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相望(3)
翌日清晨,向南风脑子里揣着任务,一早就醒了。
来到饭厅,不料有人比他起得还早。
在厨房溜达一圈,看着桌上的早餐,有四份,但一份盘子里是空的,向南风问:“这个盘子里为什么什么都没装,不会是我的吧?”
柳汀围着白色围裙,正在煎蛋,听见他声音,才回过头来说:“盘子里装的是胡萝卜饼,我以为你不能吃就没给你做。”向南风笑着说:“你眼睛还挺尖。”
说完就去找外公,发现人正在门外的石凳上练习吐气。
“外公,我给你测个血压。”向南风握着血压计走近。外公虚起眼睛,瞥过一眼,手依旧背在身后。向南风说:“贺仪交代的,你不测的话,我们都交不了差。”外公才睁开眼,瞪着他,“你怎么比我还听话。”说得向南风傻笑起来。
回到饭厅准备吃早饭,发现他盘里的是牛里脊饼。向南风心情不错,挑挑眉头玩笑说:“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
饭桌上早坐着人,齐佩佩乐呵呵道:“你们已经这么熟了?”柳汀顿了顿,才回道:“那午饭就你做吧。”向南风摇头看着她,“我不会。”
齐佩佩眼睛一亮,突然生出个主意,“南风你给她做模特吧。”向南风咦道:“让她在我身上写字?”
“不是,”齐佩佩说,“柳汀专业是学美术的。你长得帅,不怕画丑了。吃完饭做模特,让我也跟着画张素描。”
向南风不置可否,转头问道:“你还在读书?放假怎么不回家?”柳汀坐在左手边,看了他一眼,才说:“教授退休了也愿意教我,我有时间就想多学一点。”向南风点点头,说:“好学生。”
有齐佩佩在,由不得向南风拒绝,坐在凳子上被人观察猴子一样上下打量。庆幸的是,看在大冷天的份上,齐佩佩免了让他脱衣服。向南风坐了不到五分钟,就看见外公朝他招手,“南风你来一下,小琴想跟你说话。”向南风脑子发蒙,缓了好一阵,脚才接收到指令,不知道她要和自己说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只是预感不妙。
电脑那头,谢小琴神情闲适,一边喝着红茶一边望他一眼,微笑问:“南风,你过得好吗?”
他答得恭敬:“托您的福,在这里待得挺放松的。”
谢小琴说:“我当女儿不称职,总是往外面跑,家里有个什么事也照顾不到。谢谢你费心,特意跑来帮我们送药,我知道辛苦你了。”
向南风越听越忐忑,心里的拨浪鼓撒欢儿地摇,嘴上却不敢有丝毫简慢,“阿姨,您言重了,我没做什么。”
谢小琴笑一笑,问:“跟贺仪联系过吗?”
听她问到正题,向南风的拨浪鼓才慢慢停下来,他垂眸老实回道:“有。”
谢小琴将红茶杯置于桌台上,依旧笑着,语调和缓,“你很诚实,我也就不想拐弯抹角。贺仪现在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一家人进进出出,消息被人看见了不好解释。我希望你们今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向南风低下头说:“我知道。”
“但你不打算听我的,是不是?”
他抬起头慢腾腾地说:“不是,我想听从你的话。若是我能听进去,也不用到这里来。”
“那我问问你,”谢小琴挽了挽黑色披肩,“你的设想是什么?你希望你们两个以后怎么相处?”
“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事。”
谢小琴摇头叹笑,“你这些话也就是用来骗骗我,你自己相信吗?南风,其实你心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想做就做了,根本没有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
向南风心里不肯认,但有一点由不得他反驳——他设想不出答案。他只知道要和她的生活保持交集,却从来没想过后果。
“南风,”谢小琴不断地叫他名字,似乎是想将他叫醒,“记得你们结婚前,我对你提的要求吗?”
向南风闷声说:“记得。您告诉我要对你好。”
“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心里觉得我做人妈妈很自私,对不对?”
向南风满是懊恼,骂自己愚蠢,诚意满满地说:“我现在已经懂了。你是在提醒我,如果我对你轻视,最难过的人会是贺仪。一直以来,我都想正式跟你道歉,是我做错了,对不起。”
“也不用跟我道歉,你应对人事,反应敏捷,可能你不习惯先思考后果,有些事也不是出于本意。但我已经提点过的话,你也不在意,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下意识的行为,因为你对我存有偏见。”
向南风面上难堪,喉咙里塞了刀片,“阿姨,我承认自己有时候看事情只看片面,因为从小耳濡目染,我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讨厌第三者。对你不敬,也是因为我认为这个身份不端,不是故意针对 你。”谢小琴说:“那现在和贺仪不清不楚,你是准备把她变成我吗?”
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反驳。旁人不在意真相,他可以对阿姨无端轻视,别人也能随意谴责贺仪,向南风无言以对。
“南风,一个污名化的称呼,就可以让一个好端端的人受尽责罚,你真的要毁掉她吗?”
向南风拽紧拳头,指甲陷进掌纹里!他不是想逼她犯错,他只是想拨乱反正。“阿姨,她现在过得并不开心。”
“她不开心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你三番四次地打扰她,她不会不开心。”谢小琴愁目望着他,“南风,你现在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要是因此身败名裂,你受得住吗?”
“我不在乎。”向南风干脆利落。
“你现在什么都有,自然能轻松说出这种话。那你替贺仪想想,她会被人骂多久?她无端挨过的骂,还不够吗?”谢小琴说,“就你这次结婚,她也还是要被骂。南风,你放过她吧,让她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向南风眼里全是氤氲湿气,愤懑堵在胸口,让每一次喘息都变得沉重起来。他错了吗,该就此放手吗?他开始怀疑什么才是对她好。
可嘴巴还是不服气:“阿姨,她说她爱我,即便她和别人结婚生子贺仪爱的人还是我,我放弃不了。”
谢小琴缓缓点头,说:“我现在也看明白了。她会这么快和人结婚,是因为那些粉丝把她看成你和别人之间的不安定因素。你知道她出国后,我在家里收到过多少封辱骂信吗?她以为只要自己结婚了,那些人就能停止诽谤猜忌,关于你们夫妻感情的讨论就会终止。把自己彻底变成和你无关的人,就不会耽误你的前途…我那傻女儿…”她喝了口茶,按着太阳穴,向南风更是神形涣散,无所适从。沉默许久,才听见一个声音说:“阿姨,我不想等到老了以后再来后悔。”
谢小琴也不再劝,反过来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各自带着一个孩子四个人生活在一起吗?你们要出门吗?要拍照吗?要放上网吗?南风,你现在后悔已经是晚了,你想想自己为什么要结婚?你现在当人爸爸了,做任何决定都会牵扯到孩子,生孩子前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把事情越弄越复杂了?”
“阿姨,我跟你保证我不会让贺仪难受,我一定会找出解决办法。”
谢小琴说:“我不相信你。”
一盆冷水从向南风头顶径直冲下来,打得他牙关打颤。谢小琴的位置在贺仪心中举足轻重,她的不相信,就是他的死刑宣判书。重点是,他还想错了贺仪和别人结婚的原因。
“南风,出去吧。”是外公走到他身后,将对话终止。
向南风迷迷糊糊走出去,走回凳子上,继续当模特。在执笔人的两双眼睛里,他像是被抽干了精气,自动就变成了一个干瘪失魂的画中人。柳汀询问他要不要休息,问了两遍,也听不见回应。向南风的脑子被谢小琴的话挤满了,翻来覆去,他只能听见一个声音:“她和别人结婚是因为不想耽误你的前途。”
所以是这样,所以明明是被人乘虚而入,强迫逼婚,她却总是把愧疚挂在嘴上?他一直不明白她在愧疚什么,明明什么都让邹路忆得到了。现在他才明白其中原因,口中喃喃道:“错了…”
肩头被人拍了又拍,他皆不见反应。直到一道亮光在湿润的眼前擦过,他才回过魂似的,听柳汀说道:“有人在找你。”
向南风抢过手机来看,贺仪说她解封就会回来。
回来吗,是的,应该回来了。她告诉他日期,是想让他好提前离开,避免打照面。可是回味她再婚的原因,他原本摇摆不定的内心,像被突然灌进了铅,决心已经坚定无比:不管会失去什么,他都不要放弃她。她连结婚都不怕,还应该怕什么?
办法,他现在唯一缺的就是办法。他该怎么去爱她,才能被世俗认可?办法在哪?
柳汀正在仔细描画,冷不防耳边一阵暖风袭过,手腕不禁一抖,侧眼却见他脸凑在跟前,可怜兮兮地问:“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况下离婚不会被人骂?”
向南风眼睛越凑越近,柳汀立刻侧过脸去,缓了一阵,才问他:“你想离婚?”向南风说:“怎么样不会被骂?”他的眼睛像捕食的鹰,柳汀眼神游来游去,“这种问题你为什么要问我?”向南风说:“因为你年纪小。”
她倒是不明白这跟自己年纪有什么关系,但见他拳拳在念的怔忡模样,便分忧回道:“要是你被对方甩了,大概不会被人骂吧。”
向南风喜道:“有点道理。让她遇到喜欢的男人,找我离婚,我再答应,就不算有过错了。即便之后再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想骂也骂不到卿卿头上。”
柳汀琢磨这话里的意思,问道:“你要做什么?”
向南风看她一眼,回头给臭虫打电话:“给我找一批最帅的男演员,我要投资拍戏。”
柳汀眼睛都瞪圆了,放下笔说:“你真是离谱。竟然会有人送自己的老婆去出轨?这样做有用吗?一般男人不是知道喜欢的人有了孩子就会放手,你为什么能这么执着?”
向南风说:“如果时间能倒流,我绝对不会因为孩子放她走。”
相思相望(4)
贺仪跨省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山。
落地脚还没站稳,就朗声道:“外公,你的宝贝外孙女回来看你了,你在哪?”
饭厅里,一众人听见声响都朝门外张望,柳汀看了看向南风,他是最晚站起来的人。
外公走在前面,看见贺仪就抱进怀里,要摘掉她的口罩仔细瞧瞧。贺仪眼睛笑眯眯地说:“我刚从外面回来不安全,等我消完毒再给你慢慢看好不好?”外公说:“看这半张脸就知道人又瘦了。”贺仪吐吐舌,说:“那你就跟我下山去,每天监督我吃饭,保证半个月我就能变回胖子。”
齐佩佩也在身后笑呵呵道:“你们年轻人的胆子还不如老年人,谢仪也说今天要来把我接走,瞎折腾。”
外公说:“你看吧,我们住在山上,上哪去感染病毒?”贺仪抿嘴,说:“下次再缺吃的,要怎么办?”说完,才抬头朝后面看了一眼,目光一接,谁也没有说话。
邹路忆上前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贺仪才回头笑笑,说:“外公,路忆给你买了一只智能手表,让我教你怎么用好不好?”外公笑着说:“不要你教我,路忆比你声音轻。”贺仪连声道好。
挽着外公往屋里走,走到近人处,外公才对她说:“这是我的学生,这些天都是柳汀在帮忙做饭,你帮外公好好谢谢人家,也谢谢南风。”
外公将她的手推开,又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转脸说:“路忆,把孩子抱过来坐。”说着就往客厅沙发走。邹路忆紧随其后,礼节性地朝向南风打过招呼,又在贺仪脸庞耳语一句,才走开去。
柳汀忍不住要去看向南风,只见他垂在裤腿侧缝的拳头,轻微在发抖。举目去看贺仪,倒是平和许多,只是两人都不开口,她寻思着便说:“我去洗碗。”
贺仪才望向她,笑意清浅地说:“让我来吧,你辛苦了。”
她有自身考量,柳汀便没有多余话说,借着泡茶的借口走开,给二人留出空间。
贺仪将碗筷垒放起来,往厨房端,只是刚碰上碗壁,手背上就有一股热气传来,她抬眼看他,向南风望着她说:“我帮你。”贺仪没有拒绝,她怕声响会引人瞩目。
厨房狭窄局促,两个人站在里面,只觉得身体里的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了。贺仪没想过他还留在这里,一时间难免慌乱,“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吓到你了?”向南风问。
她说:“一直待在外面,家里人会担心你。”
不痛不痒的话,向南风听得烦躁,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从鼻腔呼出来,“我不需要别人担心。”
贺仪不敢去看他,厨房有扇窗户,动静外面都能看见,她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不碰到他。向南风却找事一般,朝她挨近,仿佛她周围的空气能让呼吸顺畅一些。
她突然说:“南风你可不可以出去?”
他有火气,却发觉她声音不对劲,倏地侧头去看,她眼睛红彤彤的,正蹙眉盯着他的手。他手上戴着戒指,原本戒指挂在车钥匙扣上,这几天他才重新戴回无名指。
“你出去好不好,我求你。”贺仪已经控制不住胸口喷张的情绪,他的行为令她愁肠百结。向南风见她躁动不安,不情不愿地说:“我出去。”
贺仪为自己心头的念动不齿,如果不把他赶走,她竟然想抱住他,想将可怜巴巴的神色从他眼中抹去。所幸她还有理智 ,知道不该随心所欲,知道背后还有眼睛在看着。
向南风并未走远,坐在饭厅痴痴地望着,根本注意不到有人靠近。柳汀看两人氛围不对,也到饭厅来坐下,像故意帮两人避嫌似的。
直到贺仪从厨房出来,向南风才起身,去了洗手间。站在镜子前,他拨了拨指上的戒指,仔仔细细看着镜中的脸,练习笑容。他想以笑示人,让她不必这么累。
再次回到客厅,正好和去往洗手间的邹路忆擦身而过,邹路忆脸上一直挂着笑,面容平和澄净,显得向南风很多戏。
邹路忆也的确和向南风不同,他是真的去上厕所。出来后,认认真真地洗手,发现洗面台上端放着一枚戒指。
为避免滑到面盆里,他将戒指捡到玻璃台上,也不知是何缘故,顺便朝戒指内侧看了一眼,内环壁上刻着两个字母:X &F。
“我落了个东西在里面。”门外一道声音响起。
向南风走进来,语气抱歉地解释来因,语毕,才看向邹路忆指尖。后者问道:“是这个吗?”向南风伸手接过,套进手指点个头,说:“谢了,不打扰你。”
如此轻松的联想,邹路忆自是了然于心,他不解的是:向南风既然将离婚的戒指摘不下来,为何又要结婚。
空想也只能徒增烦恼,他唯有相信贺仪。
在洗手间待了半晌,调试好心绪才走出去。小熊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晃晃的模样可爱至极,齐佩佩看得高兴,一个劲地逗他跑来跑去。小熊两手张开,嘴里咿咿呀呀,屁颠屁颠地扑向左边男人的怀里。惹得齐佩佩气道:“好吧,我不跟你们玩了。”贺仪眼中也孕含笑意。
小熊格格笑着,一手放在向南风大腿上,一手伸直了想去够他的脸。南风索性就将他抱起来站在自己腿上,做了个鬼脸。小熊更是喜逐颜开,伸手呵呵在向南风脸上扒了两下。向南风心情甚好,盯着立在腿上的米老鼠小鞋子,说:“你喜欢米老鼠吗?叔叔家里有一屋子的米老鼠,都送给你好不好?”小熊听不懂,却一个劲地笑,邹路忆才恍然大悟之前贺仪为什么是那个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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