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年之间,母亲身亡,而后父亲病危。喜子勉强维持的肃穆被嫡母看破,当即跪在她身前哭诉:“儿子,儿子要成孤儿了……”
郑皇后的坚韧和决心就在此时表露无遗,她不仅能妥帖安抚好圣人的妃妾子女,甚至连前朝风波都有本事一一平定。在继后与二皇子孟樘的共同维持之下,国家大事并没出多少纰漏,更没给敌国任何可趁之机,总算撑到了孟旭悠悠醒转的那一天。
哪怕有皇后与各宫娘娘的轮流侍奉,圣人这病也不算好得快。可喜的是,他一醒来,就又恢复了昔年的清正圣明,再看不到疯魔之态。
圣人此次病愈以后,内宫便默契地消隐了章宁皇后存在过的痕迹。
没人敢在圣人跟前主动提起故去的章宁皇后,孟旭自己又纳了不少年轻嫔妃,生了一箩筐的儿子女儿,徐沅的影子自然越来越淡。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阿妧大婚,孟旭绞尽脑汁地给她择了一位可堪婚配的好儿郎,再不像圆圆的婚事那样锱铢必较,反而只问:阿妧,你心仪哪个?
怀山郡主大婚那天,孟旭看着外孙女酷似徐沅的那张脸,时隔经年,他突然问赵德胜:“不知你徐娘娘,她过得还好吗?”
他把徐沅的遗像贴在胸口,一整夜地泣不成声。
第114章 孟樘番〔上〕美玉缀罗缨
(一)
孟旭在怀山郡主的婚宴上大醉而归,随后便一病不起,无心朝事。只下令太子孟樘全权监国,裕王孟桢从旁辅佐,各大臣悉听调派。
就在徐沅过身十数年以后,郑浔领着几个孩子,终于走到了权力顶峰。
阿丑封太子跟喜子晋裕王是同一天,两个儿子一齐到坤宁宫拜见皇后。郑浔一手搂一个,哭得停不下来。
人就是这样奇怪,无权无势的时候总盼望大权在握,可真当把什么都握在手里,却又体会不到苦尽甘来的畅快和得偿所愿的欣喜。
郑浔那颗心,只有寂寞,浩如烟海的寂寞。
她用纱绢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阿丑和喜子看她这样,就也跟着哭。
晚间那顿饭的时光,就被他们娘仨这样哭过去了。
后来,郑浔哭累了,就静默下来,呆呆地望着烛影闪烁。她不说话,两个孩子也不会多嘴。
在场的三个人其实心里都清楚,一场权力角逐的结束,就意味着下一场龙争虎斗的开始。
孟旭老了,史书的空白页,该留给年轻人了。
郑浔终于扭过头去看她那两个丰神俊朗的儿子,一个太子黄袍,一个亲王服制,简直跟多年前的孟昶、孟旭如出一辙。
所谓今日,不过昨日重现,明日预演。
“今儿本是你们兄弟的好日子,我这个当娘的,原不该哭,奈何实在伤心……”
郑浔一面说这话,一面又开始擦眼泪。
郑皇后是个十分平和中正的嫡母,孟桢打心眼儿里愿意孝顺她,便先开口劝:“您做母亲的心,二哥与我都明白的。”
随后孟樘也说:“娘,您放心,儿子们都已经晓事了。”
可郑浔那眼泪,却还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十数年过去,她总忘不了旧人。
又说:“你们是兄弟,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我跟小沅共同疼爱过的孩子……若你们之中任何一个有甚不好,我与她旧时的牵绊,就再也没有了……儿啊,儿啊。”
孟樘看着痛心疾首的母亲,忽然发现,原来岁月催人老,竟然都是真的。他那位风华绝代的母亲,而今却是美人迟暮,为了周全一个儿子,对另一个儿子极尽哀求。
她希望他们能做些跟先代君王不一样的事情,她希望兄弟阋墙,妇姑勃谿再也不要发生,但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或者说,身为一个女人,她从来都是无能为力的。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
孟樘感到些许悲哀。
数年沉浮,父亲的权柄最终移交到自己手中,孟樘本以为他终于要站上开天辟地的高台了,可就在此刻,他生母的哀求随之而来。
权力是多么好的东西,竟然也无法荫蔽每一个人,更有甚者,还会带来无休止地臣服、畏惧和膈膜。
一朝权在手,就连郑皇后都担心自己儿子得势张狂,更别说其他人。
孟樘转过脸去看自己的三弟,孟桢也抬眼望向他二哥,他们的眼神依旧澄澈,却再也不能像小时候分吃一块米糕时那样无拘无束地对笑。
他是太子,他是亲王,他们是兄弟,却又不只是兄弟。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孟樘尝试着写下自己的答案,他撩开外袍,重重地给郑浔磕头,说:“儿子向您承诺,有儿子在一天,宫里宫外,朝上朝下,必定永保太平,不见奸邪!”
他一说完,孟桢也“噗通”跪下去,哭道:“儿子没有二哥那样的气魄,以后的日子只想多多地孝敬您……从我娘过世,就剩您最疼儿子,母后,您别哭了……”
做哥哥的心胸宽广,做弟弟的安守本分,日后总没那么容易反目成仇。
这样就够了。
郑皇后像得了莫大的宽慰似的,又把两个孩子拉起来,轻轻拢在身前,温柔地笑。
孟樘、孟桢两兄弟在坤宁宫推心置腹地说了会儿话,再出来,天就已经很暗了。
圣人册封太子、亲王,自然也给两个儿子赐了宅邸,只不过现下圣人病着,便召了诸皇子在内宫暂住。说白了,也就图一个床前送终。
行至岔路口,孟樘要回重华宫,孟桢却背身走向披香殿。
其实刚刚他们两兄弟已经互相道了别,可孟桢转身那一瞬间,眼里却仍有千言万语。
孟樘看到了,便停下脚步,含笑问:“子立,你有心事?”
从孟樘大婚后,他便不再唤孟桢的乳名,反而随太子妃改唤表字。
“二哥,我将才说的话,字字句句,皆出肺腑。”
孟桢还急着为坤宁宫的那一番对谈证明,孟樘却只像儿时那样伸出双手捏了捏弟弟的臂膀,悠悠道:“你我兄弟,无需多言,做哥哥的都懂。”
一直被宠爱着长大的幼弟,一直肩挑大义的兄长,他们之间,本就该这样坦诚。孟桢最后也笑:“多谢二哥。”
然后他们兄弟就平和地各自回宫。
(二)
东宫虽然也有好几位侍妾,但都是太子妃凭一己好恶纳的,孟樘都不怎么喜欢。
他回了重华宫,真心想见的人,还是只有他那个不冷不热的嫡妻,萧书玉。
也难怪外头人总说,皇太子殿下哪里都不像圣人,只有在妻妾一事上,父子俩总差不离。圣人年轻的时候偏宠已故的章宁皇后,他生的太子,就也放着好好的官家小姐不爱,偏偏钟情一个屠户出身的小娘子。
这说来就是另外一桩趣事了。
萧书玉这个妻子,是孟樘自己选的,他实打实地,很喜爱她。
早在德嘉二十年,圣人就有意把儿子们分封出去。其他皇子倒也罢了,只有孟桢,圣人最是疼爱,舍不得他远走。于是就叫孟樘领着他三弟,兄弟俩南下北上到处晃荡,为的,就是给当今裕王寻一处合心意的封地。
本朝藩王大半都分封在湖广河南一带,孟樘兄弟俩最先去的地方也是襄阳府。就在那地方,古城墙下,闹市集中,孟樘结识了荆钗布裙却难掩容色的萧书玉。
她那时年纪还要小些,大喇喇地背靠猪肉摊站立,衣领袖口满是血迹油污,跟客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最喜欢说:银货两讫,概不赊欠。瘦瘦弱弱一个人,看起来却很会做生意似的。
孟樘觉得很有意思,所以他在襄阳府待了很多天,每一天都要在离萧屠户家最近的茶摊坐下,满腹痴心地看一个小姑娘卖猪肉。
剩下还有些没走访到的地方,孟樘甚至直接叫孟桢独自去,美其名曰历练他三弟独当一面。
等孟桢把武昌府和荆州府也走完了,湖广一带能充作藩王封地的地方就不剩下什么。孟桢赶回襄阳,催他二哥去河南看看,孟樘却在这时候说,他决定要娶妻了。
圣人那时候虽然还没下册封太子的明旨,但储君的人选却并无多少争论。孟樘要娶妻,娶的不是别人,正是未来的太子妃,皇后,尊贵无比的国母。
所以孟桢在听说他二哥看中了一个屠户小娘子之后,就跟着发愁。兄弟俩坐在廊檐下,各抱一个酒坛子在怀里,喝得偏偏倒倒。
孟桢跟他母亲一样不胜酒力,醉话连篇地说:“二哥,那位姓萧的姐姐,你万万是娶不到的……嗝……虽然父皇、母后不是看重门第出身的人,但一国之后总也要是个清清白白的闺阁女儿才行。那位萧小娘子,成天地抛头露面,你怎么好跟父亲母亲交代?”
孟樘嘴里没说,心里却在想,他喜欢的就是萧书玉抛头露面的爽快样。
知书达理的清白女儿家,后宫里还少么?从前朝到本朝,上千年过去,清白女儿家把后宫填得满满当当。可那又怎么样呢?那些花一样的姑娘,她们还不是死的死,亡的亡,不留一点痕迹。
清白不清白,也不知做给谁看的。
孟樘今晚有意放纵自己醉一回,他立起酒坛往嘴里灌,呛住了又开始咳嗽:“玉娘就算是再嫁之身,我也娶定了她。喜子,你回头想想,咱们宫里缺文雅的娘娘么?你母亲,我母亲,她们都是最知礼,最文雅不过的人……可她们,又何尝善终呢?玉娘再粗俗,她也碍不了谁的日子。”
母亲的死,总会在孩子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孟桢回想起记忆里的徐沅,那样一位温和慈爱的母亲,跟着他哥哥猛倒了一口酒,应承道:“说得好!二哥对未来嫂嫂有这样一片心,做弟弟的,一定倾力相助!”
(三)
但孟樘的心事,真要办起来,却麻烦得很。
郑浔本来已经物色了七、八个小姑娘,按照原先的规矩,都好好地养在掖庭。宫规内训这些,也早派了女官下去教。
偏孟樘这时候跑出来说,他另相中了襄阳府萧家女为妻,这就让圣人皇后头疼不已。
郑浔没有门第之见,她自己就是穷人窝里走出来的,实际孟旭也没有,他这个人虽不怎么样,但不至于狗眼看人低。
这事麻烦就麻烦在,帝后夫妻俩都觉得二儿子只是一时冲动,他们怕孟樘日后追悔。
所以在孟樘当堂请求他父母成全婚事之后,圣人跟皇后却总是晾着他,既不一口答应,也不断然回绝。他们任由年轻人那一颗满含爱意的心饱尝相思。
就这样僵持不下数月,孟樘最后相思成疾,在文华殿议政时一头磕在地砖上,把脑门儿撞了个大包。圣人与皇后闻声而动,真正开始为儿女亲事奔走。
孟旭站在儿子的病床前,反而想起这孩子小时候的皮实样,对着郑浔感慨:“喜子幼时或还有个三病两痛,可阿丑却从来都是个混世魔王。你看他又病又瘦,就不心疼?”
子肖父,这话真一点也不假,他们老孟家的种就不好,所以净出情场痴子。可听圣人那个推诿抵赖的语气,他似乎还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郑浔气得儿子老子一起骂:“陛下这是怪我么?阿丑要娶那个萧家娘子,是我横扒拉竖挡着不让么?我是恶婆婆,您是好家翁,真是脸也不要了!”
圣人碰了一鼻子灰,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有情人终成眷属,未尝不是美事。阿浔,我们都老了,就别为难孩子们了吧?”
两句话说得郑浔几欲落泪,她何曾想过为难谁?她又有甚资格为难谁?都不过是在这座人间炼狱里熬日子的可怜虫罢了,谁又能真的为难谁呢。
“那姑娘不就在襄阳府里住着?改明儿,派两个得力的奴才先把人接回京里,新媳妇是个甚模样,难道陛下就不想知道?”
孟旭的神情总惘惘的,不知又想起了谁,只是笑:“阿丑一双眼睛长在天上,他中意的人,想也知道不差。”
什么事情,只要圣人与皇后肯尽心尽力,总是更容易成功。萧书玉从进宫面见圣人皇后,到与二皇子定下亲事,再到大婚礼成,一年不到。
孟樘为了娶妻,步步为棋,把能算计的人都算计进去了。他唯一没算到的,就是萧书玉对他的看法。他选了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当妻子,却忽略了,这个妻子有可能并不中意他,奈何权势压人,没的选罢了。
唯一令孟樘觉得安慰的,那就是他跟萧书玉还不算怨偶。就像今天这样,他出去办事,回来晚了,萧书玉的寝殿里总会为他留一盏灯。
孟樘轻手轻脚地掀帘进去,自己换了衣裳,这才挨着萧书玉躺下。他侧过身去寻摸妻子的手腕,喃喃道:“玉娘,是我。”
萧书玉觉浅,模模糊糊睁开眼,等看清太子的脸,才又啐他:“好容易眯一会儿,非要闹我。宫里养着那些人,作甚非跟我过不去?”
她说话,总比旁人要粗粝,要爽快。孟樘胡乱在萧书玉怀里拱来拱去,只有这时候,她的声音才会越来越轻,越来越软,哼哼哧哧地,十分爱人。
第115章 孟樘番〔中〕红烛昏罗帐
萧书玉初嫁那年,孟樘总觉得她应该十六、七往上,至少身量是足的,当然,她的生辰八字也是这样写着:襄阳屠户萧进平之女萧书玉,年十八。
听起来冠冕堂皇,可真等到洞房那晚行周公之礼,却全又不是那么回事了。
孟樘身边虽然没有通房侍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闺房之乐,他却也是懂的。
摸着舔着,身下的人却抖如筛糠,怎么都不能得趣,孟樘就感觉不对劲:“玉娘,你怎么怕成这样?”
二皇子妃的岁数不算小,坤宁宫更一早就派了通人事的嬷嬷仔细教导,怎么她这副身子,就是不够滑溜呢?
二皇子懵懵懂懂。
其实,要放在任何一个红日当头的白天,萧书玉都不至于这样害怕。她见惯了屠猪宰牛,并不缺胆量,只不过大婚那夜的龙凤花烛并鸳鸯锦帐实在红得刺眼,令人不得喘息。
到最后,书玉连眼皮都是抖的。孟樘略碰碰她,她便颤得更厉害。
“我再不亲那里了,你别哭,好不好?”
孟樘稍稍收敛了心中的情欲,终于肯从萧书玉身上撤军。
他们那会儿已经衣衫半褪了,萧书玉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下身某处正被一个全然陌生的来客造访。只在孟樘翻身下去的一瞬间,那种若有似无地团搓才真正结束。
萧书玉不傻,她知道二皇子在对她做什么,古书上写夜月花朝,不就这么回事?
是个人,不论男女,总要经历这么一遭的。
书玉害怕,却不软弱,她又鼓起勇气叫了孟樘:“二爷,要不,你再跟妾试一回?”
一听这话,孟樘复而喜笑颜开:“玉娘,我有表字的,孟景文。”
萧书玉就不耐烦宫里这一套又一套的规矩,一脚踢开身上的喜被,嘟囔道:“敬你是个爷,还挑三拣四上了……就不叫你孟景文,看你把我怎么办!”
媳妇是自己巴心巴肝讨来的,孟樘还能怎么办,不就只有心爱着,宝贝着,宠着让着:“一个称呼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吹胡子瞪眼。今日你既嫁了我,以后所有你不情愿的事,就都不用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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