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有老王在。那父子俩不会动手。”
“谅他也不敢动手,可就是嘴上得了便宜也让人恨!”
“我们哪次调解工作,不得让人先把嘴上便宜讨干净了?你就左耳进右耳出,别当回事。”
“那现在怎么办?”许一诺深叹口气、塌了双肩,“不管迁不迁坟,木屋都得拆,这就够糟心了;要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迁,那花园还得改道?这一来一去,得花多少钱、耽误多少时间!”
“不是还没到十六号么?且再看看,未必没有转机。对了,这么大事,赵嘉锐怎么没来?”
“我没告诉他。”
“他好歹是投资人……”
“他羊厂就够忙了,我不想添他负担。”
“该说还是得说,多个人多条路子。我上次就说过,他建厂早、经事多,说不定能有好法子。”
许一诺转脸看她、眼神幽怨:“你先前还说我爷爷奶奶在村里人缘好、说话中听,有个众大纠纷的还请他们帮忙说和呢。”
范丁玲笑:“这就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再好人缘也架不住泼皮无赖呀!”
“那要个个都这样,你们还怎么办事?”
“所以说,农村普法、任重道远啊!这都算好的了。可还有撒泼打滚发疯卖惨、无所不用其极的呢。”
“这个你让我叫赵哥的,可比撒泼打滚厉害的多。真是好一通说辞呀!有的放矢、软硬兼施,人也演得情真意切、款款深深,跟他那个无赖老爹一唱一和,一下子就把人给拿住了。”
“所以是人不可貌相,也是你们太大意了。”
“我就是奇怪,明明他五月二十号就来闹事,说他太爷爷坟墓在这片地上,但从来也没说就在木屋下头啊!这都过了多少天?他早不说晚不说,这么些天都不说,偏偏等到今天我移栽花木最忙时候才说?”
“人不是说,为怕弄错,前前后后踩点无数次,才确认的嘛!”
“来回确认也许是真,可挑这日子就是存心的了。”
“不管怎么说,这心机是够阴险深沉,这说辞也是无懈可击。”
“难道只能认栽?明明他没按时迁坟失理在先,怎么现在反倒把我架火上烤?还得我追着求他了!”
范丁玲轻叹:“要没合葬这出,我们倒还能说道说道。”
许一诺摇头:“怎么说道?要有人跟你讲他祖宗坟墓在你屋底头,你能住得安心?”
“这倒是。”
左右都是死路、没个头绪,许一诺停住脚步,往下一蹲、双手捂脸:“可到底该怎么办呐!”
范丁玲也蹲下身子,悄声说:“不占理的情况下,只能面上讨个情字,私下给足利了。”
许一诺皱眉:“可我先前说愿意出钱置办公墓,他都冠冕堂皇没同意,还能给什么利?”
“这样?”范丁玲也不由拧紧了眉。
“村里先前没遇过这样事?”
“还真没这么刚巧的事。但其他事,大差不差,说来说去,无非是个利字。”
“最终都怎么解决的?”
“就我之前跟你说的,先和稀泥让双方把气出了,再就慢慢搁着,等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
“时间是个好东西,拖着拖着,情况就变了。一来大环境好了,家里条件改善了,人就没那么锱铢必较了,本来有些利益就是争得不明不白的;二来人都有个懈怠心,村里上门趟数多了,人心里也过意不去,慢慢就愿意顺着台阶让步了,只不过总要有人让得多一点。”
“可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偏偏又赶在一言中考期间,可实在是耗不起!”
如何在短时间内探查对方底线、叫对方松口?范丁玲也犯愁。
“实在不行,只能堵他家了,耗一天是一天……”
这时,许奶奶过来说花都卸好盖好,工人们也都走了。
许一诺疾走几步:“花不能盖得太实,四角要用木棍支起来,留点透气孔。”
许奶奶跟上去:“放心,这个奶奶我能不晓得?可就按你说的办法做的。”
快步走到大门口,看着地上一摊摊被塑料膜盖住的花木,许一诺心中如有乌云翻滚。几日前刚植好的花木也在风中颤动着失了颜色。
许奶奶问那赵氏父子俩可有松口?
许一诺缓缓摇头。
范丁玲将方才在木屋之事略说了说。
许奶奶听后,抚抚许一诺的后背说:“天无绝人之路。且就让他们狂着。要说谁还能挑不出个错来?总会有办法的。”
许一诺无力点头。
正说着,许爷爷、村大队老王和赵氏父子俩从后头上来了。
赵哥爹嘴上叼根狗尾巴草,嘿嘿笑道:“呦,花都盖好了?看天这雨可不会小,花闷久了怕是要烂根吧!”又看一圈花园围栏,啧啧摇头:“真是可惜了。这花种在栏杆边还挺好看,要还没下地就死可就没意思了!”
许奶奶骂道:“你这嘴巴就使劲损吧!家里尚有老人骨灰盒等着下葬,还不多多积德。可有的损到自个儿身上的时候!”
赵哥爹看看许一诺,耸肩大笑。
许一诺深深瞪他一眼,没做声。
赵哥一拉赵哥爹,欠身跟许爷许奶打了个招呼:“那我们就先走了。”
那父子俩走后,村大队老王跟许爷许奶说:“这块地现在被你们租下来了,按理使用权在你们,倒是有立场叫他们迁走,只是……哎,再想办法吧。”说罢唉声一叹,也骑上电动车走了。
阴沉的天、空旷的地,霎时狂风阵阵、浓云翻滚,豆大的雨点伴着雷鸣直砸下来。电光火石间,暴雨如注。听着雨点密集狂乱砸在塑料薄膜上噼里啪啦的声音,许一诺心中好似滚油煎。
许爸顶着暴风雨开车来将他们接回了家。众人略作擦洗后,坐在一处,共同商讨。
许妈先看一眼范丁玲:“丁玲不是我不支持你、不支持村里工作,实在是这做法不地道。”接着说:“我这前前后后投下去快十万,刚又买了一批母羊,就等着再下一批小羊,到秋冬大卖一笔能捞回点本钱呢!这倒好,卡着这节骨眼儿来叫我拆!当初我搭羊棚时,村里个个是知道的,怎么那时不说叫我拆!非等到我本都下足了才来这出!”
许爸拉住许妈:“不是村里叫你拆。这不是有人举报,人家才上门的嘛!”
“那我也不拆。这村里多少地,到底归谁的、又给谁用着,哪一样是能清清白白说得清的。要真上纲上线,那就把桩桩件件都拿出来理一理、清一清。要别人拆,我就拆。”
许爷踌躇:“一诺是党员,咱们家是党员之家,不带头做好表率,不就是在给一诺拖后腿?这块地我们占着用了这么些年,也算是占足了便宜……”
许奶拍他:“.嘿,你这不是双标吗?”
“我怎么双标了?”
“那姓赵的父子俩就因为不是党员,就能耍泼皮无赖处处占便宜?咱们就因为要遵纪守法,只能处处忍让吃闷亏?”
“可党员就是应该严于律己。”
“那也不能纵容不良风气呀!”
“所以才应给他人起好模范表率作用……”
许爷许奶争执不下,许一诺一提嗓音:“扯远啦!咱们现在不是先该搞清楚到底是谁举报的吗?”
众人忙去看范丁玲。
范丁玲摆手说:“这我真不知道,这件事不归我管。但我听说是匿名举报信,那人还在信里表示,要得不到满意解决,会持续上访。”
许一诺吃惊:“咱们家是做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得罪过什么人?”
许爸说:“当然没有!这么些年,你看我们跟谁红过脸?就跟北边住宅区那些老邻居,咱们也是和和气气、说说笑笑的,从没跟人吵过嘴。”
“那怎么会被人举报?还有这姓赵的父子俩,咱家跟他家也没来往啊,怎么就盯着我家不放了?”
许妈揣测:“枪打出头鸟。怕不是有人眼红,看我家又是养羊、又是办农场,以为我家发了什么大财,要杀杀我家运气,这才想了这么个损招儿?”
许爷许奶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可能。
“可会是谁呢?”
众人面面相看、一时无解。
许一诺苦思冥想、努力理清头绪:“先是农场、再是羊棚,时间又恰好卡在一言中考前几天,桩桩件件、直中要害,就是要我家手忙脚乱、暇不应接。”
又问范丁玲:“要是我妈执意不拆羊棚,会怎样?”
范丁玲说:“这次让村里工作难做,以后自然就难讨得到好。”
“那就对了。羊棚这事要处理不好,必然就落了话柄,以后有事再要村里出手就难了。而农场土坟这事,明着是人没按时迁坟失理在先,可左右又逃不过一个风俗情面去,暗里还是我家落了下风,调解也得看村大队的面子。这两件事看着毫不相干,但到底把村大队夹在中间,就能相互制衡。再就是时间点。偏偏下葬的日子就定在十八号,摆明是捏准了我家忌惮一言中考、不敢不从。所以,这分明是有人别有用心坑害我家,不谈置我家于死地,那也是要我家好好出场大血!”
“果能这么巧?”许爸许妈迟疑。
“难道不是?不然谁能知道我家后院是违法占地?”
“可这举报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第67章 柳暗花明
雨气势磅礴地下个没停。
草草吃过晚饭后,许爸开车送范丁玲回家,许妈照旧去羊圈看羊。
许一诺曲腿抱膝坐在沙发上,心内焦灼不已,生怕这批藤本月季撑不过一晚。小一万块的货,要被雨冲坏,这钱可真是打了水漂了!她自责懊恼万分,后悔自己不赶这个急。就是等中考过了再买花种花又如何?就差着这几天?
这期间,赵嘉锐给她发了好些微信、打了好些电话,她都敷衍过去,实在不敢如实以告。
许奶奶宽慰她:“人要想害你,那能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怎么躲也躲不掉的。不是今天、也是明天后天;没有大雨,也会有大风大太阳。这世上就没有一帆风顺的事。什么事都有个艰难时候。就当是老天在磨炼你心智能力,等过了这坎儿,也就好了。”
“可这是好多钱啊!”许一诺捂脸哀叹,“木屋建了十来万,月季花了快一万,全没了。再要改道,整个花园格局都毁了,一拆一改又是好多钱。我本来就一分钱没出,就靠着出力赢点薄面。现在不光丢了面子、还得往里搭钱。可真叫我没脸见人呐!”
什么心智磨炼都是虚,要出的钞票才是实打实。
许奶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一遍遍抚她头发。
浓黑的雨幕中突然闪起几束灯光,是许爸和赵嘉锐前后脚过来了。
许一诺惊讶:“这么大雨,你怎么还来?”
赵嘉锐面有忧色:“我刚去工地看过……”
不等赵嘉锐说完,许一诺抢先道:“花没种,都盖好了。”
赵嘉锐点头。
许爸问赵嘉锐吃过晚饭没。
赵嘉锐这次没客气:“还真没有。有吃的吗?”
“当然有。我去给你热饭。”许爸说着就往厨房走。
赵嘉锐忙跟过去:“太麻烦了,叔叔。我自己来……”
又被许爸推回去:“别客气,你去坐着就好。很快的,不费事。”
许一诺拉赵嘉锐到沙发坐下:“你怎么还没吃晚饭?这都几点了?”
赵嘉锐说:“一号羊圈爆发了疫病,要消毒羊圈,将患病羊隔离观察治疗,就耽误了。”
许奶奶大惊,跟许一诺一对眼:“这,严重吗?”
“还要看,如果用药三天还没明显好转,基本就没用了。”
“病了多少?”
“目前三四十只。”
“可查清了是什么病?”
“怕是羊小反刍兽疫。”
许奶奶不懂这疫病,但看赵嘉锐脸色凝重,也知情况不妙,不敢再问下去。许一诺双手揪着衣裳下摆,更不敢轻易提及土坟一事。
许爸端来饭菜,许奶奶使个眼色、拉着许爸离开,留许一诺和赵嘉锐俩人在客厅。
赵嘉锐估计是饿极了,沉默快速地吃了好几口才说话:“一言还好吗?他下周就中考了。”
许一诺把水杯往他跟前一推:“在房间呢。”
赵嘉锐停了筷子,喝了一大口水,怔怔看了许一诺好会儿,低头继续吃饭。
许一诺一下子感觉脸发热发烫,压低眉头、绞着十指,犹豫着要不要说实话。
吃完饭,赵嘉锐把碗筷推到一边,从桌上的餐巾纸盒抽纸擦擦嘴,把纸巾扔到桌下垃圾桶,又就着水杯喝了一口水,斟酌说:“我听说了农场土坟一事。”
许一诺立刻说:“我在想办法。还没到十六号,应该还有余地。”
赵嘉锐握住她手,轻声说:“这不怪你。”
许一诺更觉羞愧,用另只手捂了眼说:“我怪我自己。”
赵嘉锐将她手拉过来,贴到自己脸颊:“这是意外,谁也料想不到。要真说责任,那也是我们共同的。”
许一诺心里松快许多,对着赵嘉锐笑了笑,转脸又恨恨说:“那对父子,真太可恨了!明明是他们没……算了,现在说这也没用了。倒是你那些羊,该怎么办?”
赵嘉锐仍旧深深望着她:“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只要做生意,就会有风险。钱是赚不完的,但亏损到底有限。别太担心,先走一步是一步,边走边看。”
许一诺只管点头,没说话。
赵嘉锐望向屋外,低声问:“你喜欢下雨吗?”
许一诺跟着看过去:“如果没有……是喜欢的。记得以前,下雨不能外出农忙,爸妈就会在家歇息,我也借理由跟着偷懒。窝在床上,看着电视,听着雨声,累了睡会儿,要是醒了看天还阴着、雨还下着,会感觉赚了好多时间,甚至祈祷天别亮、雨别停,这样我就不用上学了。而且,下雨天睡觉特别舒服……”
客厅朝南是一整面玻璃门扇,就着屋内灯光,能看见雨滴溅在水泥场地上,如白玉跳珠。
许一诺突然感受到赵嘉锐冒雨前来的心意,心底缓慢有力地升腾起振奋的暖意和疏松的惬意。她回头笑着说:“回家好好睡一觉吧!兴许睡一觉后就真有转机了!睡一觉、过一夜、天亮了、雨停了,心情好了,办法也有了。”
“嗯。”赵嘉锐也终于露了笑脸,又把许一诺的手往脸上贴紧了些,“还不想走。”
许一诺笑:“允许你在沙发上打个盹儿。”
她把电视调了小声,给赵嘉锐盖了条轻薄毯子,一时看看赵嘉锐的睡脸、一时看看屋外的雨幕,胡乱想着。
她想起范丁玲曾说,在村里,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有时候反而比一个知书达理的年轻大学生说话有用的多。纠纷核心是利益,但首要主要的解决途径往往不是道德律法,而是人情关系。所谓人情关系,就是辈分情面。很多人能接受辈分压人一头,却绝不轻易从于道法,更不愿这道法是从年轻一辈口中讲出,仿佛如此就失了尊严脸面。学识见识心性已不如,只好拿年纪辈分当最后的遮羞布,以此压迫年轻人。这也是范丁玲所说的村官工作之现实及可笑可恨可难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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