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神情微凝:“或许是巧合。”
李素节道:“三日前,诸家曾有集会。”
昭昧不语。
李素节缓口道:“也或许是巧合。不妨再等几日。”
几日后,邢州城行政系统几乎停摆,官员均抱病不出,官署空荡无人,小吏们耳目灵通,察觉不好,亦各自明哲保身,闭门谢客。
昭昧早已预料将与李家分道扬镳,但这样大的动作仍始料不及。
她问:“李家竟有如此势力?”
李素节道:“往日邢州城势力,以曲准与李家二者平分秋色,只是李家属文,乱世无兵,与曲准相比便有不足。但如今曲准已死,曲二虽然接管,却无曲准积威,李家此时堪称独大。”
顿了顿,又说:“且世家子常以军功锦上添花,自曲准与李家合作,更有多人从军,军中想必也有他们的势力。”
“所以,”昭昧道:“李家发话,他们一个个就直接撂了挑子?”
李素节道:“无论原因,为今之计,还是以解决问题为要。”
昭昧道:“挑几个典型,杀鸡儆猴。”
李素节反对:“怕是不可。杀鸡儆猴,在于威慑,但能够威慑他们的不只我们,能够杀人的也不只我们。”
昭昧无言。
的确,她可以杀,李家也可以杀。她杀了人,旁人怕她,但依然更怕李家。
李素节道:“唯有自李家入手。”
昭昧道:“那就杀了李太常。”
李素节提醒:“你有些怒急了。”
昭昧默然,按捺了心情,坐回桌旁沉思。
“杀李太常解决不了问题,”李素节道:“李太常一死,整个势力崩盘,意味着我们什么也得不到。而我们手中,还没有足够的人力能够填补这个亏空。”
人,还是人的问题。
倘若她们手中有足够的人手,能够支撑整个邢州城的运行,谁还管李太常的死活?
但是,练兵可以一二年速成,治事却非得经年打磨,有足够知识和见识。
她们能够临时招兵编成军队,却不能临时招人封官拜职。纵使邢州城中有能够交付一二的人,单单教育一条,便决定她们将出自世家高门,又怎么可能在此关头挺身而出。
因是乱世,她们不免重武轻文,在文官培养上,至今仍无建树,能够依靠的除了她们自身,便只有钟凭栏名下明学堂中尚在学习的少年们,可数量仅能救急,仍远远不足。
因而,眼下的情况便格外严重。
昭昧思量许久,开口:“先和他们谈谈吧。”
谈判自然不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只是拖延时间,避免事态恶化,再寻找别的解决办法。
谈判得到的结果也不出意料,李家直言,除非公主前往颍州,否则事情不会结束。
邢州城富有,物资多半集中于世家,如今他们只是动用行政的手段向昭昧示威,日后,便有可能直接操纵市场令物价上涨,摧毁邢州城的经济。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
但拖延的时间也给了她们机会,思前想后,便只有一个办法。
李素节道:“我去联系素舒。”
李流景已经遭到软禁,她们联系不上,但李素舒居住在外,又手握暗鸮,是最合适的人选。
更重要的是,李流景受李太常逼迫交出暗鸮,明面上,李太常以为暗鸮已在自己手中,事实上暗鸮却受李素舒控制。
这或将成为她们的重要武器。
此前李素节与李素舒就暗鸮进行交涉,李素舒撕开亲情的外皮,因素日怨怼拒绝合作。但此番针对李太常,她却答应得痛快,只是,附有条件。
“我必须亲自指挥。”这意味着她要亲临现场。
李素节皱眉:“这很危险。”
“我知道啊。”李素舒声音温柔:“难不成你以为,我从前过的都是平安喜乐的日子不成?”
李素节从中听出嘲讽,可李素舒又“噗嗤”一声,道:“我只开个玩笑,我过去那几年过的什么日子,还有谁比姊姊更清楚呢。”
李素舒说得阴阳怪气,换做以前,早勾起李素节几分愧意,但自从知晓她与母亲的交涉,知晓她不再是昔日那个需要关照的妹妹,看她的视角变了,那些懊恼也都收起。
李素节平静地说:“你可以同去,但需要在暗处见机行事。”
李素舒也收起了那副绵里藏针的嘴脸,坐直身体,答她:“好。”
李素节将所有可能出现的变故一一考量,待做好了充足准备,昭昧便向李家递交请帖,正式邀请李太常赴宴。但如她们所预料的那样,李太常拒绝前来日居,冠冕堂皇说了番不愿劳烦公主的话,反过来请昭昧前往。
这分明是场鸿门宴。
河图当即道:“我带兵前往护送。”
昭昧摇头:“几个侍卫足矣。”
河图道:“李太常不怀好意,又不知有什么底牌,何必以身犯险。”
昭昧道:“我不出现,又哪里能试出李太常的底牌。”
河图仍有顾虑,昭昧又说:“我是为了‘谈判’去的。”
河图知道没有商量余地,扭头见到钺星,看她又在和肉饼战斗,忍不住唤:“钺星。”
钺星茫然抬头。
河图道:“肉饼给我。”
钺星立刻揣回怀里。
河图耐心解释:“此番凶险,你需要集中精神,以防不测,这肉饼还是不要带了。”
钺星按了按胸口处的肉饼,目光游移。
“让她带着吧。”昭昧狡黠笑道:“我们谈判,她把肉饼吃得满屋飘香,不很有趣吗?”
河图无话。
昭昧便带着李素节和钺星前往李家。
是日,李家门户洞开,往日不知有多少成员,今日却摆出了足够的架势。李太常亲自带人迎接,做足了姿态,将昭昧请进府邸。不知情的人,看着李太常满面春风,还以为在供奉哪位祖宗。
然,一旦走进大门,李太常的热情也冲不淡那股长年累月积淀的阴寒。
昭昧无端想起在这里借住的那段时日,曾感慨此处比深宫更深,眼下,好似自何处吹来冷风,无孔不入地钻吹进骨子里去。
大门在身后关闭,好像连阳光也遮蔽。李太常面色如常带昭昧走进,期间来人与他耳语,他表情不动,回头时态度依旧殷切,但未进几步便停下,还有意无意拦住昭昧去路。
她们停在了这里。
李太常直起腰身问:“公主决意留在邢州?”
昭昧:“不错。”
李太常叹息一声。
昭昧问:“何故叹息?”
李太常脸上殊无笑意:“公主执意任性,那么,某只能兵谏。”
伴随着他声音落地,周围涌出一群人来,所有武器都对准了昭昧。
昭昧闲闲一看,哦,暗鸮。
带头的浮金演得有板有眼,好像下一刻就能冲上来把她干掉。
昭昧也叹息一声。
李太常问:“公主何故叹息?”
昭昧面无表情说:“李太常执意谋逆,我也只能明正典刑。”
李太常忽然笑了,捋着胡子道:“公主怕是以为,我要动用这些暗鸮?”
昭昧觉得有些不对。
下一刻,更多人马涌上来,将她们驻足的庭院挤满,暗鸮顷刻间调转矛头朝向新人,而新人却在控制她们的同时,仍将目标锁定昭昧。
昭昧面色微沉。
李太常大笑:“公主莫不是觉得,这暗鸮在大娘手中呆了这么多年,我还敢再用?”
他叹道:“我将大娘软禁,怕的便是她惹出祸端,又怎么能信任暗鸮。”
昭昧板着脸:“所以,又培植了新人吗?”
李太常坦诚道:“此番尚是她们初次现身,公主合该荣幸。”
昭昧目光逡巡,环视一周,又看向李太常:“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李太常道:“自始至终,不过请公主移驾颍州。”
话一出口,他厉声道:“动手!”
霎时间,新人全员行动!
钺星却定定地站在昭昧身后,一动不动。
没动,是因为不必动。
眼下的形势并没能对昭昧造成威胁。那些动作的新人,确有半数想与她冲突,而另外半数,却调转矛头,对准了身旁想要冲突的新人。
换句话说,她们在内讧。
李太常面露惊疑,第一时间转向昭昧:“你搞的鬼?”
昭昧眨了下眼,狐疑问:“李太常的人,自己竟也不知?”
很快,李太常便知了。
挤满庭院的队伍忽然散开,清出一条小路,走出一个人来。
李太常背对着她,尚未察觉她的到来,却先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唤:“父亲。”
李太常见鬼似的回头,见到了李流景。
第95章
李太常的心思生得比其她家更早, 早到曲准一死,他便意识到机会来了,下定决心后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夺取暗鸮,软禁李流景。
当日李太常的父亲、李流景的王父尚在时,李流景便野心昭彰, 提出了那样的计划,他强烈反对, 却敌不过父亲,只能接受李流景越过他去接触李家最核心的权力,直到父亲死后,这个女儿就成了遗留给他的隐患。
她带来的威胁实在太大,哪怕退居佛堂这么多年,可暗鸮一日在她手中, 他就一日不得安宁。
即便夺走了暗鸮, 以李流景昔日的影响力, 他依然不敢轻易动用,为此对照暗鸮的标准,私底下又练出一支队伍。
他以为这是撒手锏,可现在,这支队伍因一个人的命令,骤然裂作两半, 彼此针锋相对。
那个下令的人, 就在双方对峙时,从容走出, 眼神淡漠:“抱歉了父亲,她们是我的人。”
那一刻, 李素节深切地感受到,这才是她的母亲,这才是李流景。
因为身为女子,要达成目的非得付出更多倍的努力,却依然坚持下去,最终牢牢掌控住权力的李流景。
可能因崩溃而沮丧、颓废,却也能耗费数载时光重拾勇气,重新锻造臂膀。
李素节早有怀疑,这样的母亲,即使退居佛堂,也不曾将暗鸮拱手相让,即使欣赏李素舒,又怎么能那么轻易地交出权柄,除非……
她另有安排。
场面僵持,堪称势均力敌,谁也不能轻易动手,谁也没有轻易发言。
直到昭昧打断安静,道:“现在,李太常,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吧。”
李太常没有反驳。他和李流景对过眼神,彼此同时下令,双方各退一步,顿时让出当中道路。李太常依旧在前方带路,不同的是后方又有李流景跟从。
昭昧看了李流景一眼。李素节与她说起李流景的情况,眼下发生的事情也就在意料之中,但心里多少有些触动,有那么一瞬间,又想起了母亲。
仿佛大受打击从此心如死灰的李流景,这样突然站出来,扫清了一切疑虑。
可是母亲,单单她记忆里便几次顽强抵抗的母亲……
只一闪念,昭昧便将思绪收回眼前。
双方入座,在武力威慑后,终于进入正题。
李太常还没有开口,昭昧直截了当道:“我不会离开邢州。”
她的所有势力都在此地,离开邢州,不仅仅意味着位置的转移,其背后,更象征着要她交出全部权力,近乎任人鱼肉。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条件,不过是李太常用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李太常没有再坚持,退让一步,说:“那就请公主禁止伎子从军。”
昭昧断然道:“不可能。”
李太常道:“上武军人员充沛,纵使损耗,公主亦可自男丁中征收,有兵役在身,用来岂不容易。何必如此繁复,将邢州城上下扰得鸡犬不宁。”
昭昧道:“不及李太常,一声令下,整个邢州成为之震动。”
李太常又道:“某只怕公主本末倒置。征收伎子从军,伎子能对大周有几分归属?她们只管吃喝玩乐,公主却要她们行军作战,为此投入大量精力物力,也未必能见成效,实在得不偿失。”
“李太常果真为我着想。”昭昧道:“我却为伎子着想。国难当头,她们仍只顾吃喝玩乐,我自然要引她们回归正途,倘若见效,岂不是大功一件。”
李太常又说:“教化百姓是太平时事,如今天下动荡,当以平定天下为先。”
“平定天下。”昭昧笑道:“李太常可愿贡献力量,助我一臂之力?”
李太常反问:“公主何不助太子一臂之力?”
“此事不急。待来日平定东南四州,”昭昧意味深长道:“我理当与太子合而为一。”
李太常微微皱眉,似不解此话何意。昭昧也无意深谈,下一句又回到正题。
双方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好不热闹,实则没有半点意义。
昭昧身后,钺星忍不住打起呵欠,好几次把手按在胸口,想要掏出肉饼来咬上几口,可碰到油纸包,又想起河图叮嘱,犹犹豫豫地还是收回了手。
时间在乏味的交涉中逝去。
昭昧脸上透出不耐烦的神情,终于,当李太常又是一言落定,她“噌”地拔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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