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驳、力证、瓦解、重建并非朝夕之事。当务之急是利用他们这套心内秩序来为自己赢得转机。
再泼皮无赖如赵哥爹,肯定也有在言语上能制得住他或者他愿意屈就听从的人。这是人性的微妙之处。就好比有些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人却愿意对自己的母亲或者族中长辈哭泣忏悔,以作为他尚未泯灭人性的佐证。而人们也相当吃这套“一个愿意听从自己母亲或长辈规劝的人能坏到哪里去.”雕虫小技。自诩孝心感天的赵哥爹,肯定也需要也必定会有这样一个人,在关键时刻用来给自己加戏。
那么只要找到这个人就好了呀。
赵嘉锐睁眼时,正对上许一诺的笑脸。
“醒啦?”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小时。睡得好不好?”
赵嘉锐坐起身,捏捏许一诺的脸:“很好。”
许一诺指指屋外:“雨小了。”
“嗯。”赵嘉锐点头,“感觉舒服多了。”
“我也是。”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雨到后半夜停了。隔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许一诺就匆忙赶到工地,将塑料膜一一掀去,给花木透气。地太湿,还没法移栽。头批栽种的花木历经风吹雨打,相继花朵凋零、花容惨淡。整个一期工地,除了四周竖着的围栏、形单影只的木屋、下凹蓄水的池塘、光秃的水泥大道、蜿蜒的汀步支道,实在没什么看头。尤其种植地面经雨水冲刷,黄土溃烂,坑坑洼洼,更像个烂摊子。
许一诺四处走了一遍,拍了视频和照片,又看了天气预报,心中有了数,回去后吃了早饭,径直去了村大队。
赵哥爹一家早年去外地打工,村里活动得少,跟四周邻居也渐而生疏,找不到什么能帮腔的人。恰巧老村长来村大队,说赵哥爹在老七里村有个表舅老赵,那家媳妇就是曾在七里小学任教的罗玉凤,还教过赵哥数学的。这个老赵想来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
许一诺心内吃了一惊:“罗老师?”
“啊,就是罗玉凤。”老村长打开了话匣子,“罗玉凤她老公,就老赵儿子,好几年前被撞成了植物人,老赵老婆早去了,全赖罗玉凤辞职在家照顾,直到前年他儿子也实在撑不住去世了。老赵孙子去了国外再也不回来,一家子稀稀拉拉就剩老赵和罗玉凤俩人,如今就靠罗玉凤撑着。”
许一诺眼皮子一跳,看向范丁玲:“怎么会这样?”
范丁玲诧异:“你不知道?”
许一诺缓缓摇头:“怪不得她变这么老了……”
范丁玲拍她肩:“既然是罗老师家亲戚,那这事可就好办多了。罗老师人本就正气,还教过我俩,又来你工地上除过草、做过工,应该会帮着说两句。”
“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她开口。”
许一诺把本家奶奶过世那天遇着罗玉凤一事跟范丁玲讲了。
范丁玲也疑惑:“为什么你会觉得她可怜?”
“她原本那样风光人,如今被生活磋磨落魄成这样,完全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人,落差这么大,还不可怜?”
“折元宝、做小工,就是被磋磨遭落魄了?老师只是她的一份职业,职业之外,她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家里生事故了,她辞职了、操劳了、变老了,那也算是正常的生活轨迹,与年轻时教师的形象的确有差别,但也谈不上什么落魄吧?人就是在好好地努力生活啊,干嘛不敢见她?”
“哎呀,我那是、我那是怀着悲悯之心,不忍她见了我们有所失落感怀。”
“我看呀,是你小瞧人了。”
第68章 又一村
“反正我上不了门请人。”
“事情不做了?”
“当然得做。但这事我开不了口。”
“耍赖!你自个儿不去,想指望谁?”
“你。”
“赖上我了?”
“我老早来拉你不就为着日后有用的?”
“你用我倒顺手!”
“不是你说会用人、善用人也是工作能力的一部分?这恰恰体现出我懂得充分调动身边资源,是个有头脑的?”
范丁玲语塞,半晌认服:“行,也有我说不过你的时候。”
请罗老师和老赵没费多大劲。继农场招工监工后,许爷许奶的好人缘再次发挥了充分用处。一听是为花园农场,两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在经历几番上门游说后,赵氏父子俩犹犹豫豫松了口,只摆谱说还得找上次那位老王面谈。
许一诺暗喜这是终于掀底儿亮条件了。只要愿意谈条件,那就不算没有出路。她特地跟老王强调:请和尚做法事、置公墓的钱都她来出,只要人同意择期迁坟。
老王摇头感叹:“到底是年轻人好说话。我们做村里工作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出手的……”
许一诺辩白:“不是我好说话,实在是我拖不起。我弟后天就要中考了。难道真让他在我弟中考日子搞事情?”
“人家不就是吃准你想早了早好、免得耽误你弟考试才有恃无恐的?你还上赶着往前送钱?”
“谁让他掐准我命门了呢?我认了。”
老王叹息皱眉、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
范丁玲催老王:“我们先去谈了再说吧。人家还未必是这个意思呢?”
半日后,两人回到村大队。
范丁玲一见等在办公室的许一诺,就愤愤说:“这个姓赵的真是够黑,竟然把主意打到拆迁款上来了!”
许一诺急问:“他家要拆迁?怎么又扯上拆迁了?而且早过了拆迁时候呀,他家也不碍着什么省道建设、工业园区的。现在村里还让拆迁吗?”
范丁玲说:“拆不拆的不是让不让,而是要看村里评估。”
“那他家符合条件?”
“倒也说得上。先前房子里住着老太太,自然没法拆。现在老太太去了,他们全家又在西安买房定居,这旧房子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想拆也合情合理。”
“可他不是口口声声说叶落归根的吗?一个坟墓都不舍得迁走,一个房子竟然舍得拆了?”
“这还用说?当然是打拆迁款的主意!”
许一诺终于反应过来:“他总不会是以此要挟多要拆迁款吧?”
“可不是!他家没赶上拆迁风口,心里恨着少赚一笔,一等老太太走,就想捞回来。可惜如今政策早变了,补贴款早不比从前……”
“原来如此!这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错过迁坟补贴,要从我这里扒回来,错过拆迁补贴,也想从我这里扒回来?敢情他是周扒皮?”
老王喝一口茶说:“他看你开口容易、出手阔绰,自然人心不足蛇吞象,又想添上一层。”
许一诺不服气:“这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当然不是。只是现在你还认他掐准你命门吗?”
许一诺迟疑了。
“所以拆迁款才是这父子俩的最终目的?什么孝心感天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自始至终就是为拆迁款而来?当真是好算计!怕是我家羊棚被举报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范丁玲认同:“这个赵哥不简单。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就是掐死我,我也拿不出这许多钱呀!”
“说什么呢!不是直接问你要钱,是要你打通关系、虚报房子估值。”
许一诺不懂:“这能怎么作假?”
范丁玲微叹口气:“早年确实有作假先例。给验房的人塞个红包,再把家里装装修修,做些面子工程,就能把拆迁款多写个十来万……”
许一诺瞠目结舌:“还能这么办!这不犯法?”
范丁玲苦笑一声。
许一诺不屑摇头:“我可干不出来这事!拿别人的钱讨别处的好,自己坐享其成,也不怕天打雷劈、夜半鬼敲门。”
“不进则退,那就只能绕道改布局?”
“你等等,我从头好好捋捋。”许一诺拧眉苦思,半晌嘀咕,“要是有个什么棺木探测器就好了。我倒要看看这木屋底头是不是真有棺木?”
范丁玲突被点醒:“你是怀疑他撒谎?”
“倒也说不上。只是太巧了。但我爷爷说没人拿这事开玩笑,多缺德啊!”
“你觉得人家在乎这点德?”
许一诺心内动摇:“难道真有这可能?”
“你细想想。”
事情走到这步,意外层出不穷。对方频频出手、步步为营,也许真是个局?还是个骗局?
“可这也说不过去呀!如果我真退让同意他拆房挖坑,底下却没有棺材,他又该如何交待?”
范丁玲也想不通这一层,犹疑道:“……也许他会说是自己记错了?”
“这谁能信?明明他们一再强调说先期他是如何如何谨慎考察,对我一出手就是招招致命。当时那话说得可是志得意满、信誓旦旦,临到真出事就说记错了,这像话吗?”
“可不然怎么解释这事一环扣一环,一步步就走到拆迁款这步了呢?”
许一诺也觉蹊跷,可又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关窍。她苦苦挣扎,要不要冒险?且看赵氏父子俩敢不敢拆房?转念一想,就是不拆,万一后天一大早,赵氏父子俩领人大张旗鼓地从她家门口经过,装模作样地虚张声势,那也够糟心。可这不正是对方死死拿捏自己的痛点?
几番游移后,她咬咬牙、狠狠心道:“不破不立!反正现在是两头堵,不如就晾晾他!后天我们一家去镇上陪考,你帮我看着木屋,再叫上周颖颖来个直播摄像,看他能有多狂?”
“放心,.到时我叫上老王。有我们在,不会真让他乱来。”
“行。”
虽决意死磕,许一诺到底不安,惴惴过了一个晚上,终于等到范丁玲的消息。
翌日,范丁玲骑电动车到许一诺家来,进屋一把拉开椅子坐下:“给我倒点水。”
许一诺忙取杯接了水,递过去。
范丁玲喝了水、平了气,问:“一言呢?”
“我爷爷奶奶陪他住镇上宾馆了。哪敢让他呆在家!”
“嗯,是该让他清静安心。”范丁玲四顾望望,点点头说,“那赵老爹今早来村大队了!”
“怎么说?”
“七拐八绕地说了好些,最后才说,明天一早他要带人来工地拆房,是不是得叫上村大队一同做个见证,也不算他私拆民宅。”
这下许一诺又吃不准了:“他到底是装腔作势还是胸有成竹?”
范丁玲面露难色:“对不住,我真看不出来……”
许一诺一下子垮了肩,没说话。
范丁玲拉她双手:“所以我特地赶来跟你说声,万一是我错了,我就连累了你。”
许一诺平静说:“没有连累。本来我也走不出那一步,索性只能让他把房拆了。拆吧,该怎样怎样吧,就当、就当吃个教训,以后就长经验了……”
她尽量说得轻松,可还是没藏住语意哽咽。
范丁玲叹息:“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你说就是种花遇上那样的暴风雨天,那也有风歇雨停的时候,等天晴了、地干了,还能继续移栽,没损失多少;可这事,竟然就真没个转机。”
许一诺勉力笑笑说:“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算了!改就改、赔就赔吧!等日后想办法挣回来!我肯定能挣回来的!”
“当然!我帮你拉客户!我有个高中同学的哥哥在县城开了家婚庆公司,开得挺大的,生意也很好。咱们去跟他谈,把咱花园谈成他们的外景合作拍摄地,按时收费,一次怎么也能收个千八百的吧?这不纯纯利润嘛!”
许一诺极力附和:“对!其实赚钱也没那么难!只要咱们打通路子,很容易的!”
范丁玲用力点头:“当然。不光是外景拍摄地,咱还能共同承接户外婚礼。”
“草坪婚礼、森林婚礼、河畔婚礼、花园婚礼,各种主题,都能办。全天包场一万,还是五千?就算一次五千吧,那二十次就是十万!”
“四十次就是二十万!”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可能天天接单,最多接个一百单吧,那不就是五百万!”
“……五、五五百万?”
许一诺一回神,全年营收满打满算才五十万。还是在他们信口开河的前提下。什么婚庆公司愿意支付千八百的场地费?又是什么运势实力能开头就接上百次的订单呢?做梦呢!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撇开,陷入短暂沉默。
良久,范丁玲先开口:“那我先回村大队了?”
“我去镇上看看一言。”
“你晚上还回来住?”
“嗯,明天起早送他进考场。”
“帮我跟他说,就跟平时考试一样,平常心对待就行。他比我那时强多了,重点高中不成问题。”
许一诺一听这话,撅了嘴。
范丁玲笑着拍她肩膀:“又多心!你是你、他是他,说他强也没否认你差呀!”
许一诺笑着哼了一声。
“真的,许一诺,其实我也很嫉妒你的。”
许一诺一怔,张口就想解释。
范丁玲止住她话口:“不必多说,先去忙吧。等过了这坎儿,就好了。”
范丁玲走后,许一诺站在门口,抬头望着东头工地的方向,好久视线才落回场地。
先前盆栽的百合种球全部出芽,如今已长得约有一尺来高,嫩绿的色、簇生的芽,一副蓬勃生机的模样;下在水缸里的两支荷花藕苗也成功出芽开花,水面铺开田田荷叶,碧圆自洁,水中挺出盈盈花朵,亭亭清绝。
是个好兆头。
她弯腰细细看过每一株百合,又走到缸边,掬了一捧水盛在荷叶上,看水珠在荷叶上颤颤巍巍地滚来滚去、滚落水中、消融不见,心情逐渐平静。
听到屋内手机铃声响,她转身进屋,脚步松快,突听身后有人喊。
第69章 心里有鬼
许一诺回头,见是那位赵哥,没搭理,径直进屋去,拿了手机,倚在门边,不紧不慢地跟赵嘉锐通话,看赵哥从十字路口走到门口场地,踢脚把门一关。
赵哥摸摸鼻子,干干笑笑。
正好许爸和许妈开着电动三轮车回来。赵哥让了让,抬手跟许爸许妈打招呼。
许妈停了车,拔了钥匙,没好脸色地走开,许爸笑着跟赵哥点头搭话,给他递了支烟。
许一诺看许爸跟赵哥在门口聊了好一阵。期间,赵哥还看了她好几眼。她心中疑虑非常,只等许爸一进屋,就问:“他又来干什么?”
许爸半怒半嗔地叫她对人要客客气气,说话别这么冲。
许一诺不屑:“他也配?”
许爸抬手轻轻打她肩膀:“人意思是,明天你弟弟中考,就先不拆木屋了,工地照常施工。等你弟中考过后再作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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