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有追兵,她可没空和连云台讲道理。
“你自己拿匕首来刺自己,便知真相!”
茫茫夜色之中,只听她留下这一句话。
“真是个不知形容的……女子。”
怎么会有人刺自己呢,但她好像没理由欺骗他。
刘青姝奔走窄巷之中,一时想不通自己的身份是如何被暴露的。
看来只有修改容貌了。
刘青姝一边拿着修容膏抹在脸上,一边将身上的袄衣反过来穿。
忽然间,一只手将刘青姝拉进了一处宅子里,外面追兵的声音此起彼伏。
刘青姝一枪架在身后那人的肩膀上。
“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枪快。”
她的枪法师承大内之人,攻击快准狠。
后面那人轻轻说了一句:“武月……”
男人声色缠惓,语气里还多了一丝震然,
刘青姝回头一看,竟是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男人状似野兽,身上奇臭无比,披了一件黑色的脏毯在身上,刘青姝被薰得后退了三步。
见明了她的容貌,男人眸底划过了一抹失望。
“见笑了。”男人断了一条右臂,一出口便是奇浊之气。
刘青姝警惕地问着:“你是武月的什么人?”
“我是……周穆。”
簌簌秋风袭来,斩断游经天幕的积云。
第二十章 无魉城(九)
周穆?
她倒是听说过这个名字。
曾经武月身边的大内高手。
只是曾经那般杀戮狠绝的人,如今竟然栖身马厩里苟活。
“周公子,见过我朝第一个金令状师?”
周穆眸光一漾:“你是外面的人?”
随后,那混浊的眸子再一次黯淡了下来:“你不该来无魉城的。”
倘不是找到凶手,知道缘故,哪个好人家会来这个魍魉之地呢。
“周公子三年前,在哪?”
刘青姝凝视他那一张颓气沉沉的脸,打算开门见山。
周穆裂唇翕动,似乎是猜到了她的身份。
“你是她妹妹?呵,我早该想到的。”
刘青姝没有再说话,手中的银枪微微发颤。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周穆走到马厩旁,从栏杆内侧拿了一盏莲花油灯,轻ʝʂɠ轻一转,油灯底层蹿起了火苗燃起油灯。
“跟我来。”
周穆侧头对刘青姝说道。
他一双粗厉斑驳的手在油灯下显得格外骇人。
刘青姝迟疑了一会儿,看见他的靴子上印绣着一头黑色的鹿头,秀眉一紧,倏而握紧了手中的银枪。
周穆轻轻按压马厩上的一块小石块,只听见一道细微的石块挪动的声音,周穆用他那一双手拨开地上的草,陡然出现了一处暗道。
“跟上。”
刘青姝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赌一把。
暗道狭小,只通一人而行,约莫走了一刻,忽见室内通明,还有一处温泉水。
她有些不解,这明明有一处温泉眼,怎周穆的身上竟是如此腐臭?
“赵家小姐建了一处温泉场,引水之时,我引了一处泉水过来,并建造了这间石室。”
石室不大,只足一床一桌和半人大的温泉池,连站立都困难。
这些年,周穆一直居住在这里?那么他吃什么?
“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穆默声一阵,解开了自己的外衣。
刘青姝忽出银枪对准了周穆,淡问:“你要做什么?”
只见周穆露出了一大块腐烂的胸膛,那就是腐烂气味的来源,也难怪他不洗身。那一颗鲜红的心脏连着半黑半红的秘管,正无力地跳动着。
刘青姝适才缓缓放下了银枪,看着他这一具残腐的身子,她忽觉手中的银枪重若山陵。
“我时日无多,如今能见到你,想来是上天垂怜残喘的我罢了。”
向来能言善辩的她,此时涌不出来半个字。
“桌角下,有一包解药,治你的脖子。”
借着银枪枪尖里的薄影,她看见她的脖子上已经被毒性蔓延了一块黑色的斑块。
“信你一回。”
刘青姝抬起桌角,果真看见了一包药粉,她沾了一点涂在伤口上,很快那黑色的斑块消减了一半。
“你怎么会在无魉城?”
“咳咳咳,抱歉。”周穆干咳了两下,只咳出一滩乌血。
“先……”
这里没有什么喝的东西,也没有吃的东西。
“有时我会伪装成耗子……咳咳咳,偷马来吃。”
生肉吗?
无魉城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我,本来就是无魉城的人。”
刘青姝不敢打断他说话,生怕她打断了之后,他再续不上话。
“整个无魉城都信奉封神道,以前的无魉城不是这样,也不知几时开始,来了一群人自称是神的后裔,只要听从他们的命令,便可以得道升仙。”
胡扯吧!
怎么可能会有人信奉来路不明的人!
“起初,没人相信,后来,我的家人,包括我都被封神道的神秘力量折服,大家都想着不过是听从封神道的命令就可以得道升仙,远离水深火热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咳咳咳。”
是啊,有什么不好么。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势力并不是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听从封神道的命令蛰伏在武月身边,原以为是要我除掉一个大奸大恶之人,后来,我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三年前,我因引路人的命令被调离武月身边,就是那一夜,回来时,我看见了武月的尸首,那人还暗算了我,将我带回了无魉城,关押了一年。再后来,我使计出来,便是你如今看见的这副模样了。”
武月曾说,周穆的功夫极好,十来个刺客也不在话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暗算得了周穆呢。
“你可知封神道为何要杀我阿姊?”
周穆摇了摇头:“不知,她那时应是对我起了疑心,并未告诉我实情。”
许是,今日的话说得太多了,周穆心脏上的秘管又黑了一分,他的唇瓣已经变得寒黑。
“不过,她最后一封书信,我看了一眼,是写给一个叫
榷先生
的人,商榷的榷,或许信上会有什么线索。”
周穆的身子已经快到了极限,心脏猛然一抽,他奋力握住床头处的东西,弥留之际,他展开了一抹笑意:“终于,可以去找她了。”
他躺在床上,再无声息。
刘青姝掀开石枕一看,下面是一个手镯,状如浮云缠绕,做工很是精细,看得出来是一名女子的东西。
还有垒起来拇指大小的信件,借由微弱的油灯,刘青姝粗略看完了这些信件,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该自己同她说的。”
刘青姝将信件点燃,重重地对着周穆磕了一下。
她要是不来的话,周穆估计还能撑月余,她来了,他反倒是得到了解脱。
她将那浮云镯子放置周穆的心脏处。
“现在投胎的话,还能赶得上定个娃娃亲吧。”
为了以防万一,刘青姝带上了桌角的解药,拱手拜别。
再次出来时,月沉下,云上微微显开一缕熹光。
此地也不宜久留。
得想个办法离开无魉城才是。
白日里的无魉城,看着颇有小城的样子,货郎吆喝,淮娘丢帕……一切看起来颇为祥和,但也只是看起来。
一夜未捉到刘青姝,红翡戒子的主人愈发不悦。
“白虎神使,我们已经尽力了,她就像是从无魉城消失一般。”
“去查查各大酒肆,是人总得吃点东西。”
半暗半明之间,刘青姝回到了先前的酒楼,栖身在酒楼窗台下,无意中听见了这话,她轻轻打开一条细缝,只看见淡红轻幔之后一个黑衣斗篷的人,手上戴着红翡戒子。
想来此人便是下令杀她的人了。
刘青姝正想多看一点,黑衣斗篷往这边走动了一步,刘青姝手指微动,赶紧藏起来,神色忧忧。
“属下不知,为何一定要杀刘青姝?”
刘青姝听得心下一惊,无魉城的人竟然知道她叫刘青姝!
她从未说过自己的名字,无魉城的人连这也知道。
“你不必知道。”
黑衣斗篷人靠近窗台,猛地一掌拍来,拍了个空。
“还以为这里会有一只小猫偷听。”
刘青姝心有余悸,还好她反应快。
方才那人也太恐怖了。
“你这窗,该换了。”
裴齐峰看着被轰得粉碎的窗户,应道:“是。”
姜白山想了一夜,这金吾卫不是负责神都保卫的吗?怎么还办起了案?着实让他想不通。
“老大,想什么?吃个馒头。”
姜白山接过了小弟手中的馒头,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你说,温大人,怎么办案了?”
“大哥,昨晚我就想说了,金吾卫办什么案,那金吾卫不就是皇帝的捕头,咱们又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他没理由拿咱们啊!”
“说的也是。”
“要是叫我再见到那小子,我一定削了他,让他尝尝九环大刀的厉害!哼!”
秋寒凝滞,温灼鱼正抱着刀眄了一眼姜白山。
“老大……”小弟揪了一下姜白山的兽衣。
“干什么,吃个馒头也不叫人安生!跟那姓温的一样!”
姜白山突觉身后传来一阵恶寒,回头一看,登时弹起。
“温,温大人,我只是口无遮拦,您,您要不要来一点馒头?”
温灼鱼光是站在那里,一众山贼感觉自己的脖子如同鱼肉,随时能被刀俎夺了生息。
“对无魉城,知道多少,全说出来。”
说话果然挺费力,难怪他不喜欢做吃力无味的事情。
温大人竟然不同他们计较失礼之事了。
“温大人,您可算是问对了人……”
温灼鱼金刀插在地面,不耐烦地催促道:“别废话。”
霎时,姜白山不敢打嘴贫子了。
“我们对无魉城的了解不多,有人说是神仙之地,有人说是恶魔之城,但至于是什么,得进去才知道。”
“对对对,我们就是当了盗匪,怕被官府的人拿,才想去无魉城的。”
温灼鱼不语,只是吹了一下口哨,一大批捕快出现。
姜白山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温灼鱼。
温大人曾几何时变得如此狡诈了?
快还他们那个正直重情义的温大人啊!
温灼鱼看着自己一夜厮杀获得的通行令,只有进去过才知道吗?
可惜,无魉城的大门子时才开,还是在三日后,这真是叫他苦等。
耽误一刻,那个大骗子都有可能被人剁成肉泥,想想就让人糟心,活着的话,她应该想吃一点热乎的东西。
温灼鱼看着自己手里的余钱,他的钱袋找回来了,可里面多了一把钥匙,他从未见过的钥匙,倘不是他娘的绣工实在是拙劣,他都以为这个钱袋不是他的了。
三日后,入夜,鹧鸪声声绕响山林,温灼鱼定定看着那一处山门,看得澈眸都爬上了几条血丝儿。
子时一过,山门缓缓挪动。
李大中郎将正伏案批阅底下人交上来的奏折,无非是一些民生问题。
烛光一灭,李大中郎将顿生警惕。
“你是谁?”
“温家温灼鱼。”
“你……”
金刀抹喉,血溅西窗。
第二十一章 无魉城(十)
“眼下除了温灼鱼,谁还能一刀杀了中郎将?”
“怜中郎将多年对他的栽培,现今竟是落得如此下场!”
“昨夜温灼鱼并未在金吾卫之中,有充裕的作案机会。”ʝʂɠ
“我就说,此事一定是温灼鱼干的!若非心中有鬼,怎今日不见人影?恐是行迹败露,潜逃了!”
高座上的棱脸男子冷不丁道:“如今,凶手未明,万不可自乱阵脚。”
白日里的无魉城更近人味。
温灼鱼自踏进无魉城之时,便知无魉城的出口在进来的那一刻已经变换了位置,无手令开不了门。
而那一扇三人高的石门像是无魉城唯一的出口。
苍空叠云,流光分层。
葛仲洪擦了擦满是泥垢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一把发了芽儿的黄豆拿起,放在手心上,泥土嵌入他半片甲肉。他慢慢捧到半人高的白骨前,小心翼翼地给一块白骨系上了红绳,白骨上有一截断裂的碎骨,他坚信那便是他的妻子。
“来年发了枝,也好磨些豆子,做点豆腐吃吃。”
“咱家,不缺那十两银子。”
现在缺的只是一个她罢了。
葛仲洪双手接起那一块白骨,沮泣道:“我们回家吧。”
他能找到的只是一块残缺的白骨,半人高的尸骨里,他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无魉城,杀妻之仇,我跟你们不共戴天!”
纵是在闹市旁的街摊,也无人理会这个悲愤至极的男人,偶有几个好奇的人欣赏着葛仲洪的丑态。
他们像是一群懵懂又嗜血的怪兽,眼底的迷惑不散,嘴角的邪笑不止。
怪胎!
这座城里的人都是怪胎!
葛仲洪吓得身子猛地一缩,他不敢相信,作为人怎么能够用那般无邪又嗜血的眼神看着人呢。
兴许是断定了葛仲洪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他们才慢慢履行着行人行走的任务一般。
无魉城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兀地扣住他的脖子,寸息不敢继出,如那疾行的马儿被迫接受平缓步伐,哪怕万般急躁,也得按照前面的脚印走下去。
葛仲洪不敢想象自己的妻子是怎么在这里度过漫漫长夜,又是如何会出现在街头的尸骨堆里。
登时跑来一个小女孩,口中咀嚼着糖葫芦,天真地问道:“大叔,您在这里做什么?”
没等葛仲洪回答,小女孩拍手叫道:“大叔,您不用担心,这些弃物会有人来打扫的!”
葛仲洪后退了一步,像是在看一个恶魔的雏形,不由得跌坐在尸骨上。
“大叔脏了,去洗洗吧。”
好在小女孩并未做出多余的动作,欢快地离开了。
葛仲洪长长舒了一口浊气,忽而悲从心来。
无魉城的人,竟都是这般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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