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珠看着江柍。
从她清淡的眉,到她清晰的眼,再慢慢向下,停顿在她口齿伶俐的红唇上。
这张嘴里方才吐出了一箩筐的话,琥珠听得半懂半迷。
但不妨碍她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点
原本她听懂了是应该生气的,却不知为何,她感觉自己有些被说动了。
百姓……又有何辜呢?
她身为峦骨公主,自然可以英勇就义,但百姓和将士是否甘心死于这样一场看似寻常的败仗?
尤其是那些,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一看山川原野,还不懂死为何物的孩童们,真的愿与王族共死吗?
她死后尚有后人铭记,可谁会记得百姓们姓甚名谁呢。
何况,她也不想就这么死了。
生死之事,往往极为沉重。
琥珠从前连想第二天是梳大辫还是结小辫,都会愁得睡不着觉,这一下子要被迫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莫名有点头疼。
又觉得自己好没用,眼眶倏地就红了。
好在这时恰逢沈子枭和杨无为进帐来了。
沈子枭看到琥珠已装扮完好,便说道:“你的马已经牵来,随我们走吧。”
琥珠深深呼了口气,暗想好险,差点就要掉金豆豆了。
她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江柍说了一声:“我走了。”
江柍朝她勾勾唇角。
琥珠被这笑弄得鼻子一酸,又要哭了,扭头就冲了出去。
见她的身影消失于眼前,江柍才对沈子枭说道:“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沈子枭凝视着她,点了点头。
昨晚她说要去给琥珠梳妆,他便随口提了一句“届时你帮我劝解一下她”,她虽答应,可他也知道,那不过是随口一答。
可她方才所言,句句都在要害上,这让他颇感意外。
江柍当然不愿在此事上助益于大晏。
只是看到琥珠的纯真眼眸,她就好像被度化了圣母的慈悲,忍不住想施以救赎。
因此那些话,其实是为帮琥珠,而非沈子枭。
沈子枭拍了拍江柍的肩膀,说道:“今日多谢你。”
江柍一笑:“想谢我今日就快去快回,好早点回来陪陪我。”
沈子枭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那我们去了,你今日好好歇息吧。”
江柍点头:“好。”
“……”
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杨无为瞥了眼江柍,什么都没说。
沈子枭走出营帐,见琥珠眼睛像被风沙迷过,红红的,睫毛上还挂着潮湿。
他想了想,说道:“见你阿兄之前,孤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杨无为走上前一步,道:“请殿下先去,微臣想先去方便一下。”
人有三急,沈子枭未作他想,只道:“等会儿寨门见。”
杨无为一揖道:“是。”
“你要带我去哪啊。”眼见杨无为离开,琥珠才问道。
沈子枭只信步向前:“你来了便知。”
朔风自西北风吹来,旌旗在各个驻扎的营房前猎猎招展,琥珠跟随沈子枭的脚步,沿着旌旗所指的反方向,来到一处有重兵把守,铁篱高筑的地方。
是关押峦骨将士的战俘营。
琥珠一看到褐色军服里那些鲜红的铠甲,便眼眶一热飞奔过去。
“公主!公主!”娘子军们也看到琥珠。
琥珠呜咽问道:“你们都还好吗?吃得饱?穿得暖吗?有没有被欺负……”
小公主叽里咕噜问了许多话,惹几个女兵都笑起来,纷纷道:“我们都好,吃得也好,都是白面馒头呢。”
“而且他们也不打人。”
“对,不仅不打女人,男人也不打,我们的人挑衅他们,他们也不还手。”
“……”
琥珠一听,心里就更难受了。
草原上不种米稻,唯有王族能吃到白面,士兵们以往在家都吃不起这么好的东西,而且峦骨若是捉到汉人俘虏,那定是不给吃不给喝,还要时不时打上一顿的,从前琥珠不觉得哪里不对,如今一经对比,不由心虚起来。
她看了眼沈子枭。
准确来讲,是偷偷瞄了一眼。
琥珠此人好比一杯澄澈的水,一眼望得到底,沈子枭如何不知她心里想什么,只一脸平静说道:“峦骨战俘吃白面馒头,晏军吃的是糙米窝头,晏军素来有规定,不会轻易伤害战俘,更会将有血性的俘虏以礼相待。”
琥珠闻言,已是低下了头。
她没有聪明到能辨别出晏军这么做是不是虚伪,但无论是否虚伪,白面馒头都是切切实实进了峦骨人的肚子里,这一点她不能否认。
她又抬起头,只见数万峦骨俘虏,都在望着她。
她冷不丁想起在草原上放羊吆喝一声,那一只只绵羊看向她的样子。
她没办法再和他们对视。
拳头慢慢握起,听完江柍所言之后产生的模糊念头,此刻已变得清晰。
沈子枭只见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女转过了身。
好似在走向死亡般,挺直腰杆,露出了英勇就义的神色。
第52章 江柍劝降
◎“有尊严的死和有尊严的活。”◎
已经被困了四日。
厄弥此前从未觉得四日是如此漫长。
十岁那年他骑着他的小棕马翻山越岭去打猎, 在大森林里迷了路,被困十几日就像待十几个时辰似的,根本不觉得漫长。
可现在才短短四日, 他却觉得像过了四十年一般。
峦骨军的士气很低迷。
将士们或焦急, 或麻木, 或激愤, 但是细看便知,他们的眼眸深处无不都密布人之将死的凄楚。
或许是因为父汗已死、失了主心骨,士气才会大落;或许是因为剌弥叛变、人心惶惶;或许是因为被困别国他城, 思亲难忍……但更有可能是因粮草已绝, 众人才会如此绝望。
厄弥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 他帮一个帽子戴歪了的小兵整理了一下军帽,小兵吓得脸上的皮肉直抖。
他便问小兵你多大了, 小兵说他十四岁。
厄弥沉默了。
因为他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脸上, 看到了除恐惧和凄楚之外的东西
他遥想自己十四岁那年, 眼里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哪里知道茫然是何物。
他扭头看看,一排峦骨军持弓而立,每个士兵身旁都站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平民百姓, 这些百姓也是茫然的。
他不知不觉走到城楼的正中央,向下俯瞰。
自奄城外二十万军马肃穆以待, 最前方将军马一字排开, 后方旌旗招展,号带飘扬。
当他看到人群之中一抹红光时,他寂然已久的眼眸忽而一亮, 不由向前两步, 手扶垛口, 紧紧盯住那抹身影。
琥珠亦看到了厄弥。
她恨不得策马飞奔到他身边,却无奈沈子枭就在身侧,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跟随他慢慢骑马到阵前。
厄弥喊道:“沈子枭,你若还是一条好汉,便不要为难女子!”
沈子枭淡淡道:“她可不是女子,她是公主,还是战士。”
厄弥问道:“你想如何?”
沈子枭反问:“孤的想法,你不是一直都清楚吗?”
峦骨全军开城门投降,放自奄百姓一条生路,退回草原,向大晏俯首称臣。
这便是沈子枭一直以来的坚持。
厄弥眉眼虽然英武,可眼底密布的红血丝,已彰显了他的疲倦。
他还是咬牙说道:“绝无可能。”
已在城门外守了三日的叶劭接话道:“你的确可以当英雄在此死去,但你身后还有无数将士,你恐怕都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不知他们家中兄弟姐妹几个,有无父母子女,厄弥,你回过头去看看你的将士,你看看他们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你忍心让他们与你陪葬吗?”
厄弥听罢大笑:“这些话你们已经说了三天了,老子的耳朵都起茧子了!”
沈子枭闻言,不动声色看了眼琥珠,又道:“厄弥,你我都知胜负已定,你做困兽之斗,孤本可以作壁上观,无奈为了百姓才与你周旋许久,且你父汗身死之前,曾以长生天的名义起誓,只要孤保你与众将士性命,峦骨百年之内绝不进犯,你父汗是英雄,孤愿意答应他的要求,只要你开城门归降,孤便答应你,往后开通互市,你们可以用牛羊皮毛来换我们大晏的粮食和药材,你父汗壮志未酬的太平日子,由你来办到,如何?”
沈子枭身披金铠甲,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好似一尊被镀了光的神像。
他脸上无悲无喜,言语冷静淡定,却不失挞伐之威。
琥珠的心弦已经松动。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厄弥,想知道厄弥心中的想法。
谁知厄弥仍在坚持:“你们为了让本汗投降,什么话说不出来,你以为本汗会被你迷惑吗?”
他看了眼琥珠,忍痛说道:“妹妹,阿兄救不了你了,你恨我吧!”
琥珠闻言,已是泪流满面:“阿兄,琥珠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自奄城中有十万将士,大晏军营里还有数万俘虏,您忍心就让他们跟着我们死去吗?”
厄弥闻言一僵:“怎么,连你也要劝我归降吗?”
琥珠连连摇头:“我不是让你归降,我只是想念父汗,阿兄,父汗为了我们,死都不怕,你弯一下腰又能如何?”
“说得好!”杨无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公主豁达明朗,真乃巾帼英雄是也!”
琥珠转头看去,却一怔。
因为杨无为身后,江柍亦骑马缓缓而至。
她覆着面纱,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着一身红裙,头发只做寻常的倭堕髻,除了沈子枭为她寻来的发簪外再无任何装饰。
她手持缰绳,挺直腰杆坐在马背上,娴静优雅地注视着前方,目光是在场所有人都做不到的平和与从容。
沈子枭看到她,不由脸色遽变:“谁让你来的!”
“是微臣请娘娘过来的。”杨无为下了马,跪地说道,“杨无为既然投靠殿下,便只会考虑殿下的利益和大晏的得失,因此……尽管此言会让殿下大怒,臣也不得不说
“你有什么资格替孤作安排!”沈子枭抽出了佩剑,冷光如电,直刺杨无为咽喉。
杨无为大惊,却昂然高呼:“微臣死不足惜,但绝不后悔!”
江柍见状,便对沈子枭说道:“我是你的太子妃,也是大晏所有臣民的太子妃,如果我能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力挽狂澜,那我又怎会犹豫。”
“连他的亲妹妹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沈子枭漠然垂了眼帘,把剑狠狠掷于地上。
“因为我信殿下不会置我于险境。”江柍望着沈子枭的眼眸,声音好似一泓清泉在细细流淌,“殿下是不舍得失去我的,对不对?”
沈子枭拧紧眉头,太阳穴旁的一根筋隐隐跳动。
厄弥能问他要她一次,就能要第二次。
稍有不慎,他就永永远远失去她了,可她竟如此轻描淡写。
她凭什么以为,他会再弃大计于不顾,救她第二次?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江柍也下了马,走上前扶起杨无为,说道:“多谢先生今日替我备马。”
她自始至终都以“我”自称。
杨无为没想到江柍如此敬重他,莫名想到临行前,她让他备马,他问“娘娘不坐马车吗”,她回他说“行军打仗,哪有坐马车的,替本宫备马”。
那一刻他便知,她或许真的能帮上大忙。
杨无为有句话说得没错,自他追随沈子枭的那一刻起,便只为沈子枭一人之事考虑,其余的他都不关心。
而江柍……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看出沈子枭已为她动情,此乃王者大忌。
他本觉她是红颜祸水,想借此机会利用她换厄弥归降,一是解决沈子枭身边的祸害,二是解决峦骨之困,可谓两全其美。
可此时,他又想起与她一同赶路的那些日子,念起她的好。
他惭愧不已,向她恭敬说道:“多谢娘娘成全。”
江柍笑笑,又捡起沈子枭的“如虹”剑,重新递给他。
沈子枭不接。
厄弥在城楼上已叫嚷半天,恰好说道:“美人,沈子枭可真是个孬种,为了让本汗归降,竟把你都请出来了,怎么?他是要你用美人计劝服本汗,还是想用你换本汗臣服?”
此话正是触动到沈子枭的底线,他一道目光刺过去,却没有言语。
转身夺过了江柍手里的剑,寒光一闪,琥珠“啊”地痛呼一声。
沈子枭划破了琥珠的手臂。
他眼神晦暗幽深,却无半分语调:“你胆敢再辱孤爱妻一句,孤便刺你亲妹一下,你的污言秽语,都会变成你至亲之人的伤痕。”
厄弥一见琥珠受伤,不由握紧了拳:“沈子枭,你有什么就冲本汗来!”
江柍来此是为和谈,见状,忙对厄弥说:“我虽是美人,可却对你使不出美人计,更不可能用一己之身,换你归降。”
厄弥问:“那你来干什么?”他忽而怒道,“是想看本汗被你的男人困死吗?”
“不,他从没有要困死你,是你困住了你自己。”江柍对厄弥说道,“至于所谓的美人计,笑话,你是一个宁死不屈的人,又怎会因我这个小小女子就动摇呢。”
沈子枭出声制止她:“迎熹,够了,你回去,这里有孤。”
江柍回给他一个“你放心”的眼神。
沈子枭因这道目光而微凛。
厄弥哈哈大笑:“你什么都懂,可你还是来了,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们男人不同,我没有狼子野心也不喜追名逐利,更没有那么多的阴谋阳谋,我只知道人命可贵,他们都是为了国家利益劝你归降,而我不管你归不归降,只是不想看你死去,才真心想劝你活下来。”江柍如此说道。
这话半真半假。
其实杨无为来找她之前,她就一直在回想琥珠的话。
然后也不知怎么了,她霍然想起她及笄前一天在宫外看到的那些卖身葬父、葬母的小孩子,以及在北上途中遇到的那些走着走着路就饿昏的女人,和赤北城中脏兮兮的乞丐……最后她想到沈子枭说“只有真心为民,才能问心无愧地享受臣民的跪拜,天下的供养”。
于是她毅然前来,便不再考虑什么昭国晏国,更不会在乎厄弥的性命,自己的身份,她只深念“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江柍继续说道:“今日见到你,倒是令我想起昔日的项羽。”
“此话怎讲。”杨无为适时接话道。
江柍笑笑:“世人皆拜服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英雄意气,我却觉得他是个十足的莽夫,想当年他破釜沉舟,是何等的义无反顾,却不懂‘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竟这样轻易自刎了,若当初他没有死,后来坐拥江山的又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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