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到底是专注事业好,还是照顾家庭好呢?”
“我觉得还是尽量兼顾吧,就是很难做到平衡。你专注在技能上,看着孩子,总觉得对不起他。可你做着家务,真的没有工作上做出成绩那么有成就感。很难。”
“你们说点好处给我听,我本来开开心心的。”
“好处怎么也会有。不管怎么说,钱是我在管,想买什么也不用经过他同意。”
“但这样你不就没惊喜了吗?过节他都没钱给你买礼物。”
“有了孩子,浪漫就和你无关了。过什么节日,能过日子就不错了。”
“那夫妻到底是什么关系?是爱人还是亲人?我跟老公要相亲相爱一辈子的。”
“爱人也好,亲人也好,能做人就不错了,不要分那么细,否则都是自寻烦恼。”
“其实做女人就很难,也不是因为有了男人才难。媳妇、女儿,你总要选一个身份,不是对婆家负责任,就是对娘家负责任,逃不掉。如果这个男人能和你一起分担,结婚倒也是件好事。”
言善兰悄声问:“有什么感想?”贺仪才侧头回道:“这就是新时代的哭嫁?”言善兰点头说:“我们不希望她抱有幻想,是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说着突然起身,朝门口点头示意一下。贺仪回过头,才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岁左右年纪,绷着脸说:“我进来抽根烟。”
女人们面面相觑,却都还坐着,悄声笑话站着的言善兰立规矩。她也只 是笑一笑,对贺仪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孙馆长。”
孙馆长吐出一口浓烟,朝贺仪望过来,说:“听说有位美女来访问,果然长得很漂亮。采访得如何,要不要我也让你采访一下?”
他的职位让贺仪有访谈兴趣,他个人的行为举止就让贺仪不想接触。
准新娘提高调门儿说:“孙馆长,我就要结婚了,你作为过来人给我提点忠告吧,怎样可以让我的婚姻幸福美满?”
孙馆长又大大吸一口烟,抖抖烟灰,说道:“只要把三观谈清楚了,就没有什么不和谐。”
“三观要怎么谈清楚?”准新娘听他说得容易。孙馆长侃侃说:“你就记住对女人的三个要求。一是顺…”准新娘打断道:“我又不是一条狗。”她又气又笑。孙馆长面色却严肃,“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大体上要顺。”
“没有区别啊。那二又是什么?”
“二是安,女人要安分守己,不要朝三暮四。三是强,要什么都能承受,什么都能适应。”孙馆长手中的大半支烟已经化成灰烬,“具有这三种品质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要是你能做到这三点,你的婚姻没有不和谐。”将烟头一扔,他迈着大步就走了,显得自大无礼。
准新娘对着他背影做鬼脸,俏皮说:“我信你个鬼。”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我以前就说过,女书管理让男人来领导,肯定面目全非。他们对女人的要求,就是在要求看门狗,根本理解不来女人的心理。”
“男人只会要求女人听话,忍耐,吃苦,这样我们就能被他们玩弄于鼓掌之中,谁会听。”
“现在这个时代的女性可不会这么蠢了。”
“所以只有女人自己才懂我们的处境,明白自己受了多少压迫。不仅是我们,在全世界也是一样,女人不去战斗,世界就不会改变。”
言善兰看贺仪一声不吭,关切问道:“你在想什么?”贺仪才回神,呆呆地说:“没有。我不太习惯烟味,想去外面透透气。”
来到屋外,她站在空地,望着蓝天,眼前豁然开朗,心中却越想越苦涩。
“怎么了?”
言善兰跟着走出来,并肩站着,歉声道:“是不是孙馆长的话让你不舒服了?他的想法很传统,有些话听起来是会让人不舒服,你别介意。”
贺仪脑袋轻摇,“谢谢你的关心。我没有不舒服,只是孙馆长说的话帮我想明白了一些事。”
“真的?”
“真的。”贺仪看着她,脸上重新挂上笑容,“因为我就很符合孙馆长口中的标准,我很听话,很顺从,很能忍耐。所以只要对方不做改变,我就不会改变,这种性格的女人,婚姻的确更容易稳定,话不好听,但他没有说错。
言善兰忧虑看着她,“那是她们刚才的谈话冒犯你了?”
贺仪拍拍她肩膀,柔声说:“我没有感觉被冒犯,我支持女性意识的觉醒。我只是在想,像我这样听话顺从的人,是不是拖了大家的后腿。”
言善兰慌忙摇头,柔顺的长发从耳边掉下来,她一边掠头发一边认真说:“没有这种事,你是一位很优秀的女性。”
贺仪嘴角一直上扬,却不言语。
言善兰心急补充道:“我真的打从心底里这样想。你有着良好的教育背景,照理说跟我们聊不到一块去,可你人却很谦逊。老实说,长得像你这么漂亮的女生,我往往都觉得有距离感,但你却一点也不挑剔环境,很会照顾别人的情绪,我是真的很佩服你,所以才想帮助你写好文章。”
贺仪甜甜笑着,眼光柔和地望着她说:“看来听话顺从也有地方可以发挥作用。”言善兰一怔,听她说道:“亲和力强,待人礼貌,照顾情绪,在生活上可能会显得没骨气、好欺负,但在工作上却可以变成加分项,对不对?”言善兰跟着她笑起来,贺仪说:“其实我们两个,挺像的。”
言善兰忽然笑容一滞,幽幽地看过来。贺仪嘴角一沉,正色说道:“进步,不是要把传统打成妖魔鬼怪,好的品质不该因为老旧就被遗弃;独立自主,不能把自私自利包装成美德传扬,人活在世上就是互相依赖。想要一个家庭是很正常的需要,你应该追求自己的真理,这是你的权利。”
原来她真的没有生气,而是在为昨天“恋爱脑”的指责开导她。言善兰有些激动,“你都看出来了?”昨天听了游客的指责,她已经反思了一晚上。刚才听见姐妹的谈话,心里更是迷雾重重。
贺仪笑得像一朵海棠花,“不能让你白夸我。”
言善兰脸现羞愧,“有时候我也会思索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处,像姐妹们一样,我也知道婚姻的模式是对女人的剥削,可想要有一个自己的美满家庭,这个念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贺仪歪头笑一笑,“为什么想要挥去呢?”
“或许是怕事与愿违吧。”她说,“我把婚姻想得太美满,可又知道婚姻很难美满。而且我现在做着传扬女书的工作,似乎更应该具备抗争精神,改变女性在婚姻中的劣势地位,但这很难。”
贺仪说:“或许我们不需要抗争。”
言善兰眼睛慢慢瞪大。
贺仪笑一笑,“有人和我说过,婚姻的本质是经济制度。我认可这个观点,婚姻的本质可以从离婚来看,离婚后,唯一能彻底区分清楚的是各自的私有财产。从这个角度来看,生产力决定生产方式,决定生产关系,只要市场经济的运行不变,两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关系自然就会发生转变。新的婚姻模式,是物质发展的必然趋势,你不需要给自己压力。”
言善兰隆起的眉心缓缓展开,旋即却问:“要是人坚持墨守成规怎么办?”
她说:“那…结婚率会下降,生育率也会下降。”
“那不是人类都可能会灭亡?”
贺仪笑得眼睛眯起来,“生命有自己的发展轨迹,真是如此,也只能认了。”
言善兰脸色愈见柔和,隔一阵,才说道:“我可以问给你送花生酥的人是谁吗?”贺仪回道:“是我前夫。”
言善兰愣了愣,而后往前走了两步,站到一块石墩上去,回头看她:“那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从这边数过去的第三户,是我前夫的家。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前,都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看什么?”
“看他过得好不好。”
她脸上并非关切神色,带着释然的淡淡忧愁,贺仪问:“你们是因为什么离婚?”言善兰微微低下头去,苦笑道:“他想要有一个儿子,我压力很大,知道怀的是个女儿,我就自己去做了引产。”
贺仪心疼,说:“你不恨他,还希望他能过得好?”
“我希望他可以心想事成。既然他一定要有一个儿子,我就希望他能有个儿子。即便他对我不好,我也希望他可以好,也希望我可以找到对的人,组成家庭,好好生活。我这样想,会不会很傻?”
贺仪随即就摇头,“一点也不傻。怎么样子生活能觉得踏实,只有自己知道,别人都是看个热闹就跑了,你怎么想的才重要。”
言善兰笑得欣慰,“能听见你这么说我就觉得很踏实。我真的打从心底里祝福他,因为他从来没有走进过我的心里,我才能坦然祝福他。贺仪,你和你的前夫能互相祝福吗?”
贺仪被问得一愣。
言善兰看她清甜的笑容瞬间染上凄苦,便认可了自己心中的猜测,缓缓说道:“如果他心里的那个人还是你,那么你给他再多的祝福,他也不可能实现。”
当头棒喝,贺仪被她这一棒打得晕头转向。
执子之手(4)
向南风一直守在售票处门口,看见贺仪出来,也不敢上去打招呼,就远远看着。
贺仪还没有走出园区大门,就留意到了。言善兰见她时不时朝某个方向打量,估摸问道:“是他吗?”贺仪点头。言善兰问:“需要我等你吗?”
贺仪缓步朝他的方位走去,向南风本意只想露个面,没想惹她烦,见她走过来,立马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率先笑一笑,说:“我准备走了。”
贺仪问:“你一个人来的?”
向南风听她声调和缓,便回道:“绍熙跟我一起来的。”贺仪眉弓一湾,他便解释:“他找网吧上网去了。你工作结束了吗,我们三个一起去吃饭吧?”
贺仪没料到弟弟会和向南风一起来,她说:“我已经跟人约好了要去家里做客,不能跟你们吃晚饭。”向南风笑笑说:“没事,那你去吧。”
贺仪莫名心中一酸,看他尴尬别扭的样子,她于心不忍,“你明天有时间吗?”向南风随即点头。她说:“明天善兰会带我去拜访一位老人,你要不要一起去?”向南风喜出望外, 说:“那我明天来接你。”
她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是言善兰的话给了她很大触动。自己每每都说希望他可以幸福,这种停留在齿间的空话,对他没起到任何积极作用。她不禁会想,为了迎合世人的眼光,而对所爱之人不管不顾,这样是对是错?
次日,言善兰带贺仪到村子里去拜访一位女书自然传承人杨焕荣。
她们生活的村落叫普美村,山清水秀,田舍错落,偶然能听见妇女吟唱小调,环佩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祥和。
据说是在女系社会就存在的村子,故而“普”原字实为“脯”,代表胸脯美的意思。女性把自己身体最满意的部分取作村落名字,是当时的风气。但随着时代进步,“脯美”显得有伤风化,于是文明演变成了“普美”。贺仪倒是觉得,对比之下,“脯美”的人文气息是“普美”无法企及的,心中略微遗憾。
言善兰说老人家极具个性,不喜收礼物,贺仪便是空手前往,她自己却提了一个小袋子。
她解释说:“孙馆长让我带给她看看新出的产品。”贺仪才心中有数,说:“你的样子很为难?”她道:“去了你就知道。”
杨焕荣是位精神抖擞的老太太,矮矮的个子,严肃时派头十足,一笑起来却是活泼可爱。看着言善兰拿出来的文创产品,她摇着扇子,一脸嫌弃:“嗯…我不要看。你们要做什么我不管,但我不要看。”
贺仪瞅一眼,问道:“很丑吗?”
杨焕荣嘟嘴回:“写着女书的东西,我都不要看。”说着斜眼朝言善兰看过去,“他又在打什么算盘?你这么听话,又跑来劝我。”
言善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孙馆长的意思是想请你拿给国外的学者看看,要是他们有兴趣帮忙推广,对女书的传承也有好处。”
杨焕荣偏头,说:“他就是想升官。”
言善兰无奈说:“那是他的职责嘛。愿意学女书的人一直就不多,现在好不容易成立了学堂,维持经营是需要用钱,我也是想到对保护女书有好处,才会来请你。”
杨焕荣睨了她两眼,圆扇在腿上拍了拍,说:“你知道不对还是要来,真是听话。”
言善兰只得笑着。杨焕荣却说:“孙馆长比你还听话。他瞧不起女书,我看一眼就知道,可领导吩咐他做什么,他就要硬着头皮做什么。”
贺仪一激动,脱口就说:“奶奶,你好聪明。”
杨焕荣被夸得一脸开心,稀开牙缝笑起来,说:“哪里聪明?”
贺仪说:“我原本以为‘听话’是对女人的要求,听奶奶这么说我才明白,大家都是一样的。小孩要听父母话,学生要听老师话,职员要听公司话,公司要听政府话,全社会的人都在听话。但现在只有奶奶和小孩意识到了光听话是不对的。”
杨焕荣看着她,一脸欢喜,抿嘴说:“我现在应该听你的还是听她的?”贺仪朝言善兰看过去,后者说:“听你自己的吧。”杨焕荣嘻嘻笑个不停。
等待言善兰收拾产品的空当,贺仪问道:“奶奶你认识国外的学者?”杨焕荣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还出国过呢,要我去给学生讲座。还有照片,你想不想看?”见她开心招待,贺仪自然捧场。
照片在卧室墙上挂着,贺仪看着说:“美国人、日本人,奶奶您关照过的人还真多。”杨焕荣说:“女书园就是用美国人的钱建的呢。”贺仪一惊,“是吗?”言善兰走进来补充道:“是美国的福特基金会出资修建的。”贺仪慨叹:“还真是没想到。果然,文化是全人类的瑰宝。”
言善兰有些泄气,“可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把女书传下去。”
杨焕荣瞠她一眼,似是怪她消极,不悦道:“说点开心事,外面那个帅小伙,是你什么人?”
老太太犯花痴的样子比小女生更娇俏,贺仪又愁又乐,省事说:“是朋友。”杨焕荣瞪着她,“不像。朋友不会有那种眼神,他刚才直溜溜地只看你。”贺仪才不好意思地坦白道:“我们已婚离婚了。”
杨焕荣呵呵笑起来,乐得两肩一耸一耸,“我支持你。”
贺仪听不明白,“支持我什么?”
老人家偷乐着说:“支持你不听话。”
贺仪被惊得说不出话。她跳脱的性格,思想的包容程度,认知与见识,完全不像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农村老太太。
贺仪问:“女书里面有写夫妻关系的作品吗?”杨焕荣说:“没有。”言善兰说:“我确实从来没看见过。为什么她们不写夫妻如何相处?”
杨焕荣说:“因为听话就行。夫妻相处就是女人听话。”言善兰问:“你也会听吗?”杨焕荣说:“听,不听话就活不了了。”说着就张开嘴呵呵笑起来。
只是一句话,一串笑,贺仪却仿佛经历了她漫长的人生,看清了她一路上的坚韧与豁达。于是抱着她脑袋用脸颊亲一亲,杨焕荣对她的喜欢也是溢于言表,扬起头说:“我给你唱一段女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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