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事情于她都成了过往,说起时,所有危机和痛苦都变得平平无奇。她说得平静,李素节听得却不平静,惊异于一切发生得那样早,意外,也不意外。
毕竟,那逃离从未停息。
只是从前总是失败、失败、失败,也正因有了无数次失败,她们才终于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李素节从武缉熙的讲述中,将原本就存在于记忆里的细节串在了一起。
逃离的计划是从李璋出生那日开始的。
也正是那日,赵称玄入宫,长久对外封闭的坤德宫终于走进了一个生人,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
但真正的筹谋,还要追溯到那之前更久更久。
那时,钟凭栏流放期满,得以归来,多少年在流放地的苦难生活里,她无依无靠没有亲人,支撑她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念头:她想报恩。
可武缉熙入了宫。
在天下人眼中,成为皇后的多么无上的荣宠,钟凭栏亦未能跳出这观念,只是比旁人更多一点,想起当年的刑堂上,武侍郎侃侃而谈,力压群雄,定夺了她的性命。
那样的人,那样的人……
真正意识到问题,还要晚一点。
从武缉熙踏入皇宫那一刻起,天下的风向都随之一变,好像一夜之间,没人记得她是宰相,没人记得她曾立身朝堂,甚至,连提起她都成了忌讳。钟凭栏几次触犯了这忌讳,询问时,才知道是陛下传出的禁令。
没人敢提起那个名字。
钟凭栏和武缉熙说起时,也不能肯定究竟是哪一个瞬间做出的决定,总之,她从经商做起,以强大的财力做支持,一手组建了明教,收养了许多女婴,亦以名下的众多女性为诱饵,吸引了数十载钻研女科的赵称玄。
此后,才有了武缉熙生育李璋时难产、赵称玄奉旨入宫的事。
那么多年的努力,只为了这可能到来也可能不会到来的一次时机。
幸而,它来了。
赵称玄带来了钟凭栏的消息。她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只等下一个混乱的时机。
而那时机,自然也不会太远。战火危急,随时可能烧到上京、烧进宫城,在那足够混乱的夜里,她们将派人手前去迎接。
她们的计划足够缜密,可现实总发生得比计划更离奇。
那一日,武缉熙已经做好准备与昭昧分别,可李益却提刀杀进了她的宫殿。
多少年积怨的仇人就在眼前,那一刻,决定只在瞬息之间。
她送出了那一刀。
曾经失败地将刀插在他肋骨,自那时起,日思夜想过千百遍,只希望机会再来时能不差半点,这一次,她直直地捅进了他的身体,挟着全身的力气和经年的仇恨,半点不留余地。
李益死在了她手里。
“可那时明明……”李素节急问。
“嗯,受了伤,但没那么重。”武缉熙道:“我装的。”
李素节哑口无言。
武缉熙又说:“也没那么轻。后来放了火,也差点没逃出去。”
李素节道:“那怎么……”
“有人来接我。”武缉熙道:“我刚说过。”
李素节遭到抢白,有些哭笑不得:“您现在的性情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哦。你都说那是从前了。”武缉熙道:“现在,大概和凭栏相处久了,也跟她学了点儿。”
说起钟凭栏,李素节想起什么,恍然道:“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说有个朋友受了伤,似乎治了很久——”
“是我。”武缉熙道。
李素节推测,她身上的疤和这烟熏火燎的嗓音,大概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但她没有再问,无论如何,活下来就好。
而得到这样大的惊喜,她竟觉得,此番坠崖也不全然是坏事。
只是,她总要回去,她和武缉熙,亦终有一别。
尽管答案十分明显,她还是忍不住问:“您……不去见她吗?”
“不了。”武缉熙道:“想见早就见了。”
李素节道:“以为您去世的时候,她很伤心。”
武缉熙怔了怔,轻声说:“决定离开她的时候,我也很伤心。但那样的伤心,一次也够了。”
李素节不禁问:“为什么?您既然写下了这本书,又为什么不干脆和我一同回去?”
“写下这本书,就是因为不打算回去了。至于为什么,”武缉熙道:“没那么多为什么,不想就是不想。”
李素节还想说什么,武缉熙挥挥手,显出几分强硬口吻:“别说了。谁说我非要回去才算个人吗?”
李素节默然。
武缉熙缓了语气,说:“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们有你们要做的事情,而且能做得很好。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而且,和你们没有关系。”
这话说得太生冷,李素节心头一酸,又勉力压下,问:“您想做什么?”
“不知道。今天想做这个,明天想做那个。总之,想做就去做了。”武缉熙起身,走到门前,又道:“不要来找我。”
她走了。最后那句话击在李素节的心口,无端令人想到,或许今日一别,她们再也不会相见。
刚刚沉入重逢的喜悦,又要面临永恒的离别。
何其残忍!
她想要立刻冲出门去拉住她,请她留下来。可她按住了两条腿,终究没有动,只是伏在桌面,埋起脸,坐了很久很久。
又猛然坐起,冲了出去。
她冲出房门、冲出客栈,冲到大街上,在人群中往来穿梭。但是,没有武缉熙的身影。
她消失了。再一次从她生命中消失了。
她在街上站了很久,身边有形形色色的人与她擦肩而过,短暂地碰面,分别后又不会相见。
夜色浓了。
她回到客栈,见到那本书,摩挲着那泪意晕染的字迹,将它放进包袱,背起行囊。
她也要踏上她该走的路了。
自颍州而南,时隔一年,她重回邢州。刚踏入邢州边界的第一座城,她就从墙上见到了自己的脸。
昭昧将寻人启事贴到了这里。
先前武缉熙刻意带她绕开了昭昧的领地,而现在,不需要再去寻找,她自己回来了。
消息飞快从边城传入邢州城,昭昧听到消息,撂下手头所有事情,坚持要亲自去迎。
没人能拦得住,但也没人执着要拦。她们甚至为谁和昭昧一同去迎争论一番,最后,钺星同行,再加上陆凌空带兵。
她们向着李素节的方向前行,然而,算路程也到了彼此相见的位置,可她们却没能见到李素节。
陆凌空道:“该不会是假消息吧。”
“胡说八道。”昭昧不客气地反驳,又皱起眉头:“是不是中间错过了?”
昭昧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试图偶遇李素节,可是一天下来,的确没有碰见。她有些丧气了,说:“要不去信各城,再确认一下——”
她打住了声音。
耳边响起细微的、含混的声响。她再去听,辨清了那方向。
她蓦然回首。
不远处,李素节停下仓促奔跑的脚步,站在那里,笑着唤:“阿昭。”
第111章
只分别了一年, 昭昧就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目光不定地看着李素节,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
李素节笑起来, 张开了双臂,又唤:“阿昭。”
昭昧像自梦中醒来,旋风一样刮过去, 蹦进李素节怀里,明明比她高出一截, 却把脸死死埋在她肩窝,呜噜呜噜地喊:“素节姊姊……”
李素节欣慰一笑,抱紧了她,脸颊轻贴着,察觉到几分湿意,但抬头时, 昭昧脸上哪里还能见到眼泪?
她扬着下巴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李素节失笑, 正要说什么, 目光一瞥,顿住:“你的簪子呢?”
自及笄起,昭昧头上总戴着武缉熙送的那枚簪子。那簪子看起来普通,却质地坚硬,曾为她们杀掉许多人,昭昧也宝贝得很。可现在, 她头上戴的却是另一枚。
昭昧语气稍落:“丢了。”
李素节惊讶:“怎么会?”
“就是那次丢的, ”昭昧说:“当时没有留意,发现的时候已经找不见了。”
昭昧平素不戴首饰, 头上只有那一枚簪子,若是丢了, 发型散乱,会很明显,但她却说没注意,可以想见当时情况多么紧急,根本想不到这里。
昭昧也不想再提,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就算伤得重,也该来个消息吧!”
李素节歉然道:“有好心人救了我,只是磕到了脑袋,有一阵子想不起事情,最近才想起来的。”
“好吧。”昭昧笑起来:“活着就好。谁救了你?我要好好感谢她。”
“不必。”李素节道:“我已经谢过了,她也不想再被官家打扰。”
昭昧没有多想,拉着李素节的手往城主府邸走,说:“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走出几步,又说:“回去,见见我们的仇人。”
“仇人?”李素节过了一阵才知道她说的是谁,讶然道:“她还活着?”
“当然。”昭昧道。
李素节道:“我以为你会立刻杀了她。”
昭昧从前可不会不放着仇人过夜。
“本来是要杀的,”昭昧走路时不自觉晃着她们牵在一起的手,说:“但你还没有回来,我就想等一等。”
李素节问:“我若回不来呢?”
“怎么会。”昭昧轻描淡写地回答:“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现在,她回来了。
往邢州城去的路上,昭昧整个人都处于兴奋状态,也不骑马,硬要和李素节坐一辆车,挨在一起说话。
李素节挑能说的说了,不能说的就糊弄过去。好在昭昧情绪上头,并没有仔细分辨,也听不出她说了谎,又和她说自己这边的情况。
到达邢州城时,李素节已经基本补上了这一年的了解。
跟随武缉熙游览数州,她已经对形势有了初步判断,如今则知晓得更细致。
钺星刺伤赵孟清后,赵孟清不得不退兵,未能彻底压制的并州兵马亦开始反击,一时间赵孟清左支右绌,不得不退出几步,但也只是一段时间,很快,局势稳定下来,并州再度回到他手中,只是他彻底无力向交州进攻,只能打道回府,在上京养伤。
昭昧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以雷霆之势将越州收入囊中,正式完成了势力三分。
这时,李璋突然对赵孟清动手,而赵孟清,不知是真痊愈还是战术性痊愈,总之,亲自带兵实现反击,打破了重伤的传言,并安排手下将领带兵攻打李璋。
上京与颍州相接,赵孟清此番出手,直接自两州交界打入六城。若非李璋调幽州兵来救,说不定就要打穿颍州。
但此战之后,李璋吓破了胆,全靠名下各路人马架着,才不至于直接投降。饶是如此,亦将大量兵力囤在新的边境,生怕赵孟清再来一击。
昭昧说这些时,语气中不免透出些轻蔑,李素节却听得满腹疑惑,想要问,可邢州城到了,昭昧急着拉她去见仇人,她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到了牢狱门前。
昭昧击退赵孟清后,班师回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见这位仇人,当场拔刀,却又忍住,只吩咐将她下狱。
李素节来的时候,她已经在牢狱中呆了半年,衣衫褴褛、容色憔悴,却表现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
见她们来了,抬眸看一眼,又继续转着手里的佛珠。
昭昧道:“又不是什么正经出家人,吃的什么斋,念的什么佛。”
女子木然道:“为了我儿,杀人都做了,吃斋念佛又算什么。”
“嚯,为了曲大。”昭昧道:“怎么,给他积德啊。”
女子不说话。
“没用的。”昭昧道:“骨头都烧成灰了,估计也成不了佛——”
“什么?”女子突然扑过来,冲得木栅栏咯吱咯吱响:“你说什么?”
“烧了。”昭昧道:“你到这里来的那天,我就把他尸体扒出来,先大卸八块,又烧成了灰。可惜你没看见。”
“你,你——”女子大叫:“他是曲准的儿子,你怎么敢——”
“曲准又是哪位?”昭昧懒散地说:“你出去问问,现在整个邢州城里,谁还知道曲准是谁?”
女子目眦欲裂:“你想要曲准的位置,抢去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打我儿的主意!我这一生只有他一个儿子,那么好的儿子,你却把他杀了!”
昭昧打个呵欠,正巧有人走来,递上一个物件。她接过来,打断女子的话:“想见你儿子吗?”
女子愣住。
“喏,这儿呢。”昭昧抬抬手中的小坛子,见女子看过来,便揭开盖子,将瓷坛一倾。
女子瞪大眼睛,自栅栏间伸出双手:“不!”
骨灰纷纷扬扬地在她面前飘散,落在地面,和随处可见的灰尘混在一起,再不能分辨。
她嘶吼着扑倒在地:“不!”
昭昧轻碾了两脚,扭头向李素节:“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李素节看着跪在地上扒着灰土的女子,说:“没什么了。”
昭昧点头,向狱卒道:“那就砍了吧。”
走出牢狱,李素节问她:“那当真是曲大的骨灰?”
昭昧道:“当然不是。”
李素节笑:“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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