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晟冷眼旁观许久,指骨交叉摩挲片刻,才道:“事关陛下皇子,臣不便多言,既然陛下看穿了赵氏一族心思,则赵氏尽在陛下掌握之中,不足为虑。您若觉得愧对郡主,不妨好好补偿她一番。可以问问郡主有何心愿,尽力满足她。如此,也不算愧对先帝嘱托。”
平乾帝对宣晟为人再无可挑剔:“宣卿洞察世事,为人清正,不偏不倚,真乃朕之股肱也。若人人都能如你一般,朕何须还操劳这些烦心事!”
徐太后方才默默听着他们对答,此时忽然插嘴:“宣少师说得很是,皇帝,哀家听说那苍南侯世子待永嘉很是上心,也多少听说些他的心意。从前永嘉和赵明甫有婚约,哀家便当作不知道,但今日看来,婚约是必要解除的了,那永嘉岂不是该为她再找个更好的郡马。这褚玄沣身高八尺,一表人才,能征善战,倒是配得上永嘉。”
闻言,平乾帝还未如何,宣晟周身气息忽然冷凝三分,负在身后的手关节“咔嗒”作响。
褚玄沣……平乾帝愣了愣,想起这么号人来,面色霎时迟疑。
宣晟淡淡道:“陛下,此事还是要问过郡主的心意。第一桩婚事已经够让她受委屈了,若还不过问她意愿便定下,岂非又要委屈她?”
平乾帝如释重负,连连道:“不错,不错。来人,传永嘉郡主来。”
温憬仪实则已经坐得快要打瞌睡了,她不关心里头的纷纷扰扰,也不想接收赵明甫时不时飘来的眼神,她只想回去睡觉。
气得温沁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直瞪她。
忽然有太监来传,温憬仪蓦地惊醒,起身整理好仪容,尾随太监往内室去。
进了内室,只见师兄一人长身玉立,平乾帝躺在龙榻之上,徐太后坐在榻边。
温憬仪默默行过礼,等待着他们的下文。
“永嘉……皇伯父对不起你。”平乾帝开口第一句话便如此重,温憬仪不免跪倒在地,道:“皇伯父言重了,永嘉承受不起。此事永嘉不怪皇伯父,也不会怪妹妹,要怪,只怪永嘉自己命途多舛,身世堪怜。”
她的语调凄婉,人又看着弱不胜衣,楚楚可怜,平乾帝心中的愧疚顿时加剧数倍。
他忙道:“快起来,好孩子,皇伯父知道委屈你了,茂卿,快扶青儿起来。”
当着宣晟连她的小名都唤出来,温憬仪颇为不自在。
宣晟闻言,微微躬身,伸出一只手递到温憬仪面前,温憬仪顺从地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他的掌心。宣晟看着,眼神不免一暗。
“永嘉,你只管说,想要什么,皇伯父一定尽力满足你。”平乾帝殷殷恳切道。
温憬仪垂首想了想,才道:“皇伯父,赵明甫行为不端,背信弃义,永嘉不想再与他成婚,请求皇伯父做主,解了这桩婚事。”
平乾帝颔首:“这是自然。唉,你妹妹年幼无知,做出这等没脸见人的事来,只盼你别怪她。至于赵明甫,朕必然不会放过他,皇室宗女,岂由得他们赵家挑来拣去,置朕于何地!”
年幼无知,这四个字令温憬仪着实无语。温洳贞只比她小一岁,何来年幼?
无非是皇帝偏心女儿 ,即便被她气得吐血,也不愿将脏水泼到她身上罢了。天下父母,爱子女之深远,真是令人叹息。
温憬仪心头酸涩不堪,她低低道:“永嘉不会怪她。正如妹妹方才所言,她与赵明甫是真心相爱,也算不得错。幸而我欲赵明甫尚未成婚,永嘉有成人之美,愿意成全他们。”
平乾帝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孩子,好孩子,委屈你了!朕会重重赏你,以作补偿。待回了皇宫,库房大开,你只管去选喜欢的。朕想想……再赐你晏京边的一座别庄,良田百顷,可作永业田。”
这恩赏,不可谓不丰厚了。
温憬仪却连眉梢都不曾动动,她拜谢道:“谢陛下,永嘉另有一请。经过此事,我实在不想随便许婚,若是又所托非人,我也经不住再一次这般遭遇了。恳请陛下答应永嘉,将来的夫婿由我自己择定,即便我不愿成婚,也不逼迫于我。”
此言可谓大逆不道。
平乾帝皱眉道:“永嘉,你可是因为此事受了打击,连婚也不愿成了?你放心,普天之下的好儿郎多的是,朕会为你再精心挑选一个合你心意的,必不让你孤苦无依。”
温憬仪忙道:“皇伯父,侄女并非不愿成婚,而是不想嫁给不喜欢的人。如果有幸遇到,当然会成婚。可是若没有那个福分,求皇伯父不要逼迫我,就让永嘉独自一人也很不错。”
“这怎么行!”徐太后不悦道:“永嘉,你是皇室郡主,若是几年不成婚也就罢了。倘若一直遇不到你所谓的‘心悦之人’,难道你还真准备终身不婚了?皇室为天下表率,身为宗女你不成婚,你是要被臣民指着眼鼻子唾骂的!”
对此言论,温憬仪默默垂目,不予置评。
见状,宣晟出言提醒:“陛下,太后,景德公主和赵明甫之事才是当务之急,需尽快处置。”
闻言,平乾帝又想起自己那个好女儿做出来的事,心头对温憬仪的愧疚愈发浓烈,他当机立断道:“罢了,朕就如你所愿。不过,朕还是希望你不要太过清高了,否则不仅是朕,连你今后也无颜面对你的皇祖父和父王。”
温憬仪忙跪谢:“是,臣女多谢陛下。”
至于最后那几句话,温憬仪在心中低嗤,皇祖父且不论,父王唯一的心愿就是她要快快乐乐地活着,至于其他,都是小节。
并非所有人都能有她父王的胸襟和气度。
温憬仪干脆利落起身预备退出内室,却在起身时与宣晟目光交汇,只见他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神,温憬仪竟然福至心灵地懂得了含义,便微微颔首回应他。
温沁见她出来,忙上前问道:“如何?”
太监已经再度出来唤道:“景德公主,请吧,陛下要见你。”
温洳贞从平乾帝吐血昏倒后便一直沉默,此时才终于哽咽了一声,摇摇晃晃起身随着那太监去了内室。
第38章 月下行
温洳贞去了内室, 只剩赵明甫和她姐妹二人。
赵明甫浑浑噩噩地,听见温憬仪出来,头都不敢抬。
温憬仪索性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只笑着告诉温沁:“婚约解除了。”
闻言, 赵明甫浑身一僵。
温沁先是惊讶,而后忍不住瞟了赵明甫一眼,高声直言道:“如此甚好, 憬仪,你终于可以嫁给真心喜欢你的人了。至于某些无德无行的小人, 他喜欢偷, 那便偷去吧, 谁稀罕要。”
有宫人听见这话,不禁极小声地笑起来。
赵明甫闻言,面皮涨得通红,又羞又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见他这模样, 温沁只觉重重出了一口气,转而满面喜色上前拉了温憬仪的手又道:“这结果倒是也不赖。就是今日撞见这件丑事的人太多了,难免会有风言风语, 你可要做好准备。”
无非便是有人要议论, 从前何其荣宠尊贵的永嘉郡主,也不过是被未婚夫抛弃了的可怜虫之类的言论。
温憬仪摇摇头:“随他们去, 嘴长在别人身上, 我还能人人都管不成。做错事的人都不怕, 我又怕什么呢。我只要听不见, 就当无事发生。若是听见了……”
“你放心,若是听见了, 我第一个命人打她的嘴。”温沁打断她,忙道。
说着,她又左右看了宫人们一眼,见距离甚远,才压低嗓音对温憬仪道:“从前你告诉我,少师大人会帮你解除婚约,今日之事,莫非就是他的设计?你还记得在湖桥上么,竹林那头传来的声音为何会如此明显,简直就像在耳边说出来似的。”
温憬仪心中亦是对此有疑惑,他又如何得知温洳贞和赵明甫会在那时那地相会。
“此事我也不是很清楚,等我过后问问师兄。”温憬仪推推她:“时辰不早了,你快回去歇息吧,别在这儿熬了。你父王母妃大约还在等你回去,别让他们担心。”
温沁“哦”了一声,反应过来:“你不与我一起走?”
温憬仪语塞,支吾半天道:“我……我还有点事。”
温沁蹙眉:“还有什么事?你可别瞒我,咱们一起想办法才是。”
说着便仔细打量温憬仪的眉目。
温憬仪本不欲说,可又经不住她这般审视,只好低头道:“师兄方才示意我等他,大概还有事要告诉我,我也不知具体。”
“好哇,这种事都敢瞒着我。”温沁一声叫起来,引得四周人纷纷看来,她又连忙压低声音道:“好,我过后再细问你。某人要去花前月下,我就恕不奉陪喽。”
“什么花前月下,是有正事要谈,不许胡说八道。”温憬仪脸颊微热,拧了她一把。
温沁笑嘻嘻地给了她一个调侃的眼神,才唤了侍女转身离去。
内室里,温洳贞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向平乾帝,怯怯道:“父皇,女儿知错了,你别气了。”
平乾帝目光复杂看着她许久,才重重叹息了一声:“逆女,你让朕说你什么好。朕已经在为你挑选驸马了,你却偏偏……那赵明甫再优秀,难道普天下就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了吗?他,也值得你这般不顾名声地自轻自贱?朕真是白疼你了!”
说着,难免又开始动气。
温洳贞再度哭起来,委屈不已:“父皇,我就是不服气,为什么好的男儿偏偏都留给堂姐,明明我才是公主啊。而且明甫哥哥喜欢的人是我……”
徐太后听见她这般说便斥道:“糊涂东西,你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小小年纪尚未出阁,便张口闭口情啊爱的,哀家都替你羞!你还好意思同永嘉比,哀家告诉你吧,方才永嘉进来,已经陈情自述,她绝不愿与赵明甫成婚,就便宜你们这对糊涂虫了!”
话语里的鄙夷半点不遮掩。
“当真?”温洳贞被骂了,心中羞臊,可听到后半句,忙止了哭声,看向平乾帝:“父皇,是真的吗?”
平乾帝不回答,只问她:“贞儿,你告诉朕,你当真要与赵明甫成亲吗?他已经是你人尽皆知的堂姐夫了,你即便日后嫁与他,也永远都摆脱不掉恶名。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议论!”
温洳贞如何不怕,她今晚在竹林后头被秦姑姑劈头盖脸一顿指责、来了青霞园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唾骂,有几度,她都怀疑自己神思恍惚得像在梦中,可下一刻,那些各式各色打量的目光又尖锐地戳着她心头,令她痛苦不堪 。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低声道:“父皇,就让我嫁给他吧。他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对我也是百般关心体贴,今后定然不会令父皇失望。何况,女儿名声已经毁了,就算不嫁给他,还能嫁给谁呢?反正只要我还是您的女儿,谁也不敢当着我的面说什么。”
事已至此,温洳贞最怕的便是平乾帝放弃她,只要父皇还是她的依靠,她就依然是尊贵的公主,胆敢给她难看的,都要付出代价!
闻言,平乾帝如失去了浑身力气般疲惫地靠在软枕之上,挥了挥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太后不屑地撇了撇嘴:“孽障。”
温憬仪不喜欢室内压抑的气氛,站在门廊之下抬头望月,心中沉甸甸压了许久的包袱终于在今夜放下,她只觉浑身轻松,连月亮都显得如此皎洁可爱。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望去,是温洳贞,被两个一脸严肃刻板的年长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
二人目光交汇,温憬仪道:“恭喜你得偿所愿了。”
语气平静疏离。
温洳贞勉强扬起嘴角,尽管笑容有些惨淡,但还是不失高傲:“我会好好和他过日子的。”
温憬仪颔首,不以为意,退到半边让出路来。
她如此冷漠的态度,有些刺激到温洳贞:“你不恨我?”
这话才奇怪。
温憬仪道:“我用不着恨你,今日之事后你不仅名声不复,还伤害了最疼爱你的人,已经尝到恶果,只盼你自己别后悔就好。”
温洳贞一窒,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身后两个嬷嬷已经不耐催促:“公主,太后和陛下命你闭门思过好好学规矩,你不能在此多话了。请你即刻回去,别让奴婢们难做,否则闹得大家都不好看。”
温洳贞恨恨回头瞪了她们一眼,两个嬷嬷铁面不为所动,她只得耷拉着脑袋朝前走去。从前她身上的风光,此时零落得一点不剩。
她今日伤了太后身边的秦姑姑,那可不是个善茬。这往后她学规矩的日子,恐怕会很难熬。
温憬仪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慨叹,温洳贞只见别人所拥有的锦绣风光,却看不透那皮子底下的心酸不易,才会做出这买椟还珠的蠢事来。
她们走后,不多时,宣晟也出了正堂。
月色清辉如流霜,倾泻在温憬仪身上,令她整个人看起来似有微光焕发。
她下颌微抬,目光凝在那轮明月之上。
宣晟不由驻足,静静打量着眼前这幅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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