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没有人愿意当反贼。
赵新一时进退维谷。
因他自小醉心佛道,有一和尚好友,常年伴在身侧。
和尚眼见江峻岭的大军离灵璧越近,军中越是动荡不安,便给他想了个应对之策:
“将军谋反,一因血仇,二为活命,乃是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之举!反都反了,若还是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岂非冤枉?贫僧认为,您不如反到底,要么投靠扶南国,要么投诚晏国,来个一不做二不休。”
众怒难犯,专欲难成。
赵新此次已是逆民意而行,本就胜算渺茫,若再这样孤立无援下去,只能落得个惨烈下场。
而扶南国不过弹丸之地,就算能与大昭抗衡一时,迟早还是会被江家军攻破,且去年二国交战时,他作为主帅曾亲手杀死对方的王子,血仇在前,难保扶南国主会真心接纳于他。
晏国就不一样了。
自梁国被灭之后,三国互成掎角之势的境况被打破,再不能互相制衡,晏昭二国乃是一山二虎,关系微妙,迟早一战。此刻昭国内斗不断,正是晏国进攻的好时候。
于是赵新并未思虑太久,便决定向晏国投诚。
和尚给赵新出谋划策,道:“赵辞乃为庶子,多年被你们兄弟几个压了一头,虽有军功傍身,却过得谨小慎微,如今他杀了赵迎,统领十五万人马镇守一方,正是人生最风光的时候,就算不会得意忘形,也难免放松警惕,只要你能派人暗中偷走锡州舆图,奉给崇徽帝。想必此事就稳妥了。”
若能事成,到时候昭国南边灵璧内乱,而北边强敌入攻,宋琅必定招架不得。
赵新当机立断,一边率军抵抗江峻岭的讨伐,一边命心腹暗中联络赵迎生前重用的将领,又派人向崇徽帝投诚。
善者用非其有,使非其人。
如此大好时机,崇徽帝怎会放过?
他当即回信曰:若尔等能助大晏成事,可封王入太庙。
这乃是赵氏最风光时,也没能得到的荣誉,赵新得此承诺,再无疑虑。
和尚料想得没有错,赵辞得势后果然得意忘形。
人人都有弱点,而赵辞的弱点便在一个“色”字上。
赵新命赵迎生前的手下挑选舞姬供赵辞享乐,探子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暗中搜查到舆图下落,终于在元宵佳节,趁赵辞颠鸾倒凤之时,潜入他的书房偷走了舆图。
与此同时,赵新还派两人在赵辞府中接应,只等舆图一到,便开始临摹。天将破晓之时,又把舆图放回了赵辞书房的暗格之内,没有打草惊蛇。
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灵璧在大昭最南,江峻岭自十二月初领旨出征后,率大军连行两个月,方才抵达灵璧城下,于城门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与此同时,崇徽帝派骞王沈子杳亲自挂帅,领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攻打锡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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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对峙
◎“朕宁愿你谋反,也不想你情迷!”◎
沈子枭和江柍回到晏国地界的时候, 昭晏交战将近四个月。
晏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沈子杳不出半个月大破锡州, 直取锡州统帅赵辞的项上人头, 而后又连破庚州、曙州两座城池。
宋琅紧急调派江棣应战, 十万江家军力战沈子杳二十万精兵强将, 破釜沉舟夺回曙州,武安侯冯将军为护沈子杳撤退而被活捉砍头,江家军大胜, 把晏军逼退至庚州。
纪延年与纪敏骞亦各率军队前去寿州, 临州等地作战。
江峻岭大破灵璧, 赵新带领麾下十二强将和两个儿子夤夜出逃,从西南直入蜀地, 而后逃入从前是梁国国都, 如今是晏国辖地的珠崖, 投靠晏国,加入晏军伐昭的队伍。
一时之间,中原大地,被战火笼罩。
沈子枭入晏之后, 临溪灵石山庄里的“江柍”也准备起驾回宫,两队人马于济水河畔会面。
雾灯等人将近一年未能见到江柍的面, 一见面就与她抱头痛哭起来, 又得知轻红的遭遇,无不悲戚,一时间主仆几人的眼睛都哭肿成了核桃般。
连素日与江柍情义并不如几个宫娥这般深厚的段春令, 亦红了眼眶。
进入赫州城的前一晚, 大队停下整装歇脚。
男人们不愿打扰江柍主仆相聚, 便离得远远地,另去一片空地歇息。
段春令在得知太后出事之后,就开始礼佛,手腕上整日缠绕一串金丝檀木念珠,她深知江柍主仆相聚定要说些私密话,便也识趣地往远处坐,到僻静地打坐诵经,不来叨扰她们。
这次的停脚之地,恰是当日和亲途中经过的枳树地。
那会儿恰逢隆冬,又下了大雪,紧密相连的枯枝上挂满了冰条,冰条上又覆满了雪,看过去萧索而苍茫。不像现在,枝桠上抽出了嫩绿的芽,青绿色的茫茫一片如雾,清新又盎然。
星垂是众侍女中最有学识文采的,见此情形,脱口吟出:“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月涌不懂其意,便问星垂这句诗是什么意思。
星垂看了眼江柍,只是默默垂泪,并不答话。
月涌偏生学不会看人眼色,竟摇着星垂的胳膊甩来甩去,问她那句话到底是何意。
星垂原本能够忍住,闻言再也承受不住,哭得抽噎:“也不知陛下现在怎么样了,我好怕,好怕他承受不来。”
说罢,又抓住江柍的胳膊,哀求道:“公主,您能否想想办法,让他们不要再攻打我们大昭了。”
“住嘴!”
江柍心里一抽一抽像痉挛般发疼,可见星垂如此,她不免板起脸来。
“平日里我见你识过字念过书,只以为你是个聪慧的,却不想你蠢钝如猪。现在晏昭关系如此紧张,我本就处境尴尬,你身为我的婢女怎可口无遮拦,又怎敢劝我妄议朝政!”
星垂脸色一变。
雾灯和月涌也是脸色惨白。
星垂怔了半天,第一反应是觉得公主好没道理,自己的父兄还在浴血奋战,她倒贪生怕死起来了。
正觉不服。
江柍却像是把她看透似的,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想不通,许在心里骂我来着。我只说一句,从此刻开始,男人在战场上如何厮杀,你我就在这后宫中如何搏命!你以为光舞刀弄枪就是斗争了?你若还不算完全糊涂,就自己想想。”
只这一句话,星垂原先钻牛角尖的念头又如石头般沉了底,幡然醒悟后,一时只剩下惊心,和细细密密冒上来的自责。
连忙对江柍认了错。
沈子枭远远看到她们几人似乎是有争执,本不欲多嘴,又想到此刻已临近皇都,江柍身份特殊切不可行差踏错,便走了过来。
问道:“你们说什么呢,方才哭个没完,这会子怎又吵起来了。”
江柍仰头朝他一笑,解释道:“没有吵,只不过是路过此地,想起那日在这枳树林前烤肉,白白丢了一枚戒指,本就觉得吃了亏,她们几个听完还说我小气,你来评评理,我该不该生气呢。”
沈子枭想起那日风雪夜,他为她呈上香喷喷的烤肉,她觉得好吃便往盘子里丢了枚红宝石戒指。
那枚戒指,此刻还在荷包里小心放着。
他自然知道这会儿江柍只是拿话搪塞他,却顺水推舟,接了话头,道:“说起这事,我也觉得懊恼,那日有人竟用一枚戒指,换了我的跪拜之礼,你说我是不是亏大发了?”
江柍语噎了那么片刻。
想起大婚之日她拿戒指发难,他也是这般强词夺理,最后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她眼珠骨碌转了一圈,说道:“要不你把戒指还回来,我再给你屈膝行礼一回?”
说着就要站起来。
本以为沈子枭会扶她一把,不让她跪,谁知他负手而立,俨然由着她去的做派。
她一阵懊恼,却转念又想,按照礼仪,她本就该跪他的,何妨多一回?
于是就真的“扑通”跪了地,巴巴地把手伸出来:“到你了。”
沈子枭定定地睨了她许久,忽地嗤了一笑,道:“我何时答应过要陪你玩这种无聊游戏。”
说着竟转身就走,边走边道:“快起来吧,刚冒头的小草,都被你压得不长个儿了。”
江柍:“……”
合着她还比不上一棵草。
正觉不忿,转头一看,雾灯这几个丫头竟在憋笑。
不由握紧了拳头,想着等没人的时候,定要好好把那沈子枭收拾一番。
话虽如此,心里的阴霾却因和沈子枭这几句话,一扫而光。
江柍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从不忿,到染上笑意,而后是深深地缠绵。
雾灯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笼罩在国破家亡愁绪里的哀伤从未消散,对所爱之人的依恋与不舍撕扯着脸上的笑容面具。
雾灯都懂。
她走上前来,把水壶递给江柍:“公主,这几日倒春寒,多喝些热水,暖暖身子。”
江柍回眸,敛住了神情,接过水壶,对雾灯一笑。
沈子枭远远看到这一幕,面色沉了下来。
方才的说笑,不过是他故作轻松。
二国交战,他终有一日会穿上战袍,此时此刻,也只能尽力逗她展颜。
*
沈子枭的鹤骖于翌日进入赫州城门。
刚刚进城,就见到崇徽帝身边的小寇子等在城门前,等着传崇徽帝的话。
他与江柍来至人前,跪地领命。
小寇子清了清嗓子,道:“传圣上口谕,命太子沈子枭速速入宫觐见。”
江柍不由侧脸看向沈子枭。
何事传召,竟如此匆忙,连东宫都不让回?
她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总想着,要么是战事有变,要么就和这次回纥之旅有关。
沈子枭起了身,亦把江柍扶了起来,说道:“你回东宫等我。”
江柍点头,乖巧极了。
沈子枭见状,忙敛了眸,转身上马而去。
上元宫,太平殿。
沈子枭踏进殿内,只见崇徽帝坐在暖阁里的罗汉床上,矮几上一张棋盘,和一只湖蓝色的琉璃花樽,花樽里头插满了杏花,色彩碰撞起来,竟半点不俗,反倒给屋内平添了几分盎然春色。
许是这个缘故,沈子枭原本紧绷的心弦,不由松动了几分。
崇徽帝的打扮亦平易近人,只穿褐色的家常服,翻书的手上还握着念珠,看样子意兴正浓。
沈子枭走上前,跪地向崇徽帝行礼。
崇徽帝没有应答,掀开书皮,痴痴说道:“此谱名叫《橘中秘》,前朝遗书,还是骞王攻破锡州时无意间所得,朕已经看了月余,你和绪风都不在京中,没几个能同朕一起参悟的。”
沈子枭颔首道:“是。”
又细细观察着崇徽帝的神色。
崇徽帝看上去,好像真的对这棋谱十分痴迷。
他的心绪静静流转着。
他不相信崇徽帝这样大张旗鼓把他召进宫中只是为了看棋谱。
“你们几个在回纥过得怎么样啊。”崇徽帝淡淡地问。
沈子枭莫名不安,只如常答:“一切都好。”
“哦?是吗。”崇徽帝勾唇轻轻笑了,“可朕怎么听说你与太子妃在回纥失足坠崖了?”
沈子枭的心头一凛。
他带江柍离开回纥到乌瑙河寻珠之前,便命孟愿适当放出些他已不在王宫的消息,当时想的是背后之人如此想看他与沈子桓二虎相斗,那么就好好做一出戏给那人看看。
沈子桓素来与他针锋相对,好容易抓住他这么一大错处,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在崇徽帝面前弹劾他。
那么……崇徽帝是为他擅离回纥之事才这般发作起来?
他来不及细想,语气不改,平缓道:“那不过是回纥王为了掩盖儿臣不在王都的借口,父皇是知道的,儿臣此行带了太子妃一同前去,离开回纥,是为去乌瑙河为她寻找解药。”
崇徽帝点了点头,侧脸对着沈子枭,并不能看得出情绪:“朕问错了,应该问你,在朔月过得如何?”
沈子枭陡然一惊。
当日同他一起去朔月的皆是心腹,绝不可能泄露行踪。
饶是经过与独孤曜灵一战,动静闹得大了些,可外人只道是碦城将军之功,阿依慕亦是动用王权帮他们掩盖了身份,又怎会这么快就传入崇徽帝耳中?
他这般推敲,很快明白过来。
他失算了!
当时只考虑到,沈子桓弹劾得再猛烈,可崇徽帝是知道他寻珠之事的,定不会对他有戒心,可却忘记,既然他能得知朔月兵符之事,那么崇徽帝又为何不能?
朔月国内或许早就有崇徽帝为找兵符而埋下的暗探!
沈子枭静默许久,不敢轻举妄动。
崇徽帝原本正比照棋谱,将棋子摆上棋盘,见沈子枭不语,举棋的手,忽然在半空中顿住了,而后“啪”的一声,一枚象棋就这般砸到了沈子枭的身上。
“你何时变成哑巴了!”崇徽帝厉声质问。
沈子枭咬紧齿关,垂下眼帘,一下也没动。
崇徽帝盯了他片刻,冷不丁自嘲一笑,搁下了棋谱,默了半天,唤宫人进来收拾棋局。
待宫人把棋盘和棋谱拿下去之后,崇徽帝屏退众人,又告知小寇子,推了半个时辰后夏国使臣的觐见。
当太平殿重回安静时,崇徽帝方才抬眸看向沈子枭。
他的目光阴沉,暗含浓浓的审视。
空气中一片森然的死寂。
崇徽帝的嘴角慢慢勾起,漾起一抹笑:“弯子已经绕过了,你不说实话,朕没有闲心陪你演戏,朕直白告诉你,朔月的望夷宫内有朕的人,你做的一切朕都看得清楚,朕只问你,你找朔月兵符是想逼朕退位,然后自己做皇帝吗。”
崇徽帝转动着手上的念珠,面上无波无澜,心里正拿不定主意——
在朔月的暗探虽知沈子枭行踪,却并不知道他是否得到兵符,此番言语不过是为诈他一诈。
提起兵符,沈子枭面上一动,却没有乱了阵脚。
他不知崇徽帝是否真的知道他已掌握兵符,少不得要在言语上慎之又慎:“父皇登基三十余年,乃是大晏的明君,儿臣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面前造次。何况,天下大势,从来都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就算儿臣要造反,师出无名,又怎会让天下臣民信服?”
他目光澄澈。
无论崇徽帝的眼神里掺杂了多少复杂和猜忌,他都丝毫不闪躲,一片纯然肺腑。
却分明没有正面回答兵符之事,耍了一手好奸猾。
“是吗。”崇徽帝又冷下脸来,扫了沈子枭一眼,这一眼,多疑而狠戾,“既如此,你为何要将兵符之事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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