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倡肆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下九流之地,”有人说得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堂堂公主,毫不避讳,竟公然出入,与伎子往来……已然惊世骇俗。她居然还,还——”
似乎觉得言及龌龊,实在难以言说,他一时语塞,与众人交换愤然目光,才道:“居然还强夺伎子,有不从者,便持刀威胁,将伎子纷纷掠去军营,害得倡肆关闭。这分明是与民争利!倘若再这样坐视不理,不知多少倡肆要就此倒闭,多少肆主要断了生计,多少伎子要沦落到卖命的境地!”
此言正中众人心坎,一时间,附和不觉,纷纷看向李太常,目光满含控诉,请他拿出主意。
李太常任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不发一言,待他们吵出了核心思想,才捻着胡须,慢吞吞道:“固然做事荒唐,可公主毕竟是公主。”
有人不满,正要发言,李太常语气一转:“不过。”
他说:“当初我等支持公主,在于公主乃大周正统,然如今太子在北,正召集天下志士,公主既为大周血脉,理当与太子同进同退。”
众人纷纷响应:“公主合该前往颍州面见太子。”
“不错。据某所知,”李太常自褶皱间露出笑容来:“太子已遣来使者,与公主相见。”
众人不约而同地吐息。又有人担忧道:“只怕公主不肯移驾。”
“公主若是不愿,恐姊弟离心,我等既为大周诚臣,自当尽心竭力……”李太常面容高深,吐字轻缓:“为太子分忧。”
第92章
昭昧比李家更早收到了颍州来使的消息, 且知晓来使当中,有宋含熹。
宋含熹在颍州,她和李素节的关系就瞒不住李璋或说崔玄师, 派她前来,意义昭然若揭。
昭昧闻言只嘲讽一笑,便迎着她们的心意, 派李素节亲自去接。
李素节来到邢州城前,看到远处一队士兵簇拥着几辆马车, 最先一辆,就该坐着宋含熹。距离尚远时,她盯着那辆马车移不开视线,可距离越来越近,那马车就要停到她面前,她却别开视线, 不自然地去看驾车的马。
军中缺马的困扰丝毫不减, 李素节见到马便思维散发, 评断这是匹好马,又天马行空地想到颍州此时的战力,接着,看到了车帘微动的一角。
一道声音比容貌现得更早,杂着低徊的叹息。
“素节。”
话音落时,李素节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看着宋含熹自车中走出, 像很久以前, 快步走过去,又猝然止步, 隔开一人的空间,亦隔开时光数载, 轻唤:“……老师。”
宋含熹走下马车,道:“好久不见。”
只是几年,但什么都在改变。
李素节带宋含熹走进邢州城,在使者队伍前和宋含熹说些不着边际的浅显话题,到安置妥当,与宋含熹在房间里再见,没有别人,只有她们两个,彼此才真正撕开那层陌生和客套。
李素节为宋含熹倒茶,注视着茶水倾注杯中,举重若轻道:“老师是来做说客的吧。”
宋含熹接过茶,喝了一口,说:“说什么?”
李素节道:“说公主该北上去见齐王。”
宋含熹笑了,捧着茶杯道:“我为的不是公主,是你。”
李素节没有意味地笑。
热茶的雾气在空中缭绕,宋含熹凝视着雾气,忽然道:“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记得。”李素节道:“我离家出走,流落街头,食不饱腹,又受人欺辱——”
“不是这个。”宋含熹打断她。
李素节却说下去,坚定地直视她:“您救了我。”
“举手之劳,不提也罢。”宋含熹将素日恩情轻易带过,说:“我想的却是那时,我与武相言及政事,为陛下得知,他盛怒之下欲将我斩首……你却拦在我身前。”
李素节抿唇:“您也不必再说。”
宋含熹也无视了这拒绝,径自说道:“你向陛下求情,百般劝阻,拖到了武相赶来,才留得我的性命。”
李素节道:“您也救过我。”
宋含熹摇头:“后来我问,说,陛下怒极,你那样拦在我身前,很可能要死在我前面,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去拦?”
“我说……”李素节垂眸,低声道:“总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
“是。”宋含熹转头看她:“你说,总有些事情,比生命更重要。”
李素节抬头,看进她的目光,不知其中究竟有什么触动,忽然就红了眼角。
“素节。你当初为了我愿意抛却性命,可现在……”宋含熹抬手,轻抚李素节的脸庞,细细勾勒着她的模样,声音宽容:“却有了比我更重要的事情吗?”
“老师!”李素节一把攥住她的手:“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宋含熹摇头:“你是太理想的人了,可权力容不下理想。”
李素节道:“倘若能做到,理想又怎样?”
宋含熹缓缓抽回手,脸上不见方才的温柔:“李璋有崔玄师,有大周几百年积淀的忠臣义士,可公主有什么?她只有你、你们的一腔孤勇。”
“可我们正是凭借着一腔孤勇走到今天!”李素节霍然起身。
“走到今天,”宋含熹面容冷硬,不容辩驳道:“也还没有走到他们的起点。”
李素节凝噎。
“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好。”宋含熹道:“但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我不说服你,你也不要来说服我。”
李素节:“老师——”
宋含熹道:“出去。”
李素节察觉自己的失态,很快恢复理性,点头道:“您好好休息。”
宋含熹是为李素节而来,但不为了说服什么。她们都不需要说服彼此,她们只是想再见一面。
真正要被说服的,是昭昧。
这支队伍中,有昭昧和李素节共同的熟人梅五,亦有共同的长辈宋含熹,除此之外,还有她们都只闻其名不见其面的身份特殊的人。
这两个人站在昭昧面前,说他们姓武。
“哎哟,我的甥女哟,我可算见到你了!”自称武三的男子见面就是鬼哭狼嚎,扑上来便要抱住昭昧。
昭昧闪身,他冲了个踉跄,“哎哟”一嗓子,呻、吟起来。
自称武四的男子见状,立刻收住脚步,一边哭一边精准停在她的面前,道:“甥女哟!你出生都多少年了,没想到今天我们才能见上一面!当初五娘就那么一走了之,我和三兄平日最是宠她,可她竟狠心再不见我们!这都多少年了哟!”
旁边,钺星正啃着肉饼,听到这声音,嫌弃地往旁边蹭了蹭。
昭昧道:“五娘,是我娘。你们是她的兄长,也就是我舅舅?”
武三忙和武四挤在一起,连连点头:“没错!我们是你舅舅!”
“既然是舅舅,”昭昧道:“总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武三支吾:“啊这……”
武四吭哧:“啊这……”
昭昧茫然:“总不能只知道我姓什么吧。”
武三武四急忙抢答:“你姓李!”
“是。”昭昧笑了:“我自然姓李。”
武三讪讪道:“这也不能怪我们。实在是,你身为公主,陛下又那样宝贝,怎么可能让闺名传到外面呢?”
昭昧脸上看不出情绪:“李璋的名字倒是天下皆知。”
武四连忙补救:“先帝不告诉我们你叫什么,我们实在没办法啊。但我们真是你舅舅啊,这么多年不见,我们都想死你了!”
两个人眼神一碰,又开始鬼哭狼嚎。
昭昧问:“想到痛哭流涕?”
武三武四默契点头,一边点头一边抹眼泪。
昭昧道:“那就继续想吧。”
她扬声道:“来人,为我这两个舅舅送点蒜泥葱段!”
武三和武四的眼泪儿立刻就止住了。
昭昧从见面就知道他们在演。
舅舅的身份自然是不假的,但是,哪里来的深情厚谊?
武缉熙和武家的事情,她从李素节那里听到一些。
当初武缉熙离家出走,武家以为丢了自己的脸面,扬言将她逐出家门。这威胁自然没用,或许,武缉熙更高兴也说不定,结果便是她女扮男装做了状元,还平步青云,等到真正入上京、上朝堂,武家的人必然知道了。
但他们什么也没说。作为忠臣,他们没戳破武缉熙的欺君罔上,作为家长,他们也忘了当初怎么嫌弃武缉熙丢人现眼,只觉得她潜力无限,便火速联系、大力支持,直到她成了宰相。
谁知道,身份暴露,欺君的事儿翻出来。但也没关系,明面上,他们和武缉熙还停留在当年的断绝往来,怎么也牵连不上。
再后来,事情又来个惊天逆转。皇帝不仅没治她的罪,还让她做了皇后!
再怎么断绝关系,那也是武家的闺女。武家趁势而起,立时春风得意。
皇帝不许皇后见外人?没关系。见不见都不是问题。
这样一来,他们早和武缉熙没有联系,自然对昭昧毫无了解。今时今日,怕是昭昧放个假人在正中主位,他们也能扑上去哭得像号丧。
这样左右逢源,亦是当初危难时,李素节提议往李家而不去武家的原因之一。
根本靠不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投靠了新帝。
而眼下,有崔玄师在,他们没有沦落到向赵孟清投诚的地步,便立刻向崔玄师表忠心,接过了劝服昭昧的任务。
即使被昭昧戳破,尬得头皮发麻,戏还是要接着演。
哭不下去了,武三抹掉最后的眼泪,扯着嗓子道:“甥女哟,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我和你四舅是真的想你啊!想当初你娘突然就……入了宫,我们就再也没见成……可怜的五娘啊……”
眼看又演上了头,昭昧目光微冷:“打住。”
武四停得急,打了个嗝。
“可怜?”昭昧问:“做了皇后,她哪里可怜?”
武三武四对视一眼。武四试探道:“那……也不可怜?”
昭昧笑了。
武四像得了肯定,又直起身来:“我也说嘛,都做了皇后——”
“咚!”刀鞘在桌面一砸。
砸回了武四后半句话。
昭昧冷然问:“谁教你们的?”
武三立刻道:“没人!”
昭昧一语道破:“崔玄师?”
武三武四又下意识看对方。
“看来是了。”昭昧道:“教你们说话。他管得还挺多。”
武三小心道:“他和你娘当初毕竟同朝为官。他也挂念你呢。”
“是吗。”昭昧道:“我倒是听说他和我娘总是政见不合、针锋相对。”
俩人噎了一下,大概不能反驳,武三便转移话题:“咱们好不容易见面,既然不高兴,还谈他做什么?咱们谈,谈——”
武四接上:“谈太子!”
“哪里来的太子!”昭昧一声断喝。
俩人吓得一哆嗦。
武三小声说:“他不是先帝的儿子,您的弟弟吗?那不就是……太子?”
昭昧道:“那我也该是太子了。”
武三只觉冷风嗖嗖,挤出个笑脸:“您在开什么玩笑呢。太子自然是先帝长子,况且,还要有诏书册封——”
昭昧一把揪住衣领拎起他:“诏书?”
武四心急,又不敢直接去救,只能顺着昭昧的话,急切作答:“是啊是啊,诏书,陛下驾崩前留下遗诏,册封齐王为太子!别说太子了,现在先帝去了,他连皇帝也做得!”
可说完,便觉房间温度骤降,一片死寂。
“遗诏。”昭昧吐出两个字,声音很轻,却无端砭骨。
她手一松,武三腿软跌在地上。
她见状一笑,又瞬间冷肃:“滚。”
武三武四连滚带爬地出了大厅。
大厅洞开,自敞亮的大门能看到外面,看到那两个人影路都走不好地往外跑,也看到比他们更远处,一扇扇打开的大门,截断视线的终点处那紧闭的门户。
昭昧走出大厅。
漫无目的地走。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所有事情都顺理成章,阿耶自然要立李璋为太子,她从来都知晓,单单这样一个消息,本不该令她感到情绪抽离。
可她现在又是做什么?
好像大脑突然受到撞击,碎成一片一片,又要重新拼接,自那瞬间清空的虚无里面,再慢慢晕染出记忆清浅的模样。
她忽然觉得头痛。好像抽空的力气都在拨动脑中那根绷紧的弦,嗡,嗡,震动得她全身战栗,几乎不能站立。
她失魂脱力地向房间走去,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但无心回应,直到李素节跑到她身边。
“公主。”
“公主。”
“公主。”李素节抓住她肩膀摇晃:“阿昭!”
“素节姊姊。”昭昧撇开她的手,说:“我想睡一觉。”
“发生什么了?”李素节问:“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昭昧摇头:“我有点不舒服。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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