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徽帝咬死兵符之事不放。
沈子枭心中微凛。
左右已经到过朔月,到过望夷宫,拿不拿兵符,在崇徽帝眼里又有什么两样?
若是交了兵符,许能换崇徽帝一个心安,即便失去三万人的筹码,他背后还有东宫大权,还有幽州二十万精兵。
可若是不交,崇徽帝心里存着疑影,便会日日忌惮他,他们父子本就不亲厚,届时被人离心,岂非更加容易。
这样暗自忖度许久。
沈子枭才开口道:“儿臣那日助朔月王消灭梁国残部,朔月王确实将朔月兵符给了儿臣。”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不仅关乎自己的身家性命,更关乎东宫的存亡。
于是谨慎地将在路上想好的话又在心底重复一遍,才道:“儿臣的确不愿把兵符呈给父皇,直至此刻,儿臣也不愿意。”
“你可知从你入宫的这一刻起,你的小命就已攥在朕的手里?”崇徽帝冷笑道。
“儿臣知道。”沈子枭了然,怕是连东宫都被羽林军团团围住了。
“……”他如此直言,崇徽帝倒沉默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也没有想象中出乎意料,崇徽帝眼底的阴冷,转而变为玩味,竟露出一抹新奇来。
他们父子虽然不睦,可沈子枭到底遵循礼法,未曾如此忤逆犯上过。
“儿臣本就是太子,迟早是天子,为何不顺天承命继承大统,反倒要谋反呢?儿臣只是夜夜梦魇,恐大晏和大唐一样,再来一次玄武门之变。”沈子枭直视着崇徽帝的眼眸,“恭王和骞王均未就藩,儿臣只怕有朝一日,成了那李建成,该多么可悲。”
崇徽帝的眼眸里顿时闪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这是在怪朕偏心。”
“难道父皇没有吗。”沈子枭反问道。
崇徽帝的眼眸深深地静寂下来,恍若一场雪,悄然落于眉眼之上,心都冷了半截。
他半晌没有言语。
而后突然嗤了一笑:“你能当上太子,已经是朕不计前嫌了。”
他笑意极轻,却更显压迫感十足。
又道:“一切都是你母后种下的祸根,你若责怪,也不该怪到朕的头上。”
闻言,沈子枭心里倏地燃起一股无名火,那头被他囚禁在内心深处的兽,因他对父亲的憎恨而叫嚣着冲破藩篱,张牙舞爪在内心咆哮。
他对独孤氏是恨之入骨,对崇徽帝又何尝不是切肤之恨。
若非崇徽帝将他弃如敝屣,梁国那帮畜生又怎会有机会折辱他。
他从不介意什么弑父杀君。
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来日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可若地位被动摇,他还要什么名义,守什么规矩。
他冷沉的脸庞愈发晦暗下来,说道:“儿臣虽不愿献宝,可若父皇想要兵符,儿臣亦愿双手呈上。”
话落,他直起腰来,将怀中的兵符拿出,双手呈给崇徽帝。
崇徽帝打量着他。
半晌之后才接过这枚还沾有沈子枭体温的兵符,摩挲着秃鹫的图腾,梳理思绪。
崇徽帝本就知道沈子枭的野心和欲望,沈子枭也从未刻意掩饰这一点。
既是储君,反倒怕他无欲无求,却不怕他有野望。
是以,崇徽帝对沈子枭的忌惮,只在于沈子枭的胃口是否过盛,危及皇权。
其实崇徽帝心下思量得十分明白。
正处晏昭交战时期,就算沈子枭把兵符据为己有,他也不打算废太子。
他当初正因看重沈子枭有能力,为大晏的千秋万代着想,才立他为储君,无关父子亲情,只关乎政事大局。
如今局势,最忌讳他们父子不和,可他们父子从未和过,又怎会不和?
何况沈子枭这些年颇得民心,有叶劭一家效忠,若是想逼他退位,无需朔月兵符也有五成胜算,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
思索过后,崇徽帝宽慰不少。
只要沈子枭眼里还有皇权,兵符不兵符的,反倒不那么重要。
他这样想着,余光扫到了那只湖蓝色的琉璃花樽,阳光照耀下散发着透亮的荧荧蓝光,好像冰玉一般,而瓶中的杏花,则粉嫩娇艳。
很难想象,这竟是谢轻尘派人送来的花。
她分明只爱洁净素淡的器具花卉,不知从何时,竟开始往他宫中送这些妍丽热烈的花束。
这一点倒不似那个人。
那个人向来爱淡雅之色,生死不改,正如她心里有了别人,哪怕舍命也不愿改变分毫。
想到这,崇徽帝又看向沈子枭。
那句“儿臣只怕有朝一日,成了李建成”的话,在心中回荡。
沉默了不知多久,崇徽帝把兵符轻轻放在矮几上,看向窗外,目光有些辽远,也有点寂寞:“这兵符,你拿去吧。”
沈子枭愣住,不解极了。
崇徽帝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道:“以你的实力,不用兵符也能成事,朕比起拿着兵符,倒不如讨好你,望日后你若有反心,起码能像当初李世民一样,留他老子一条命。”
这话倒有些揶揄,沈子枭沉默以对,不好接话。
崇徽帝又道:“回东宫歇息几日吧,如今昭晏正在打仗,你要做好领兵出发的准备。”
沈子枭心头骤然冷了下来。
并没有兵符失而复得的惊喜,反倒升起一股浓重的离愁别绪,眉头下意识拧了拧。
崇徽帝豁然捕捉到他的神情,心中猛地一震,试探问道:“你不忍攻打昭国?”
沈子枭已恢复神色如常,平静地望向崇徽帝,道:“怎会。”
崇徽帝眯起眼睛:“因为迎熹?”他略一思忖,根本不用细想,便道,“你果真爱上她了?”
沈子枭依旧面色淡然:“父皇多虑了。”
崇徽帝站了起来,走上前捏起沈子枭的下巴,目光锐利如鹰隼:“沈子枭你记住,朕宁愿你意图谋反,也绝不想看到你为情所迷!帝王家不可有爱,即便要有,也不能是她!”
若沈子枭真被迎熹迷惑,不就代表昭国的手伸到大晏来了?到时候万里江山岂非拱手让人!
崇徽帝太懂那种爱上一个女人恨不得把心掏给她,把江山都捧给她的感觉。
他绝不能容忍沈子枭也产生这样的儿女私情!
沈子枭内心一片寒凉,因方才那微弱的失误,就让崇徽帝如此疑心,故而此刻再不敢露出半分异常。
他强忍心中波涛,凉薄轻笑道:“父皇即便误会儿臣年轻禁不住诱惑,也不该怀疑儿臣对于天下的渴望。”
他停顿了一瞬,拿起了桌上的兵符,笑意更甚:“毕竟儿臣是您的儿子。”
沈家父子,一脉相承,都视权力为生命。
崇徽帝又深深凝视他片刻,也不知道是否相信,最后还是松开手,道:“你走吧。”
沈子枭俯伏深拜,而后退下。
作者有话说:
这章6000字,二章合一。
今天起三更!!!!
然后接下来到跳城楼的部分都非常非常值得看,写得时候我非常非常动情。
第103章 鸿门宴(上)
◎崇徽帝给江柍设的局◎
“太子殿下走时, 是什么表情。”
沈子枭走后,宫人们进来侍候,小寇子替崇徽帝端来沏好的茉莉龙井茶, 就听崇徽帝忽然问了这样一句。
小寇子见崇徽帝盘坐在罗汉床上, 垂着首, 似在思索着什么, 又好似正深陷落寞之中。
他敛了眸,暗自思忖着崇徽帝的意思。
面上神色如常,说道:“太子殿下神色与往常无异。”
话落, 又很快接上一句:“只是走出上元宫之后, 殿下在门口怔怔站了一会儿, 似有恍惚。”
崇徽帝眯了眯眼,沉吟道:“是吗。”
小寇子心思转得极快, 边把白玉雕芙蓉的茶盏端给崇徽帝, 边道:“许是殿下在想国政要事吧。”
崇徽帝接过茶盏, 未饮,笑了一笑:“朝中多传太子妃是红颜祸水,而太子又对她多加宠爱,实为为君者的大忌, 你怎么看。”
小寇子连忙跪下:“奴才不敢妄议朝政。”
“无妨。”崇徽帝抿了口茶,“朕许你议论。”
小寇子原本以为崇徽帝不虞是因太子趁巡边之时擅离职守, 听完这话方才反应过来, 原来其中竟有太子妃的缘故,又听崇徽帝话音里,似有对太子妃的警惕之心。不免暗自琢磨了一番, 谨慎说道:“那奴才就斗胆了。”
“奴才不懂什么大道理, 只知道太子妃娘娘是为和亲而来, 哪怕只是做表面功夫,殿下都该厚待娘娘,况且东宫又只有一妃,殿下不宠爱太子妃又能宠爱谁呢,那起子嚼舌根的人真真是没趣儿。”小寇子这样说道。
崇徽帝摁了摁太阳穴,未言语。
小寇子观察着他的神色,又继续道:“何况殿下乃是储君,又怎会把握不好分寸,真因美色而昏聩失政,不谙大体呢。”
崇徽帝淡淡道:“你这话的意思是相信太子喽。”
“奴才并非相信太子,而是相信陛下。”小寇子恭谨一笑,“殿下乃是陛下选出来的储君,连奴才这样的卑贱之人都懂美色误国,殿下怎会不知?何况太子妃娘娘乃是敌国之女……”
讲到这,小寇子摇了摇头道:“正处晏昭二国逐鹿天下,殿下怎会因一女子,而做有损于大晏之事呢。”
小寇子的话锋好似无意一转。
却让崇徽帝浑身一僵,怔在那里,目光深似海。
小寇子慢慢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觑向崇徽帝。
他方才那话欲抑先扬,欲贬先褒,便是故意提醒崇徽帝,太子对这个身为敌国公主的太子妃,若清醒还好,若是不清醒,大晏岌岌可危。
崇徽帝自然是被小寇子一番话敲响了警钟
原本崇徽帝打算留江柍一命
可如今却动了杀意
何况昭国的公主不止江柍一个,虽有嫡庶之分,却都是天家血脉,并非只有她这一枚棋子可用。
原本在战事紧张时,就可以杀她祭旗,而若大晏败落,王庭倾覆,她定也不能苟活于世。
她从来都是死面比生面大。
小寇子见崇徽帝沉默不语,心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又觉得话已说出口,若不能达到目的岂非白白浪费一次机会?
便又佯装无意,叹息道:“其实奴才也明白陛下心中的愁绪,如今晏昭战事吃紧,太子妃娘娘身份尴尬,连带着太子殿下亦有些尴尬。”
他大着胆子道:“不过女子嫁人之后便是夫家的人,与娘家再无干系,太子妃娘娘当初和亲前往,自然就是我大晏的人,只要娘娘能够表态,支持大晏而非大昭,定能打消许多疑虑。”
崇徽帝慢慢抬头看向小寇子。眼眸深处好似有一汪深潭,浓重漆黑一片。
小寇子见状,略一思忖,就连忙磕头请罪:“奴才多嘴!奴才死罪!”
崇徽帝看向小寇子:“你是说……”
“奴才只是瞎说。”小寇子颤抖道。
崇徽帝却觉得心中迷雾瞬间散开,让江柍公开表态支持大晏,无非是打击昭军士气的好法子,而她若是不肯,岂非顺理成章了结她?
沉默许久,崇徽帝开了口:“传朕旨意,明日于琼楼设家宴,贺太子回朝、太子妃大病初愈。”
小寇子眼皮跳了跳,躬身道:“是。”
崇徽帝又看他一眼,道:“不愧是你师傅的徒弟,他不在朕跟前伺候的这些时日,你服侍得很好。”
提起师傅穆公公,小寇子的神情凝滞了一瞬——
二月末的一场倒春寒,赫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师傅不小心摔了一跤,腿给摔折了,这些时日都在将养着,他这才有机会多来御前伺候。
小寇子深拜道:“奴才要多谢陛下不嫌弃奴才愚钝。”
崇徽帝又道:“传张岭,王涯还有户部兵部尚书到勤政殿议事。”
小寇子搭下眼帘,道:“是。”
走出太平殿,小寇子召来两个小太监去传旨,自己则慌忙走进房中,拿出笔墨匆匆写下一张字条,又将字条绑到信鸽的脚上放飞,这才继续去御前伺候。
次日,黄昏时分。
琼楼早已燃遍烛火,挂满彩缎,远远望去,好似与暮色中的晚霞融为一体,各有各的绚烂昳丽。
江柍因走到半路马车坏了,故而来晚了一些,到了之后才知人基本到齐。
原本众人正在聊天,不知是谁喊了声“太子妃到了”,殿内顿时静得风声可闻,大家纷纷转头望向她,目光或不咸不淡,或有几分不屑,再不似从前热络亲近。
江柍心中有数,因此并未有任何异样,还是如往常一般笑道:“本宫来迟了。”
众人闻声,方才向她行礼,齐声道:“参见太子妃娘娘。”
江柍笑得得体:“免礼。”
说着走上前来。
众人又都扭了头去,却不再继续聊天了,不同程度地沉默着,好像江柍出现拘束了她们。
唯有沈妙仪和王依兰洋溢着笑,都走过来向她问好。
沈妙仪更是一把抱住了江柍的手臂,摇晃着问道:“你的病好利索了没,我瞧你清减不少。”
江柍中毒,兹事体大,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因此当初连沈妙仪也瞒下来了。
沈妙仪不知她中毒,更不知她远赴回纥,听星垂说,她不在京中的这些时日,沈妙仪几乎每三日就往临溪山庄送信问好,看样子真是挂心得不得了。
江柍笑道:“本宫早已痊愈,只是得知琥珠已回峦骨,而轻红又意外殒命,伤心吃不下饭罢了。”
这话原也不假。
琥珠在江柍去回纥之后,就因无聊想家,而请旨回了峦骨。
而轻红,更是她极难痊愈的伤痛。
沈妙仪听江柍这样说,心里也不免难受起来,眼眶说红便红了:“轻红她……实在可惜。”
王依兰见沈妙仪悲戚,因时刻念着这是庄重的场合,就劝解道:“好了,宴席之上,莫要失了分寸。”
沈妙仪闻言,忙仰仰头,逼回泪意。
王依兰又笑着看向江柍:“无论如何,看到娘娘身体安康,妾身就放心了。”
“嫂嫂不知道,嫂嫂为了您的安康,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观音寺为您诵经祈福,不论雨雪。”沈妙仪接话道。
江柍一阵感动,又不想气氛太凝重,故而轻松道:“这个是你的嫂嫂,那个也是你的嫂嫂,你如今这般称呼本宫,倒把本宫给绕住了。”
闻言,三人都是掩唇一笑。
江柍又道:“多谢王妃心意。”
骞王妃抿唇一笑,颔首道:“这都是臣妾应该做的。”
江柍点了点头,又与她聊了几句,才问道:“怎么不见恭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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