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蓑衣比平常所见的蓑衣还要长一些。
温灼鱼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兀地有些心疼。
这些年,她就是这般过来的。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打理,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突发事件,好像已经没有了她不会的东西了。
他忽而一想,若是他在的话,哪怕没有爱意,至少也能庇护这个无辜的姑娘吧。
刘青姝也不那么想,本来无拘无束的生活,突然间要多养一张嘴巴,她那微薄的状师费用如何能承担的起呢,还是改日找个理由打发他离开好了。
她的行李不多,也不是行李不多,而是寒气起,需要换洗的衣服不多。
两个案子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联系,只有去了隔壁县,才能顺藤摸瓜,找到凶手。
此时穿过两河,风险不小,中游随时都可以放水下来。
因而,刘青姝只好更换了陆路,多绕了两个县城。
入了秋,蛇虫鼠蚁甚少,赶车之时不免深觉寂凉。
“一匹马,也值?”
这样的马,他不知道有多少匹。
“你待它好,便值。”
“它可不是普通的马,它可是救过我命的马王爷!”
刘青姝轻轻拍了一下黑马的鬃毛,道:“我们家马王爷可英勇了!”
年前,镇子东头的赖户头家中起火,她家马王爷驮了二十几桶水,救了赖户头一家。
马王爷可是她的宝贝呢。
刘青姝又喋喋不休地描述了马王爷的光辉事迹。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方觉喉中干涩,适才打开酒壶子饮了半瓶。
酒气甚浓,温灼鱼扶了扶额,摇斥脑中的眩意。
反观刘青姝,精神抖擞得很,若不是那酒气过浓,他险些怀疑酒壶子里的东西只是白开水。
“家中是做何?”
他们像是最陌生的人,彼此间又存在着最亲密的身份。
刘青姝起了疑窦,她对这个陌生的丈夫知之甚少,找个机会还得敲打一下。
“家中无男丁,只做糊口的事。”
糊口的事?
他狐疑地看着刘青姝穿的棉袄,少说也要五两银子,仅仅是糊口便有那么多套的衣裳?纵难是大户人家,也不该是小门小户。
“你这一身,不便宜。”
她随口道:“当状师嘛,遇到个好主顾打赏来的。”
穿过了一座县城,雨也止住了。
刘青姝轻车熟路地买了点干粮,找下一家客栈住下。
她不似寻常女儿家娇莺啼啼,做起事来行云流水,半点不得拖沓。
客栈陈设简单,只见几瓶红色的瓷器摆放架上。
“老板,来两间客房!”
“客官,现在只有一间客房了。”
刘青姝环顾四周,客栈里来的人不多,怎么会只有一间客房呢。
“老板,莫要唬人。”
掌柜的拨弄一下手中的算盘,解释道:“确实只有一间客房了,您是不知道,我们这啊,是出了名的瓷器大县,青云出了朝霞瓷,不少人过来买,有的是住在这里好几天的住户,实在不好撵走。”
这下钱多也不管用了。
“一间,那便一间吧。”
刘青姝给了二两银子。
“客官,一间一两银子就够了。”
刘青姝双手趴在柜台上,问道:“掌柜的,我来你们这住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你告诉我,最近县里是不是有什么奇怪的案件发生?”
掌柜的放下算盘,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说取脑髓一事吧。”
掌柜的竟然真的知道!
“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就是怪了,死了好几个……”掌柜的掰了掰手指,数了一下:“五六个吧。”
“还都是秀才?”
掌柜的点了点头:“是秀才。”
“官府的人不让说,你是我们客栈的老主顾,才同你说的。”
死了五六个秀才,官府还不让说?这是为什么?
事情比她想的还要复杂啊!
秀才在县城里,再怎么不济也能做出点功绩来,除了严秀才那惰性喰体的人。
“多谢老板,下次还来你这里。”
这姑娘圆滑世故,她的身上有市井小民的俗气,却一点儿也不让人厌恶。
客房里。
温灼鱼冷不丁开口:“你似乎并不是想去河对面的隔壁县。”
刘ʝʂɠ青姝狡黠一笑:“被你看出来了。”
横穿两岸的人固然不好找,那么长的时间,凶手早就销声匿迹了。
“温灼鱼,你会害怕被人欺骗吗?”
温灼鱼不太明白她说这话的意思。
“鲜有人敢。”
是了,以他的功夫,是鲜有人敢骗他。
温灼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你不打算去隔壁县?”
刘青姝不语。
但愿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
“你是一个大男人,应该睡地板上。”
温灼鱼原不想与她同榻,听她那么一提醒,反而来了劲。
“夫妻同榻。”
刘青姝故意坐在床上滚了一圈,他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嫌恶。
“连面具都不肯摘下示人,你让我怎么放心与你同榻。”
她巧舌如簧,她一开口,他便讨不到半分好处。
“我要净净身子。”
一根黑色的绸带缠住了刘青姝的美眸,她连眨动一下都困难。
不多时,小二送来了几桶热水,足够没了温灼鱼半个身子。
隔着一层屏风,刘青姝还是感觉到了蒸腾的热气,如同一双曼妙的手招呼着她过去,男人散发出来的檀香味像是带饵的鱼钩,诱人的很。
刘青姝慢慢起身,顺着檀香味寻了过去。
热气上眉,拂开他眉间的忧恼。
男人双手搭在浴桶上,神情放松。兀地,他眉头一紧,反手钳住了刘青姝的下巴,险些让她的下巴脱臼。
见来人是谁后,温灼鱼才慢慢放松了力度。
这,都能找得到?
“回去待着!”
一个清白的姑娘,怎么能干如此龌龊的事情呢。
“我不,反正我也看不见。”
温灼鱼无奈叹了一口气,也好给她洗洗。
男人转身起来,将刘青姝丢在浴桶里。
难怪这男人当初没有女子愿意嫁他,他是半分不会怜香惜玉。
刘青姝扑腾了两下,想到这是温灼鱼用过的洗澡水,嫌恶地起身,擦得雪白的肌肤掉了一层皮才罢休,然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琼花为肤,合欢点唇,宛降春色三分,不知不觉他心如溪花,微波涌动,不肯轻易停留。
温灼鱼别开微微灼热的眼眸,心中念了一百遍的心静经。
早市,熹微初来,热腾的包子刚刚出炉,鸡鸣声戛然而止。
穿过县城东市的马场,有一家百善堂,堂中婴儿啼声宣天,今日坐诊的大夫是一名长相颇为秀气的男子。
男子动作迟缓,做事却又稳妥。
刘青姝来过这里,直奔百善堂大夫的位置。
“表哥,别来无恙。”
秀气男人浅笑点头,不等秀气男人开口,刘青姝低声道:“你们这,吃人吗?”
第八章 异兽篇(八)
袁忠秉被她这话噎住了,他镇了镇神色,仔细琢磨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反应本就比别人慢半拍,思考起来比县城日晷上的石针还要慢上一些。
单靠袁忠秉是不可能的,刘青姝没等袁忠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问:“表哥,你这里应该有不少医案吧。”
“那是官家的东西。”这回,袁忠秉反应快了一些。
医案分为两份,一份给官家,一份可自己留存,刘青姝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来找袁忠秉。
这实在是不能不快啊,慢了就要着了这丫头的道了。
“我只看看,不拿,官家放在你这的东西我自然知道重要性。”
百善堂记录了近些年来出生的婴儿名单。
“若是你不放心,也可遣亲近的人在旁看着,你亲自看也行。”
袁忠秉思虑一番,倒也不是不行。
“你人品,信不过。”
刘青姝脑子里忽然被什么中药材卡住了。
刘青姝将温灼鱼拉到一旁。
“你不是说对我有愧吗?现在是你补偿我的时候了,你且去被害人家里看看生前人品,有无嫌怨。”
她手里头没多少人可用,黑令状师能招揽到的人手不多,也不是不多,而是只有少部分官衙承认黑令状师的作用。
温灼鱼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良久才蹦出来一个字:“好。”
幸好他戴着面具,若是叫人瞧见了,指不是要嘲弄他一辈子。
“那位是谁?见不得人。”
刘青姝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他人不坏。表哥,还是给我看一下医案吧,不然我这心中不踏实。”
袁忠秉手持毛笔,沾上了一点墨,慢吞吞地写下一个字:准。
医案上的每一个名字都是由他亲自书写,好在其他信息并不是由他书写,不然不知等到猴年马月才完成一本医案。
放置医案的后院,有一扇铁制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着送子观音的泥偶,平时这里只有一个长相粗犷的大汉大兴看守。
得了袁忠秉的一个“准”字后,大兴才用特殊手法开门。
因这一扇门奇特诡异,此县县官也放心将医案放在此处。
袁忠秉喜欢分类,初生儿的性别病症都分到了不同处,找起来也方便。
很快,刘青姝找到了痴症儿的医案。
一共三个县城的痴症儿,堆起来有她一个手掌大小,每一页都记录得明明白白。
光是手掌大小的医案足她看上好几日,更遑论还要排查,只她一人还真没法在短时间里做到。
好在芳沁县主没有给出时间,不过她查案的时间越久,徐花娘就得多受些罪。
那个苦命的女人,给她的猪肉从未缺斤少两。
医案翻看了半天,刘青姝的肚皮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咕哝——”
瞧着外头日头偏斜,约莫快过了午时,也是到了吃食的时候。
刘青姝走到坐诊大夫的桌前,却看见袁忠秉津津有味地吃着馒头就咸菜,这咸菜周边已经发了毛。
袁忠秉一筷子将发毛的咸菜拨弄到一旁,夹起咸菜放在馒头皮上。
“表哥,你要不然还是把表嫂哄回来吧。”
半月前,袁忠秉和妻子闹了矛盾,袁忠秉不肯收太守的银子,妻子收了,二人矛盾升级,险些写了休书,写了一日才堪堪不足百字,袁忠秉也就暂时放弃了休妻的想法。
“不,不可。”
每每听袁忠秉说话,刘青姝恨不能给他换一副嘴。
“那就别说了,打住啊。”
“我说正事啊,你的徒弟借我一下。”
袁忠秉道:“不——可,磨药……”
刘青姝也不为难,眼下还是填饱肚子比较重要。
正走到百善堂门口,便见温灼鱼一手提着一只烧鹅和一袋糖炒栗子进来,一手拎着煎饼果子和妙花记的月圆子。
“吃。”
男人话不多,直接将东西塞给了刘青姝。
里屋的帘布后面是妇人生产的地方,混不得油腥味。
刘青姝把东西放在桌子上,搬桌子到后院吃。
香味有那么一瞬钻进了袁忠秉的鼻子里,勾起他久远的回忆,袁忠秉咽了一下口水,突然就觉得手中的馒头了无滋味。
刘青姝撕下大烧鹅腿,放进嘴里没多久就只剩下骨头了。
“你也吃啊。”
温灼鱼挑看了一下大烧鹅的背部,那是刘青姝的魔手还未来得及触碰的地方。
金刀出鞘,两下银光过后,温灼鱼才用刀尖刺起那一片肉,缓缓放进嘴里。
这下刘青姝心里不舒坦了。
她冷不丁道:“你的刀见过血吗?”
嘴里的那一片肉还未入喉,便停留在他口齿之中。
他的刀不知见过了多少次血。
第一次,他产生了要把自己的老伙计丢弃的想法。
她义正言辞又道:“还有,你哪里来的钱买东西?行窃行盗之事,咱们老百姓是坚决反对啊!”
温灼鱼犹豫不决间,刘青姝已经吃完了一只烧鹅和一个月圆子。
她扯了一把柠檬草搓洗了一下自己油腻的手,再舀一瓢清水净手,剩下的柠檬草往嘴里扒拉两下,再漱个口,怪清新得咧。
“我跟你说,你这样迟早得饿死。”
温灼鱼错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烧鹅只剩下骨架了,气得他吃了一个月圆子,学着刘青姝的动作也扯了一把柠檬草。
“你就吃一个月圆子,就扯一把柠檬草,不觉得铺张浪费了一点吗?”
温灼鱼此刻想杀人的心无比强烈。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顺便给金刀也搓了搓,拿水一冲,金刀跟新的一样。
温灼鱼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周山的小怪兽一样,只觉得手中的柠檬草稀奇得很。
“来得正好,帮我……”不对,他看起来只会杀人,哪里会看,没准还会给她添麻烦。
吃了烧鹅后,刘青姝觉得口中干燥,拿了一把糖炒栗子,正欲交换,讨杯茶水喝。
只见袁忠秉的案桌前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身穿一件快褪色的青袄,面肌瘦黄,两根小辫子杂乱得分不清哪一日编织的。
她指了指袁忠秉后面的蝎子药材,道:“肉。”
“是肉,但不能乱吃,会吃死人的。”刘青姝走过来,给了小姑娘三颗糖炒栗子。
小姑娘后退了一步,没有接过去。
她一双水汪汪的鹿眸里满是戒备,直到袁忠秉道:“她是太守家的女儿。”
太守家的女儿怎么生得如此?
袁忠秉说话不利索,他的徒儿小司走过来说道:“ʝʂɠ这太守家,重男轻女,觉得生了女儿都是赔钱货,哪怕守着痴傻的三岁儿子,也不肯待她好一点。”
一番了解下来,刘青姝这才知道太守家中有一儿一女,女儿岳裳,早慧,今年七岁,身子却和三岁孩子一般,早早指配给了副将。因这是她初诞之地,每每得了空就往这边跑。
儿子岳超群,却是个呆儿,太守一家对他却格外上心,生怕他磕着碰着。
浊云途经温阳,覆住清光。
刘青姝喝了一口龙井,若有所思道:“原也是个呆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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