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嫌弃道:“烧完就完了,谁还要收他的骨灰。”
她们回到了日居,昭昧已经吩咐人安排了丰盛的晚餐,请了各路熟人,大快朵颐。
原本都在说李素节这一年的经历,可李素节心有隐瞒,说来说去就只有那么几段,大家听完了,再没什么好说,话题就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一群将领在座,自然说起当前形势,李素节也问出了心头萦绕的问题:“李璋怎么会跑去攻打上京?这与以卵击石何异?”
“嗐,这不是流水的主意嘛!”陆凌空一拍膝盖,与有荣焉:“她现在可是李璋面前的红人,崔玄师都得靠后!”
这点李素节听说了,可又生出更多疑惑:“李璋就这么信任她?可她毕竟出身任家。”
“对啊,出身任家。”陆凌空道:“那可是任家,大名鼎鼎的任家!你随便问问,谁不说任家满门忠烈?”
李素节怀疑陆凌空在插科打诨,又仔细说:“可李益灭了任家满门,李璋就不怕?”
曲芳洲也见不得陆凌空总说废话,解释道:“李家虽然灭了任家满门,但若任家忠烈,认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么,流水不怀仇恨之心而只求洗清冤屈,李璋总能做到。”
史上从来不乏如此愚忠之人,甚至有为全君主大义甘愿含冤赴死的人,还被记入史书,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李素节道:“崔玄师没说什么?”
陆凌空道:“流水可是他带回去想要拉拢的,结果他又和李璋说流水不能重用,你看李璋信么?”
这回倒是崔玄师把自己栽进去了。
“李璋不信崔玄师,总该信老师……宋含熹。”李素节问:“她也没劝吗?”
陆凌空不满道:“你这到底是哪一方的啊?怎么李璋出个兵你还觉得不好了。”
昭昧瞥陆凌空一眼。陆凌空讪讪,不再说话。
昭昧这才说:“你还不知道吧……宋大家她……病了。”
“怎么会!”李素节惊呼一声,又很快想到,老师她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个年纪,生病实属寻常,只是,太巧了。但对上昭昧的目光,她又明白过来。
或许是巧合,也或许不是。
总之,结果便是,宋含熹恰好病了,没能劝阻李璋。
这样的事情,从她们走上不同道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可以预见。李素节没有立场指责什么,只能跳过这话题,沉默了好一阵,道:“那下一步要怎样?李璋败得这样惨,恐怕会迁怒流水。”
“肯定会迁怒,像崔玄师,恐怕就等着这个机会呢。”陆凌空说:“但流水总能想出办法——”
河图打断她的话,直截了当地说:“流水主动向李璋提议,与我们结盟。”
昭昧亦道:“迎接你之前,我们刚刚收到李璋的信。”
她取出信,放到李素节面前,说:“你回来得刚好,我们正要讨论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112章
因李素节归来而被打断的讨论再次开始, 昭昧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摆出了与李璋结盟与否的议题。
所有人都在事先做了充分考虑,但此时仍没有人贸然开口。
“我觉着, ”陆凌空沉吟片刻,说:“还是结盟得好。”
她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虽然我也看不上李璋那个小兔崽子,但毕竟是大敌当前。赵孟清占着六个州的地方, 手底下能有三十多万大军,咱们现在就算拿下了并州和越州, 也就能凑出二十万人,真打起来,差距可不小。要是能和李璋联合,不说别的,至少兵力上能压过赵孟清。更何况,咱们的马可是从北边来的, 要是联合了, 李璋不能不给马吧?”
河图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不和李璋联盟, 那么赵孟清想要剿灭李璋恐怕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他的势力又要增强,再调准矛头攻打我们……结果实在不容乐观。”
“与李璋结盟也未必是好事。”曲芳洲道:“结盟后固然能够对抗赵孟清,或许能剿灭赵孟清,余下公主和李璋双方势力,到那时, 又会发生什么?”
到那时双方必然交手, 但这显然不是曲芳洲想要的答案。
河图犹豫道:“李璋目前势力不如我们,又有流水帮忙, 到那时公主对付他不是很容易?”
曲芳洲摇头,问:“天下人为何归于李璋, 又为何归于公主?”
河图恍然:“因为她们是周嗣!”
曲芳洲点头:“虽然如今公主和李璋尚未结盟,但毕竟也没有交手,可若剿灭赵孟清,公主和李璋将直接对峙,多数人会支持李璋,在这一点上,公主并不占优势。”
李璋是“太子”,而昭昧只是公主。单这一点身份的不同,结果便将天差地别,正如李璋的礼贤下“士”令“士”受宠若惊,而昭昧的礼贤下“士”却显得平平无奇,甚或还要旁人心里冒出个“女人也配”的念头,而李璋能够标榜的“仁义”,对应到昭昧这里,只怕也要被骂句“大逆不道”。
何止没有优势?倘若不以武力逼迫,只怕掌控着多半资源的那部分人,只想离她越远越好。
李璋手下的人,此刻尚未撕开脸皮,但想也知道,若双方当真兵戈相见,便是为了对抗昭昧的统治,也会有许多人天然地联合在一起,倘若等到他们将势力拧成一股绳,李璋便成了第二个赵孟清。
陆凌空嘀咕:“流水在的话,应该不会吧……”
曲芳洲道:“这战斗不是一时一日能结束的,我们还需要做万全准备。”
陆凌空不满:“照你这样说,不和李璋联盟,那就眼睁睁看着赵孟清灭了李璋,再把咱们一锅端了!”
沉默的李素节插话道:“若不与李璋联盟,作壁上观,公主同样会陷入不义的处境而受抨击。”
陆凌空正要反驳,李素节又说:“但李璋身份特殊,公主倘若选择联合,只怕军心动摇。”
陆凌空无言以对,愤然锤了桌子,道:“这劳什子周嗣身份有个屁用,干什么都不成!”
李素节道:“握在手里未必有用,但不握在手里,无异于拱手让人。”
这次会议最终未能得出有效的结论,结束后,其她人都散去,只有李素节留下。昭昧仍支着脸颊坐在原处沉思,半晌,道:“你怎么想?刚刚你说了,又什么也没说。”
李素节轻声道:“我在想,从赵孟清和李璋的角度来看,他们想要怎样。”
昭昧问:“那你想出来了吗?”
“我想,”李素节顿了顿,稍微整理思路,道:“局势发展到如此地步,赵孟清必然担心我们和李璋的联合,这样一来,他自然要阻止此事——或许,他有可能提出与我们联合对付李璋。”
昭昧若有所思。
“而李璋,”李素节继续道:“他势力最弱,又有流水在侧,绝不可能与赵孟清联合。”
昭昧道:“所以,与赵孟清联合,或与李璋联合,主动权掌握在我们手中。”
“是。而且,”李素节迟疑片刻,说:“我们亦未必一定要与某一方联合。”
昭昧目光一亮,生出了兴致,问:“这怎么说?”
李素节附耳低言几句。
昭昧沉思道:“有几分风险。”
李素节答:“难有万全之策。”
昭昧不语。
李素节没有追问她的决定,话题一转,道:“回来后还不曾问你,我离开这一年,也听说你与赵孟清后来的那场战斗,损失可重?”
昭昧亦回神,说了战损情况,又道:“其实还好,当时带去上武军都是曲准留下的势力,那一战固然有所损伤,但也削弱了他们的势力,反倒为我们新近培养的兵力提供了机会,勉强算是因祸得福。”说着,又握住李素节的手说:“最大的损失便是你走了一年。”
或许因祸得福并不只这一点。李素节想起武缉熙,想起那本书,话将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昭昧并未察觉,又重拾李素节归来的兴奋,说:“还有个好消息。”
李素节配合地问:“什么?”
昭昧眸光明亮:“如今邢州城里已经没有伎子啦!”
她尤嫌不够,拉着李素节道:“正好,带你去看看我们的军队。”
李素节跟着起身,出到外面,与前来通报的隶臣相见。
昭昧轻快的步伐立刻沉下来,站住,问她什么事情。隶臣呈上一封信笺,道:“赵孟清来书。”
昭昧微讶,不由得和李素节对视一眼,蹙眉接过信笺,打开后与李素节一同看完内容。
赵孟清请和。
“果然。”昭昧嗤笑一声:“他以为这样有用?”
李素节将信笺又看一遍,说:“只怕请和是假,拖延是真。”
昭昧问:“何意?”
“眼下还不敢断言。但是……”李素节面色沉凝:“赵孟清可能要正式开战了。”
赵孟清要阻止她们结盟,而如何阻止则有不同方法。要么,以连横拆合纵,要么,先发制人,逐个击破。
只是他究竟选择哪一种,如今仍未可知。
昭昧只皱了皱眉,便暂且撇开此事,拉着李素节前往军营。
比起一年之前,军队编制变化不大。数量庞大的上武军仍由曲芳洲带领,虽经交州一战而有折损,但恰好由强征的伎子和招募的贫女乞儿们补充进去,实现了上武军循序渐进的血液更替。
另外两只精锐部队,其一刀锋营最为稳定,她们是最早追随昭昧的战士,已成为女兵训练的典范,随着训练日久而不断精进,但始终保持着七百人的名额;而另一支则算得上改头换面的存在,昔日缺马的现实伴随着李流景带领众世家、尤其是交州一战内部分裂的解决而不再成为问题,陷阵营作为骑兵精锐,得以从最初的两百人发展到如今的洋洋两千人,各个弓马娴熟、装备精良,已经初见风采。
唯独一点不好。昭昧带李素节参观的时候忍不住提起,陆凌空摩拳擦掌的,总嚷嚷着要上战场。
昭昧道:“我暂时没有出动她们的打算。”
李素节不禁道:“战争不远了,她们总会有第一次。”
“你说的没错。”昭昧含义莫名:“但不是以陷阵营的名义。”
这第一次的机会来得很快。
联合与否的议题讨论无果,昭昧便用上拖延战术,不给予李璋明确的回复,亦将赵孟清的请和搁置一旁,局势随之扑朔迷离,仿佛拉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掉。
赵孟清正是在此时出手的。他动若雷霆,向李璋发动了进攻,一举打破三方微妙的平衡,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幽州布防。
先前,赵孟清进攻颍州,一举夺下六城,吓得李璋立刻调幽州兵马在西侧布防,正给赵孟清可乘之机,他迅猛拿下幽州,切断了颍州与汝州的联系,又以幽州为跳板,试图向汝州发动进攻。
幽州近乎空城,赵孟清取下土地却难得兵马,势力未能有效壮大,但是,汝州不同。
几乎在赵孟清向汝州动兵的同时,布防在颍州西侧的大量兵马立刻向反戈向幽州出动。
赵孟清低估了李璋或说李璋所代表的势力。
李璋曾因他的进攻而调动幽州兵马死守身周,他便以为李璋贪生怕死,不敢轻易踏出舒适范围,而汝州得不到支援,必将唾手可得。然而他未曾料到,懦弱的李璋竟敢主动调开颍州守兵!
汝州得到颍州支援,顷刻间形势逆转,赵孟清所据的幽州便面临西侧汝州和南侧颍州的双向夹击。
赵孟清原本以为的闪电突袭、单方面强势压倒,转眼间化作他与李璋的战术拉锯。
而在双方猛烈交战时,昭昧接连收到李璋传来的数封信笺,也终于做出了决定。
她叫来钟凭栏,道:“我有极重要的消息,需要交给江流水。”
钟凭栏道:“比寻常消息都重要?”
“是。”昭昧道:“关乎战局,不能由寻常方式转交。你可有更妥当的办法?”
钟凭栏郑重说:“有。”
昭昧问:“什么办法?”
钟凭栏自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昭昧面前,说:“没有旁的比它更安全,只是极珍贵,若非紧要消息,也不会不动用此物。”
昭昧低头,见到了她掌中之物,愕然怔住。
“怎么,不认得了?”钟凭栏笑道:“说起来,我们从前送你母亲一支,后来我在你身上也见到一支,是她送给你的吧。”
昭昧抿唇不语,只缓慢抬手,拈起了那无比熟悉的物事。
倘若不是钟凭栏解释,她甚至以为,这本就是她的东西,是她不小心丢掉的东西。
那是一枚簪子。
第113章
昭昧仔细打量这簪子, 试图从中找出记忆中的痕迹,可是失败了。
她的那枚簪子曾在危急时刻插入敌人的身体,又无暇及时彻底地清理, 对照光线能看出晕红的痕迹,而眼前这枚却光鲜亮丽,只是抚摩日久, 透出细腻温润的光泽。
她又将簪子看了几看,未发现端倪, 递还钟凭栏:“这要怎么传递消息?”
钟凭栏接过,取火在簪尾处烧灼,慢慢的,簪尾竟有一层清漆融化,露出底层真正的原木雕饰,亦露出那存在细微不同的机簧, 轻轻一扣, 现出簪中银针般细筒。
昭昧不禁讶然。
竟还有这般设计!
不说在簪上设置精细的机簧, 谁又能想到,竟要以灼烧的方式找到这易燃木簪上的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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