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曲二的加入,整个战斗节奏都变了模样,只听得阵阵交击、金属铮鸣,几道人影交错互换,刀芒四散,唯独自那乱影中偶尔闪现的衣袂,能够辨识曲二的方位,寻到他刀锋所指,亦见得那刀不再是刀,仿佛他的手臂,天生浑然一体,随他步伐灵动流转,时而光绽秋莲。
每招每式都快到极点,这一场战斗亦悄然接近终点。
混战之中,一人飞身而出,掠身而退,而另外二人尚为曲二纠缠,下一刻,曲二飞刀而出,随着“噗”的一声轻响,正扎进逃窜者的后胸,他含混一声呻、吟,身体将倒未倒,而曲二已扭住两人颈项。
“咔哒。”
曲二的两只手轻巧地结束两条性命,而同一瞬间,不远处那具尸体将将落地。
他抬头,缓缓起身,走到尸体旁边,拔剑,回头向河图道:“你还好吧。”
“我没事。”河图心中生出几分惊叹,感慨自己半路出家果然还是差距颇大。走到曲二身旁,问:“你呢?”
曲二脸上有一道极细的划伤,他摸了一把,血已经凝固结痂,摇摇头,轻笑:“除了开始那一跤,别的都好。”
河图也玩笑道:“你现在这模样可有趣得很。”
曲二知河图根底,心中着急,没时间继续和他从未打过交道的衣服继续磨蹭,直接撕扯下去,头饰也没来得及处理,打斗中早飞到不知哪里,如今他只穿着里面的单衣,打斗中不见得冷,但这会儿风一吹,再趁着他在干燥空气中炸起的头发,尤其显得狼狈。
“抱歉。”曲二压下互相排斥的发丝说:“毁了你的衣服。”
“这算什么。”河图走到屋里,看着地上的碎片,惋惜道:“倒是你,还没有穿多久呢。”
曲二跟着河图的视线看过去,无奈地笑:“我大概……也没那么想穿了。”
十几年的执念刻在脑子里,把一切都美化成最好的样子,直到真正实践,才发现他还是更习惯现在的自己。
他将散落在地的发饰捡起,还给河图:“还是谢谢你。”
河图接过发饰,盯着他吃吃地笑。
曲二不解:“你笑什么。”
河图收起笑意,说:“其实从前就想和你说了,但总没有机会。”
曲二静候她的下文。
河图有几分追忆的怅然:“你从前总羡慕我不用伪装自己。可你不知道,我心里却一直在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曲二笑道:“羡慕我自出生起就事事都要按母亲的意愿吗?”
河图摇头:“她这么做固然残忍,可你又何尝不是因此有了比我们更多的自由呢。”
曲二不语。
河图说:“你只是觉得你不得不扮作男子,这是违拗了你自己。像我们,倒是不曾扮作男子,可难道我们就是按自己的想法活的吗?”
“你想要穿女装,想要以女子的身份;可我却想像你一样,哪怕漫无目的、找不到方向,哪怕只想随波逐流,也总有人推着你从军、征战、成为一名都尉,光明正大地做邢州的长官——而不是像我们这样,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也未必能够得偿所愿。”
曲二沉默良久,缓慢开口:“你的问题,我也想过。”
河图问:“你想过什么?”
“我想,为什么我娘没有把我生成一个男孩。”曲二说:“我和大兄出生在同一天,我们的母亲几乎同时发动,都为了同一个目的。她们想要生下长子。可只差那么一点,我成了次子——我已经不是长子了,又怎么能连儿子都不是呢?我必须是个儿子。我也成了儿子。”
“奇怪吗?”曲二说:“我娘天天耳提面命,说我是她的儿子,可也正是她,天天在我耳边埋怨,为什么我只是个女儿。年少时,我不清楚这有什么重要,可渐渐长大了,我奇怪究竟会有什么不同。我逛遍了所有倡肆,想要知道我究竟是个什么。然后,我遇见了你。”
她微笑着说:“这大概是我今生最大的幸运。”
那时,她们渐渐熟悉,她向河图吐露了秘密,又分享了自己的问题。
她至今仍记得,河图听到她的困惑,先是诧异,既而思索,随后露出她无数次见到的抿唇微笑,双眸亮起明光,说:“这倒也很容易。”
接着,她露出了自己的身体。
后来,她也鼓起勇气,袒露出从未在外人面前袒露的、女性的身体。
母亲总对她百般强调却又避而不提的那些问题,她在河图这里找到了答案,那一刻,她终于寻觅到最后一块拼图,严丝合缝地拼回了自己。
只是心底还有些遗憾,为自己错过的作为女性本该经历的一切,而现在,当她穿过所谓的女装,便觉得往昔都得到了释然。
她自回忆中抽神,又蹲下去,搜过刺客的全身。不出所料,与曲准刺杀昭昧那次不同,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记号。
昭昧生日时,曲芳洲到得早,和昭昧说了这件事,道:“推测是某位将领所为。”
“可以派暗鸮……”昭昧下意识吩咐,却想到什么,看向李素节。
李素节微微摇头:“我会和她谈谈。”
“暗鸮怎么?”曲芳洲逡巡四周:“似乎不曾见到浮金。”
李素节道:“她暂时离开了。”
曲芳洲问:“你母亲的意思?”
李素节点头。
曲芳洲不再追问,说:“既然用刺杀这样的办法,幕后或许是我死后便能立刻得利的人。”
李素节道:“也可能是有意栽赃。”
曲芳洲颔首:“那只能后续详查了。”
她汇报过此事,便走出门,将空间还给了两人。
她来之前,昭昧刚刚说有事情要讲,被打断,这会儿李素节又拾起话题,问是什么事情,方才还兴奋的昭昧好像劲头过去似的,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轻飘飘地说:“我月信来了。”
李素节忍俊不禁。这件事情,哪里瞒得过她。可她自蛛丝马迹中知晓,又与昭昧亲自带着点骄傲和惊喜来和她说,感觉别有不同。
只是这情绪遭曲芳洲打断,昭昧反而装起了泰然自若。
李素节也就跟着波澜不惊地微笑:“恭喜,三喜临门。”
昭昧瞥她一眼,不满道:“你瞧着一点也不像恭喜的样子。”
“哪里。”李素节说:“我立刻吩咐厨房做些红蛋,不管谁来了都要她们吃一颗再走,这样总算恭喜了吧。”
昭昧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问:“我倒是比较好奇,既然女子都有此事,那她们在军中又是怎么处理的?”
“果然要自己有,才想起旁人也有吧。”李素节调侃一句,笑道:“我早些时候问过,如今她们的训练方案,采纳赵娘子的建议,按强弱分作三种,每种十日,不拘顺序,只要每月都完成一次就好。这样一来,大家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体情况,选择合适的安排。”
昭昧点头。
时候不早,邀请的客人们陆续来到,李素节也和昭昧确认:“你要直接加簪吗?”
“嗯。”昭昧说:“梳个头而已,用不着一群人来看。”
成人礼这样的事情,通常都由长辈主持,但昭昧没有长辈,唯有李素节可堪此任,她便亲自为昭昧梳头。
梳到一半时,门口多了个人。
昭昧不耐烦李素节的郑重,初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后来不耐烦了,眼神到处乱飞,就见钟凭栏双手抱胸倚在门边,正认认真真看她梳头。比她更认真,又好像出神。
昭昧惊诧:“你怎么来了?”
钟凭栏索性走进来,笑道:“这么不欢迎我。”
昭昧想问李素节怎么请了她,可脑袋转不了,只能放弃,道:“我们可没这么好的关系。”
“这么说我就伤心了。”这么说着,她脸上却带笑:“按年纪,我也算你的长辈吧,不请我来主持就算了,连看也不许。”
昭昧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是没什么好看的。”钟凭栏说着,目光落到梳妆台上。
梳妆台上东西少得可怜,一眼望去,清晰可见。尤其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支孤立于其它所有的簪子——倘若不是为了这支簪子,昭昧大约连加簪也不耐烦。
钟凭栏的目光停在上面,不由自主地去取:“这是……”
“簪子。”昭昧岔断,夺过簪子递给李素节。
钟凭栏望着空落落的掌心,再没有说话。
李素节完成了最后环节。
除了钟凭栏,李素节所请的人都正合她的心意,一顿饭宾主尽欢。饭后,昭昧又请几人到客厅议事,来到时,发现李素节果真派人守在门口,捧了一盘子红蛋,见人就送。
旁人多少要问几句缘由,钺星见到,二话不说去拿,一只手伸进去就抓出三个蛋来,昭昧眼疾手快叼住她的手腕。钺星看她一眼,放回了一个红蛋。
昭昧不松手,钺星又看她一眼,再放回一个红蛋。
昭昧松开手,钺星立刻溜到她够不到的地方去吃蛋了。
昭昧说:“鸡蛋而已,难道还短了她的。”
李素节道:“一听就是没饿过的人说的话。”
“我怎么没饿过。”昭昧反驳,但也没有追究,说:“她要是真的想吃,怎么不见她怀里揣几块肉。”
李素节随口道:“肉哪里放得住。”
说话间,进到客厅,昭昧居中,李素节在旁,陆凌空、江流水一侧,曲芳洲、河图一侧,众人落座,昭昧开口:“我想给河图那支军队起个番号。”
无人诧异,显然都想过这个问题。
尤其河图,脱口便道:“娘子军如何?”
昭昧道:“不好。”
“军队番号总得带点气势。”陆凌空高声道:“她们是冲锋陷阵的,不如就叫陷阵营,这名字不错吧。”
昭昧说:“不好。”
陆凌空下意识反问:“怎么不——”
江流水按住她,问:“依公主的意思,该叫什么名字?”
昭昧露出点笑容,说:“我说娘子军不好,是今日叫了娘子军,改日再有一支军队,莫非要唤作娘子军一队、娘子军二队吗?”
“陷阵营倒是不错,但这支军队的成立,却不全为了战斗,或者,不全为了冲锋陷阵的战斗。”昭昧道:“所以也不好。”
曲芳洲道:“看来公主另有想法。”
“是。”昭昧道:“这支队伍成立之初,为的不是冲锋陷阵,而仅仅为的是能够拿起武器而已。故而,我欲唤它为——”
“刀锋。”
第85章
河图的那支军队最终便唤作刀锋营。
旁人都没有意见, 唯独陆凌空嘟囔:“我还是喜欢我的陷阵营。”
昭昧只当没听见,又说:“曲二的身份是个隐患,眼下还不能暴露。”
曲芳洲点头。
陆凌空来了兴趣, 坐直身体问:“什么身份?”
没人回答她。
李素节道:“我们的势力终究单薄,虽然曲二郎目前掌控了邢州,但她资历尚浅, 军中仍受几位将军掣肘。”
目前邢州兵的中坚力量为将军及中郎将,自然, 这些多半是曲准在大周灭亡后自封的,但的确混迹军中多年,声名盛于曲芳洲,他们目前按兵不动,似乎接受了曲芳洲继承父位,但并不意味着全然臣服。
昭昧又道:“邢州兵八万人马, 目前仍旧是我们的主力, 还不能放弃。但是如今扬州也已拿下, 扬州兵归入我们的名下,比起邢州兵,他们反而更容易掌控。”她向曲芳洲道:“你不妨从他们入手。”
曲芳洲趁机提议:“既然邢州兵、扬州兵同属我们名下,总这么称呼便有些不妥,是不是也该换个说法?”
昭昧沉吟片刻。
李素节道:“不妨便叫上武。”
昭昧问:“哪个上,哪个武?”
李素节比划道:“既为上武, 亦为‘尚武’。”
还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 但众人都能立刻想到。昭昧当即拍定这个名字,道:“但两支兵马恐怕不好融合, 还需要你多想办法。”
“还有练兵之事,”她转向陆凌空和江流水, 道:“你们在练兵一途上各有心得,上武兵和刀锋营的训练,也需要你们配合。”
江流水点了头,陆凌空却忍不住抗议:“又让我练兵?”
整个会议当中,唯独她与其她人氛围不同,单说坐法,旁人都坐得端正,唯独她总忍不住跷二郎腿,自以为腿跷在桌子底下没人看见,却没注意整个身体都跟着懒散起来,说话更是心直口快,还带几分桀骜的匪气,显得格格不入。
昭昧半点不意外地看向她。
在昭昧的注视下,陆凌空终于想起自己似乎好像和昭昧宣示过效忠来着,悄悄下二郎腿,语气却依旧强硬:“不说旁的,单论我的实力,在座的,除了曲二勉强能和我比比,旁的,还有谁能和我相提并论?现在倒好,曲二有她的上武军,十几万人马都在她手里头,就连河图,半路出家的,还是我教出来的,都成了都尉,还有个刀锋营,就我,负责练兵?”
江流水在桌下拍了拍她。
“别拍我。”陆凌空说得情绪上头,挥开江流水的手臂,又激动起来:“说得好听,所有兵都是我的学生,但实际上呢,谁也不是我的兵!”
她说完了。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
李素节脸上露出点笑意。
陆凌空立刻捕捉到:“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我这么有能力的人,却不让我带兵,这简直就是浪费!”
李素节便问:“你的优势在哪里?比曲二,如你所言,不过平分秋色,比河图,你远不如她能团结队伍,你所有的,旁人也有,即便是你的练兵之法,流水虽然不曾亲身实践,却也理论丰富,更有曲二从旁观望,也学得几分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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