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芳洲素来没有争抢的念头,哪怕误打误撞地洞悉了一切,明知曲准的遗产已唾手可得,也心如止水。
昭昧从前不喜她这性格,现在倒发现这性格带来的意外之喜。她吩咐隶臣将玉佩交给李素节,回头问:“就这样交给我了吗?”
曲芳洲笑道:“我不曾受穷困之苦,钱财于我也不过身外之物。我想,它该在需要的人手中发挥价值。”
昭昧道:“多谢。”
曲准留下的积蓄的确可观。大周末路是许多人都提前察觉的事实,曲准也早有准备,自然筹有钱粮,本来想着将玉佩一分两半,无论是曲大从他手中得到了另外一半,还是曲芳洲从曲大手中得到另外半块,哪怕是两“兄弟”突然摒弃前嫌、通力合作,最终使得玉佩合而为一,将钱财暴露于天地,便都算是对他的继承有个交代。
他大概没有料到,最后却便宜了昭昧。
这笔钱解了燃眉之急。扩军一事也终于提上案前。
内部会议上,昭昧向所有人宣告她的决定:
征伎子从军。
她早和李素节有过交流,李素节表明不赞同,却在她的坚持下认为不妨一试。而其她人的反应大差不差,都以为不妥。
河图更是脱口而出:“这与征收营伎有什么区别?”
此言一出,氛围便降到冰点。
河图也察觉失言,将要解释,昭昧已然高声喝断:“你若以为相同,当日又何必从军!”
河图瞬间涨红了脸。
李素节安抚道:“河图意不在此。”
河图抿了抿唇,说:“我的意思是,她们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征收营伎与征召从军于她们而言没什么两样,都是打破了现有的环境,逼她们做一个并不情愿的选择。”
昭昧冷笑:“若不打破这环境,她们莫不是还自以为生活美好?”
“她们的确如此。”河图道:“只是,曲准打破了这平静,蔻裙四儿尔二伍九伊丝企整理之后上传欢迎来玩我们便揭竿而起,你打破了这平静,又怎知她们不会也再来一次?”
昭昧道:“她们若是能接受从军,便不会暴动。她们若是接受不了从军,又怎么会拿起武器来暴动?”
这想法似乎无懈可击。
“但是,”李素节道:“人的念头,是很难以常性衡量的。”
“她们不会暴动,”河图突然道:“但她们会逃跑。”
昭昧道:“那就杀了。”
河图霍然起身:“她们本没有罪!”
昭昧道:“她们自甘堕落。”
河图道:“你何不与逼她们堕落的人作对?”
昭昧抬眼:“你以为我正在做什么?”
河图忍不住道:“不反抗便该死吗?”
昭昧道:“不反抗就要做好死的准备。”
河图胸口起伏,按捺不住,说:“所以,你也和那些逼她们去死的人没什么两样吧。”
“刺——”
椅子腿在地面擦出刺耳的声音。
昭昧推开半尺,迎着河图的视线,道:“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河图与她四目相对。
她陡然转身,拂袖而去。
其她人未发一言。
气氛冷凝下来。
曲芳洲起身,温和的声音缓和了冻结的空气:“我去看看。”
昭昧不语。曲芳洲便离开了。
陆凌空听了全程,叹了口气,说:“河图好歹也是倡肆出来的,那些人也算是她的姊妹吧。”
昭昧道:“既然如此,就该拉她们一把,而不是纵容她们逆来顺受。”
“即便这些都不成问题,”江流水开口了,抽离情绪,只余理性分析:“你选择她们,是为了更忠诚的军队,可这样征收的兵力,与忠诚有什么关系?”
昭昧并非没有想过,不假思索地回答:“邢州兵对曲准难道有什么赤胆忠心吗?他们也不过是拿着军饷度日,赚几日口粮。对士兵讲忠诚,不如对她们讲利益。”
江流水看着昭昧,说:“如果公主想得清楚,那么,我不反对。”
陆凌空惊奇地看她,看不出什么来,有些局促地抓了抓头发:“我嘛,反正别让我去招兵就行。”
两个人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昭昧和李素节。
一阵沉默后,李素节率先开口。她问:“记得我们曾经讨论的事情吗?”
昭昧问:“哪一次?”
李素节道:“我们该如何让更多人凝聚到一起。”
昭昧答:“信念。”
但很快她又说:“但对更多的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而言,倘若我不为她们砸开那道墙,她们根本连墙的存在都意识不到——这不是你和我说过的话吗?”
“没错。”李素节笑起来:“本来我们面前……就没有什么道路。我们也只是蹒跚学步,一点点摸索地往前走。所以,去试试吧,像你从来都是的那样,去做吧。”
“但是河图……”昭昧看往门的方向。
李素节道:“我去和她谈谈。”
李素节找到河图的时候,曲芳洲也在旁边,她们正将一个又一个石子扔向水面,闷不作声地打水漂。
李素节也捡起石子,扔出去,在两排漂亮的水漂中,便多出了沉甸甸的一声“扑通”。
石子砸出好大的水花。
河图扭头看她,又扭回头去扔石头:“你来做说客了?”
李素节说:“气消一点了吗?”
河图扔掉最后一颗石子,走到树荫处坐下:“她怎么能那么轻巧地说出杀人的话?”
李素节反问:“你不也很轻易就失态了吗?”
河图不说话。
李素节道:“发怒没有任何作用,只是徒劳地彼此伤害。你若是不想她这么做,何不想想旁的办法?若有更好的办法,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河图看她:“你们都没有办法?”
李素节道:“我们都可以接受。”
河图冲她瞪眼,她仍坚持说完:“既然是你提出的问题,就该由你想办法解决。”
河图仍有几分赌气:“我想不到,她便能把她们全都杀掉了?”
李素节叹气:“你明知那是气话。”
河图不搭理她。
李素节道:“我这儿有个想法。”
河图刷的抬头:“什么想法?”
李素节道:“我听说,当初刀锋营的姊妹们走上这条路,多半是你的功劳。你说动了她们。”
河图听懂了:“又要我去说?”
“有何不可?”李素节道:“我早听闻,你在倡肆之间名声极好,想必有些关系不错的姊妹,你若能说服她们从军,自然能免去不少工夫。”
河图表情一动,但又说:“我人缘再好,这么大的干系,她们也未必会听我的。”
“我们应当还没有那么不济?”李素节笑道:“虽然训练苦了些,未来还会上战场,可我们有军功、有军饷、有从良的机会,且死人不多——你们不正是榜样。”
河图低声:“话虽如此,我却总觉得像在哄骗她们。”
“既然是事实,算什么哄骗。”李素节忍俊不禁:“况且,你自然可以从那些合适的人——处境艰难、想要改变、或有野望的人——入手,你了解她们,这正是你的优势。”
河图当真思考起来,好像立刻就在心里拉出了名单。
突然,河图醒悟,瞠目道:“你果然还是个说客!”
李素节起身,微笑:“大概是个成功的说客。”
河图冲她脚下丢颗石子。又拍屁股起身,说:“姑且算吧。”
李素节说服了河图。
河图愿意一试,也怀抱微妙的期望,想着或许有那样的姊妹,即使习惯了现有的生活,却仍有不甘,希望再多走一步,主动提刀加入她们的队伍。
昭昧也没有反对。她曾嗤笑伎子们的随波逐流,至今仍对结果不抱幻想。只是觉着,倘若河图试过这条路,窥见她们的怯懦无力,便会赞同她的做法。
然而,当河图带着那些希冀改变而愿意加入她们的伎子们站到她面前,当她一一看过面前这几十张脸,她长久地不发一言。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根本不值得奇怪。
昭昧忽而一笑,道:“邢州城有多少倡肆?”
她说:“我一一去见。”
第90章
整个大周, 伎子不可胜数,其它州难以考量,但邢州正在治下, 数据最是清晰。按照李素节的统计,邢州伎子计一万三千人,其中以邢州城最多, 数有近八千之众,当初曲准征收营伎, 正是十取其一,而现在,站在昭昧面前的,不足百人。
这是河图乃至整个刀锋营七百多名战士动员的结果。
刀锋营的战士们源自曲准抽调的营伎,她们来自各个倡肆,她们的姊妹亦遍布整个邢州城, 她们耗费时间精力, 走遍整个城池, 带来这几十人的支持。
昭昧笑问倡肆多少,其实她早已知晓,又何必再问。
但李素节依然说出个数字,回答了她。
昭昧讶异:“原来竟有这么多家。”
没有人回答。
昭昧又问:“最近一家在哪儿?”
一刻钟后,昭昧带着李素节、河图并几名士兵,出现在了这家倡肆门口。
这里已经清场, 她们来到的时候, 场面空空荡荡,肆主不知发生什么事, 见到士兵就心里发慌,直到河图露面, 她才反应过来,苦着脸道:“您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愿意走的您可都带走了,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儿啊?”
往前几个月,刀锋营在街头巷尾不过是个奇谈,即使她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甚至战功赫赫,那些平生不曾见过战场、不曾见过屠刀的人们,提起她们时,亦会带着微妙的表情评价:这一群女人……
似乎女人天生便与铁血、与厮杀毫无关联,总令人想到柔情蜜意,想到青春靓丽,而后者,他们可以肆意评点。
而现在,当她们如狂风过境一般横扫倡肆,横扫那男人最喜评点女人的场合,甲胄在身、刀锋凛冽,他们才突然意识到,她们的刀沾过血。
而这沾血的刀就悬在她们腰间。
所有人的态度都发生了转变,眼前的肆主已经刀锋营的“骚扰”,面上乖觉得多,心里却叫苦不迭。
刀锋营四处“教唆”,征召伎子从军。从军也就罢了,当初曲准征收营伎,她们无力抵抗,不也拱手奉上。可曲准好歹照价补贴,她们也能小赚一笔,但刀锋营的这些人哪里肯付钱?看上什么人,拉着便走。
敢拦?下一刻就让你看看刀刃为什么那么红。
因为她们的强硬,肆主们私底下没少咬牙切齿,挨个警告伎子们别异想天开,可这些伎子们多数没有关系牵绊,又仗着战士撑腰,真要走,肆主也拦不住,只能干瞪眼。好不容易把她们,正疼得心肝儿直颤,谁知道,这又杀了个回马枪!
而且,这回马枪来头更是不小。
河图问:“人呢?”
她问的是伎子。眼下,大厅里空空荡荡,除了肆主,不见一个人影。
肆主支支吾吾,但原因显而易见。
河图正要出言,昭昧抬手打住,问:“都在房间?”
肆主不情愿地答:“是。”
昭昧道:“这样正好。”
河图曾经来过,撇开肆主在前引路,带昭昧推开了第一个房间。
僄客已经离开,房间里只有伎子,门开时,她正躺在床上休息,闻声,吓得猛坐而起:“谁?”
很快,她看到河图,松了一口气道:“是你。”
她不耐烦说:“你还要说什么?我都说过了,我不去。”
昭昧问:“理由?”
伎子意识到什么,坐直了些,依然不起身,说:“还用问吗?现在到处都在打仗,我又不傻,那是去从军?那是去送死吧。”
昭昧道:“河图当和你说过刀锋营的死伤情况。”
“那又怎样?”伎子道:“她们活着,不代表谁都活着。总有人要死,现在不是你,迟早也是你。”
昭昧问:“难道这倡肆里没死过人吗?”
“死过。”伎子色厉内荏又理直气壮:“但死的又不是我。我活下来了,为什么还要去死?”
昭昧微笑。
伎子惊疑不定:“你笑什么?”
“是啊,你活着,但旁人死了。”昭昧原话奉还:“总有人要死,现在不是你,迟早也是你。”
伎子无言片刻,道:“你说的是不错。可是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八年。我好不容易劝说自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今天……为什么又要改变这一切?”
昭昧眨了下眼:“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今天,只要再坚持一点,一切都会过去,是吗?”
伎子不说话,别开脸。
昭昧点头,好像在表示理解。
伎子也不禁松口气:“所以,我不会——”
“铿!”
没人看清昭昧是怎样拔刀的。甚至,她们看到了河图的刀、看到了士兵的刀,却没有发现她的腰间也有一把刀,而且,比她们的更快。
当伎子听到声响,那刀已经架在她颈间。
她先是失声,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惊呼,察觉刀锋前进少许,又立刻将叫喊咽进喉咙。
“你,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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