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他给儿子买鞋子,看米老鼠可爱,去问贺仪意见。她匆匆看了一眼,说再看看别的?最后没选到更合适的,她也就没说不好,只是笑容带着勉强。原来,是因为向南风喜欢米老鼠。他刚刚整顿好的心情,突然被醋意侵袭,于是佯装接电话,去屋外站了一会儿。
屋里发出一串狂放的笑声,齐佩佩口齿不清地说:“你们想笑死我?”
外公说:“我看像鞋拔子。”柳汀说:“也挺像按摩锤。”贺仪说:“我觉得没那么糟糕,倒是挺像老鼠。”
齐佩佩捂嘴止笑,问:“老鼠有比较好吗?”向南风说:“至少是个动物。”齐佩佩道:“介意我把你画得这么难看吗?”向南风说:“米老鼠挺可爱,我很喜欢。”他抱着小熊站在贺仪身侧,佩姨的画实在有违观赏,贺仪看得开心,侧脸就对他笑了笑,向南风眼神宠溺,一时间,像极了温馨的三口之家。
邹路忆走进来,说道:“贺仪,姐姐来了。”
她像触电一般回过头来,谢仪从邹路忆身后已经走到跟前,“这么热闹?”
谢仪忙着打招呼,邹路忆走在近旁对贺仪说:“我明天就要上班。”贺仪忙说:“公司通知你了?那我们就回家吧。”
谢仪看一眼,玩笑说:“这就走了,不会是因为我来了吧?”齐佩佩生气道:“你也回去,别打扰我们。”谢仪摊手说:“妈,别犟了,快去收拾东西吧,我回去还要去许一鸣那里接孩子。”
贺仪从向南风手里接过小熊,他除去眼神呆呆的,行为都很规矩。贺仪走后,他面色才垮下来,像倾崩的大厦,一片废墟。
齐佩佩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装怪,行李收拾得很慢。谢仪等着无聊,就和向南风聊天。她调侃说:“车影子都已经消失了。”
向南风一直望着下山的路,闻言,眼睛才眨了一下,回头问她:“大姐,公司状况如何?”
谢仪收起戏弄心思,正色问道:“你有听到什么风声?”向南风摇头,说:“塑料包装是万金油,各行各业全线停工停产,我是猜你会有麻烦。”谢仪望着远处的树,忧心忡忡,“情况不是很明朗,我现在也在忧心。要是疫情真是结束了还好,要是再停工一次,我怕是要靠借贷度日了。”
向南风点了根烟,才问:“介意吗?”谢仪努努嘴。他抽了一口,说:“订单下滑得厉害?”谢仪说:“至少电商、家居、日化这几条下游链肯定下滑,汇率波动带动原油波动,防疫导致运输成本加大,全是问题。”
向南风说:“看国外的感染速率,恐怕是没这么快能结束。东南亚抢订单也越来越厉害,我建议你早做打算,降本增效,提前产业升级。”
谢仪正发愁,说:“转轻资一直在做,但数字化转型,意味着管理层要大量裁员,现在颓势还不明显,我想求稳。”
向南风吐一口烟,“没有疫情,裁员也是产业升级的必经之路。”谢仪笑着看向他:“你就这么认定还没有结束?”
他说:“我做过一款丧尸游戏。玩家需要一路战僵尸,直到出现村落,才能觅食回血。但村落会撒谎,玩家需要判断哪户人家说真话,避免被献祭。”
谢仪问:“怎么判断?”向南风说:“他们设计了很多线索,只是我设计的点一直没被玩家发现。”谢仪好奇心被引到极点,“是什么?”他说:“电视里新闻主播的音调。”谢仪似笑非笑道:“那丧尸什么时候能消灭完?”向南风抖抖烟灰,才看向她说:“这是丧尸游戏,只要你还想玩丧尸就不会完。”
谢仪慢慢开始倾斜,“你好像说服我了。”
向南风看出她还有犹豫,“先降薪吧。放出经营困难要裁员的假消息,让人人自危,过一个月再公布不裁员只降薪,都顾着欢喜不会被裁员,推行降薪就轻松多了。”谢仪笑道:“朝九晚五,你学到位了。”向南风不在意被调侃,认真说:“出现资金问题,可以来找我,我会帮你。”
谢仪神情严肃道:“南风,你好像一夜长大了。”
向南风阴沉的眉眼忽然笼上温情,“我叫你一声大姐,这就是我份内的事情。”谢仪凝着他看了一阵,说:“大姐却帮不了你什么。”向南风笑了笑,“你愿意让我帮忙,就是帮我。”
谢仪心生怜悯,说道:“别让自己活得太累,放松一点。”
回春天里,清风明月,向南风眼前看到的却是黑压压的树丛,枝头鸟儿的婉转听来也像是唏嘘之声。他心上装了发条,时时紧绷,没有一刻得闲,哪容轻松自在。
也不知道时钟走到了什么位置,口中发苦,他进屋寻水,瞥见窗台边坐着个人,垂首便了走过去。
柳汀正在执笔作画,清亮的眼睛斜斜瞟他一眼,并不吱声。
画纸上,是他的肖像。她观察入微,画得惟妙惟肖,连他思考时左边额角上会露出的一道斜纹也捕捉到了,她却笔悬空中,不见动作。
他问:“你画得很好,在犹豫什么?”柳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画你的眼睛。”向南风侧头看她,“已经有两只眼睛了,你还要画?”柳汀说:“只画了眼,没画神。”
向南风走到一旁去,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咕喝光后才道:“我眼中无神吗?”柳汀看过去,慢腾腾说:“有,只是我不喜欢,所以不想画。”
向南风撇嘴笑道:“那是什么?”
她说:“颓。”
第十七章 执子之手(1)
向南风问:“教授人呢?”
柳汀回:“应该在后院子里养神。”
向南风穿过回廊,刚看见地上斜斜射入的月影,就听见一阵沙沙声。担心有蛇虫出没伤到人,他大跨步跑了出去,却是外公在扫地。
“把桶给我拿过来。”
墙边有个铁桶,听见吩咐,向南风提桶迈近,帮着外公一起将地上的枯叶捧进桶中。人上了年纪,弯几下腰就能听见喘气声,矮桌上有水瓶,向南风给外公倒了一杯。水流进月白色的小茶杯里才显出异样,他问:“这是梅子酒?”外公挑挑眉,嘴角含笑地看过来说:“坐下来,陪我慢慢喝。”向南风像头温顺的豹子,言听计从。
小酌一杯后,望着天井外皎洁的月光,在树枝环绕下,柔和静谧,外公有感而发道:“这就是我不想下山的原因。在这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纵情山水其乐陶陶,就不在乎能多活几天了。”
向南风无奈笑一笑:“你已经猜到我想做什么了?”外公斜眼看过来,“贺仪想 带我下山没成功,你就来劝服我,想去讨好她。”
不仅是被戳破心事,更是因为有悖伦理,向南风脸上的线条越来越僵硬。
外公却呵呵笑出声来,说:“南风,这是小孩子会做的事。你真的认为把我服侍周到了,贺仪就会离婚?”向南风心中酸苦,肠子在拔河,垂头丧气地说:“穷途末路,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外公说:“那何不到此为止?”
向南风猛地抬起头,外公眼眸里的光异常平和,“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又该如何配合你?行得通也好,行不通也罢,你至少得有个明确的规划。”向南风惶然道:“你不怪我…你支持我?”外公道:“我没有支持你。只是你摸着石头过河,贺仪在桥上走,即便朝着同一个方向,你们之间的距离也只会越走越远。我不想看你白费力气。”
向南风心情直上直下,坦言道:“外公,我要让你失望了。我尝试过,但我做不到。她过得不开心,我不能不管。因为有贺仪我才有现在的事业,她应该跟我一起享受人生才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委曲求全。”
“你在害怕什么?”外公问,“各自离婚,你们就能在一起,为什么你会没有办法?”
向南风的声音像一只闷鼓,“贺仪不会离婚,她不会对不起别人。”
外公说:“南风,一颗种子不埋进土里,就永远是一颗种子。埋进土里死了,才能结出新的果实。你想要结果,就不能光把种子握在手里。”
向南风自觉汗颜,垂眸道:“我一定会离婚,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离婚会引发公众关注,我需要给别人一个适当的理由。”
外公抿嘴笑一笑,说:“小琴的话你听进去了?”
向南风低声回:“阿姨有她的道理,我确实让她受了无妄之灾,阿姨心疼女儿,自然不希望我继续害她。”
外公抿一口酒,口中清甜的酒香随话呼出,“你该不该离婚,需要别人同意吗?为什么你需要给他们一个理由?”
向南风面对其他人都能说出理由,面对外公,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是吐不出来。
外公说:“你要追名逐利才需要对别人有交代。即是如此,那么你要思考的该是你有没有可能既要又要。”
向南风被击中要害,功利心被戳穿,面子难受,却没有否认逃避,他说:“名利和爱情不该互相冲突,事到如今却由不得我不承认,它们是冲突的。外公,我这样想,是不是很势力?”
外公仍旧嘴角含笑,说:“虚名空利的追逐者,这世上实繁有徒,很是正常。追逐爱情的人,才是凤毛麟角,不容于世。你为了事业放弃个人情爱,世人都能理解。”
向南风听得苦闷,“为什么爱情这么受人唾弃?”
外公笑道:“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在以金钱为首的物欲世界里,不能按价交易的东西,对他人没有价值。人们相信只有靠努力得来的东西才是真的,恰恰爱情,靠努力是得不来的。”
向南风听得一阵恍惚,“那要靠什么?”
外公睨着说:“靠用情。”扭过头去,望着月光静谧的夜空,外公说:“贺仪是个用情至深的孩子,在精明人的眼里,就显得她很傻。”
“但她有温度。”向南风面容凄苦,对着空中干笑了好一会儿,“人到底该追求什么,才是对的?”
外公看他着实找不对方向,望望天,凝思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一个人,可以由三部分组成。身是器物,心是制度,灵是理念。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三个部分,每个人都能拥有身和心,灵魂却是有限的。其实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理解爱情,没有灵魂的人就没有这项功能。钱却是人人都会使用的,不需要学。所以人应该怎么活,就看自己具备什么功能。是以心为形役,还是立功立言立德以求不朽,还是参透世俗尘念直超三界,主意得自己拿。”
向南风痴痴地听着,直听得身体破了个大洞,他想一想,说:“有时候我也想过,假如我明天就死了,名利地位能做什么?只有心里有个爱的人,一个人走在黄泉路上才不会孤单。只是外公,”他悠悠地转过头去,痴痴地说,“我心里害怕。现在我还能拿婚姻当幌子自我约束,一旦离婚,我就是交出底牌,她要还是无动于衷,我害怕我会做出伤害她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应该怎么办?”
外公长长地叹一口气。已经入夜,风打在脸上冷飕飕的,让声音也变得寒冷了些,“放于利而行,则多怨。你总是计较得失,自然免不了抱怨。既是如此,不如趁早罢了。”
向南风被训得面色一寸白一寸红。
外公缓缓将老花镜取下来,架子腿指一指面前铁桶,而后说道:“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你要想生,就该像那水一样柔软。好比这树叶,挂在树上的新叶是软的,因为有韧性才能活命。死了就落到地上变得僵硬,坚强得一折就断。用强,很难有欢喜的结果,你要虚其心以虚而待物,试试以退为进,减少以自我中心的欲望。”
“减少欲望…”他齿间摸索,“我会不会就不需要爱了?”外公忽然笑一笑,“这有什么不好?”向南风斩钉截铁说:“我不想麻木。”外公说:“学会了顺受其正,你们的关系才有出路。”
外公最后的话在向南风心中亮起一盏灯,他盯着枯黄的树叶,思潮翻涌。“外公,你相信我吗?”
“我不用相信你。”外公说,“为了叫贺仪少吃苦,我们从小对她的行为严格教育,却给她养成了乐于吃苦的性格。这孩子不计付出,事事周到,心里想的都是别人。南风,我跟你说这么多是希望你能改变她,让我孙女活得轻松一些。”说话间,地上多出一道影子,一老一小悠悠转身去看,柳汀站在回廊口,轻声说道:“十点了。”
外公转回脸说:“南风,收拾好心情就回家去。要开学了,顺便带柳汀一起下山吧。”
一路上,向南风开得很安静,一刻不停地在思考。柳汀时不时地看一眼,也不多话。出到山脚下,她才说:“在站台放我下车吧。”
向南风回过神来,“你要走回去?”柳汀轻摇脑袋,“我坐城际公交,安全些。”向南风摆首,轻笑两声,“我会安全把你送到学校,胆子真小。”
到达学校后,向南风特意下车送她。柳汀从随身笔记本里撕下来一张纸,递给他。
向南风迷惑接过去看一眼,听她说道:“这是教授介绍给她的,一位了解女书的老师。”向南风抬头看她,没过一会就笑容满溢,“毕业后要是找不到工作,就来给我画画吧。”柳汀说:“我考虑一下。”话说得不屑,嘴角却孕含笑意。
回到研究所,贺仪就上交了一份探寻女书的企划案,只是没过两天就被所长判定为不可行。
隔了些时日,这天,她忽然被叫到办公室,所长一本正经地说:“那个女书的企划通过了。你准备一下,下周就出发吧。”
盛岚疑惑重重,“他先前不是说这些裹脚布没意思吗?”贺仪嗯道:“他现在叫我立刻出发,给我一个月时间收集材料。”盛岚料定必有内情,“发生了什么事?”
贺仪回道:“他说现在有家出版社想做一本有关女性求学史的书,对这个题材有兴趣。”盛岚想一想,说:“就当是天上掉馅饼,你赶紧去,免得过两天又变卦。”
各地疫情时断时续,各省对流动人员的政策也是宽松不一,邹路忆担心她的健康,贺仪正在收拾行李,他就在身后嘱咐说:“有状况发生,一定要记得能回家先回家。若是跨省不方便回不来,就去妈妈家,在家总比外面好。”贺仪点头说好,宽慰他放心。继而又道:“我回程之前会替你去看望爸爸妈妈,你别担心。”
因由外公牵线搭桥,项目开展得很顺利。贺仪得以接触到一位女书传承人,叫言善兰。
她是当地出生的瑶族人,温婉朴素,待人温和,欣然答应给贺仪答疑解惑。
“你是怎么知道女书的?”言善兰随口问。
贺仪回道得仔细:“我偶然间在一本折扇上看到,很是新奇。这种文字娟秀清癯,形如柳枝,却透露着坚韧如丝的风采,看过之后就让我魂牵梦绕,想要从头去了解它的来历。”
言善兰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露出梨涡说:“慕名而来的人,都抱着新奇,大多数人就是看个热闹,并不想花心思了解它们。”手指红色大门,她说,“我先带你进博物馆逛一逛。”贺仪答好。
得知这里已经建成女书文化园后,她才心叹孤陋寡闻,“当地 很重视这项非物质遗产的保护,我之前却连听也没听说过。”
言善兰说:“女书现在是我们县的重点旅游开发资源。领导们每天都在想点子,要怎样开发文创产品的路子,让它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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