们看舆图吗?”
“她教了。”河图瞥一眼张仟长,向曲二道:“但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踏出邢州城了。”
她们往往是年幼时便被卖走,经历舟车劳顿,到达足够陌生的地方,之后便是多少年囚禁一样的生活,再没有走过更远的地方。就像从未走出房间的人,即使手握舆图,也未必能走多远。
何况,当下的舆图并没有那么精准。
曲二歉然道:“是我考虑不周。”
他找来手下一名伍长,叮嘱他为河图等人带路。回头又对河图说:“前几年,他在邢州清剿乱匪,不少匪徒窜入邻境,两州相邻处尤其多,你要小心。”
河图答应,带着那名伍长离开。她刚走,张仟长就忍不住开口:“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们?”
曲二反问:“什么事情不重要?”
张仟长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要说重要,最重要的当然是正面应战的他们,但要说不重要,作战中环环相扣,哪有不重要的事情。
“啧。”张仟长说:“干脆就让她们找个地方好好呆着,也别来接应了,不拖后腿就够了。”
曲二没有理会。
他将这任务交给河图,其实也存有其他考量。
无论如何,河图等人训练日短,又毫无作战经验,平日里学得再多,都只是纸上谈兵,一旦正面迎敌,稍有差池,就可能伤亡惨重。相比之下,作为接应,即使出现问题,压力也只在他主力这边。
在曲二说出安排时,河图就明白了他的想法。这是最合理的安排,她没有逞强的道理,只是心中坚定,一定要完成任务。
她和姊妹们说明了情况,翌日,带着舆图和向导,向目的地进发。
同时,曲二也对部下进行了更详尽的安排。张仟长即使心有不服,可碍着曲二身份特殊,仍听命行事,双方便按照计划,向东栅兵露出了尾巴。
果不其然,东栅兵立刻反应,向他们探出獠牙。他们也虚晃一枪,望风披靡。
一切都在曲二意料之中,唯独出乎意料的是,河图并没有及时赶来。
第66章
曲二带兵且战且退, 来到约定地点时,身后敌军仍穷追不舍,前方的援兵却不见踪影。
张仟长大骂一声, 抄刀和敌人接了几招,打退后,再控制不住脾气, 冲曲二道:“你出的好主意!这下可好了! 她们倒是跑了,咱们是一个也跑不掉!”
曲二微微皱眉, 按下心头担忧,回望时见到大片敌军,面色沉重。
张仟长仍骂骂咧咧:“看他们这劲头,还能再追上半天,要是没有援兵,咱们迟早完蛋!”
曲二道:“想必是路上耽搁了, 再坚持些时间。”
“呸。”张仟长怒发冲冠, 还想再说, 曲二打断道:“如果说不出办法,不如闭嘴,省省体力。”
曲二性情温和,这话已经很不客气。张仟长咽下埋怨,继续作战。
又坚持了一阵,仍不见援兵来救。
张仟长的脸色又阴沉几分, 眼看又想骂人, 曲二先一步说:“做最坏打算,援兵迟迟不到, 我们不能再撤退了。”
“不撤退做什么?援兵不到,我们难道就在这儿等死?”张仟长没好气地说。
“一味逃跑才是等死!”曲二本就挂心河图情况, 这会儿也严厉起来,立刻下令:“全体战士,后队变前队!进攻!”
军令顺利下达,整个撤退队伍陡然调转矛头,冲迎来的敌军发动进攻。
敌军一路追到此处,顺风顺水,这会儿突然遭遇猛烈反抗,一时乱了手脚。
邢州兵们心知没有退路,更发挥出穷途之勇,出其不意,将敌军稍稍打退。曲二并不恋战,一击即走,且战且退,而敌军则经几次反复,怀疑有诈,冲力稍减,曲二趁机带兵迅速后撤。
可这时机并不能坚持多久,要不了多久,敌军便会意识到她们已是穷途末路,届时便是一场恶战。
果然,又过了一阵,敌军攻势突然迅猛,仿佛要一鼓作气将她们拿下。
没多久,纸糊的士气退散,邢州兵露了怯,对方立刻察觉,火力集中。
已经到最后关头,曲二当机立断,决定断尾求生,唤来手下几个佰长,正准备吩咐,突然,听到队尾一阵大叫:“援兵来啦——”
“援兵来啦——”
兴奋的欢呼声传出很远,如同浪潮一波一波,袭向队伍最前。
曲二顾不上确认消息是真是假,率先带头高呼,一时间,所有人的声音响成一片,冲向敌军。
混战中,消息真假难辨,远远只望得一片烟尘,仿佛真有兵马前来。这一路本就打得节奏奇怪的敌军当下狐疑,队伍正在进退两难时,河图也带兵来到了曲二面前。
三方势力终于回合。
在推迟许久之后,拧成一股力量,向敌军掩杀。
敌军不再迟疑,立刻下令后退。三方人马装模作样地追杀一阵,迅速收兵回营。
这是一场收尾不算狼狈的败仗。
回到军营,邢州兵便训练有素地开始清点伤亡,报到曲二口中,是血淋淋的数字,于她们本不富裕的兵力是雪上加霜。
张仟长的队伍损失更重,带着一行人怀着满腹怒火找来,撞见曲二出帐,劈头便问:“河图呢?她们人在哪里?”
曲二厌倦了应付,面上功夫也不愿做,只说:“让让。”
张仟长身后士兵犹豫起来,张仟长却无动于衷。
曲二定睛看他,目光如平静水面,重复:“让让。”
张仟长目光一收,到底让开。身子刚刚转过,眼神跟着一瞥,突然,表情狰狞起来。
他上前一步,铿然拔刀。
河图站住了。
刀正架在她脖子上。
“铿。”河图身后,几名士兵立刻拔刀,指向张仟长。
“铿。”又是几声出鞘声响,张仟长身后士兵同样拔刀。
十几个人对峙在此,将当中的河图与张仟长围成一团,锋芒相向,互不相让。
“你贻误战机,军法当斩!”张仟长怒道,手中刀也跟着声音震颤。
“把刀放下。”曲二说。
河图身后,刀锋纹丝不动。张仟长身后,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邢州兵,”曲二又说:“把刀放下。”
邢州兵们左顾右盼,第一个人放下刀,便有第二、第三个人放下刀,到最后,只有张仟长,仍固执地把刀架在河图肩头。为了这把刀,河图的士兵们不甘示弱。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仟长说:“你要包庇她?因为她,死了多少士兵!我就说,不该把任务交给她们,果然,不出我所料!”
曲二抬手,按上他的刀,压下刀锋,说:“我会处理。”
张仟长收刀:“我倒要看你怎么处理!”
河图抬手,身后士兵尽数收刀。她只看曲二。
曲二问:“什么缘故?”
“军法不问缘由,迟了就是迟了!”张仟长说。
“迷路了。”河图平静地说。
“哈,迷路了?”张仟长又忍不住嘲讽,话未说完,曲二打断:“来人,带张仟长回去休息。”
曲二士兵上前,将张仟长围住,做出请的姿态,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张仟长深吸一口气:“曲二,你最好能够秉公处置,不然,战士们也不会答应的!”
曲二没说话。等张仟长走后,又问:“怎么会迷路?”
再没有旁人,河图脸上才露出苦笑:“被你说中了,路上遭遇了山匪。”
曲二蹙眉:“纵有山匪,应该也不会胜过你们。”
“不是。”河图说:“我们打退了山匪,但是……向导和舆图都不见了。”
“什么是不见了?”
“舆图一直是向导带着的。后来我们和山匪发生冲突,结束后,向导就不见了踪影,地上没有尸体,舆图也不见了。若不是我提前把路线记了个大概,或许还不能赶来。”河图说:“要么,是向导自己走了。要么,是他被山匪绑走了——可山匪偏偏绑架他做什么?”
“你是说,那群山匪有猫腻?”
河图摇头,问:“那名伍长,你了解多少?”
“我与他见面不多,只是为你挑选向导时,多数士兵……”曲二略去半句,说:“只有他尚且可用。”
河图叹息:“无论如何,我们来得迟了。”
“这该是我识人不清的过错。”曲二道:“张仟长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可贻误战机是真的。”河图道:“这里那么多士兵都是证人,你若是不秉公处理,但凡一个人张了嘴,你也要被牵连。何况,还有个姓张的。”
“凡事有转圜的余地。”曲二坚定地说:“况且,大敌当前,没有自折臂膀的道理。”
曲二的态度多少安慰了河图。即使心知所犯错误不小,可若要她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就那么引颈就戮,她做不到。
这一口气松出来,她放心地安置了士兵,和曲二并肩而行。
此时军营中弥漫着死气,时不时有士兵抬着担架,送回重伤的战友,以及尸体。
混战当中,踩踏频仍,倒下的尸体往往血肉模糊,烂成一团。
河图不经意间看到,登时肠胃翻涌,又强忍着按捺,对抗中怔在那里。
曲二扳过她的肩膀,带她走进营帐。隔开视线,河图才觉得那感觉退去些许,只是心头震撼未消,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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