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蔻词工,青楼梦好。
文贵妃并不像皇后那样千秋无绝色,惊为天下人,反而是个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活泼少女。
郭才人看了一眼,就刻在了心里。
直到文贵妃问她叫什么名儿,她还反应不过来:“妾姓郭。”
贵妃进宫这么久,头一回见着比自家还不懂规矩的,笑意更深:“你怎么呆呆的,本宫问的是你的名儿,不是姓。”
郭才人这才反应过来,回道:“妾姓郭名瑷。”
这位新官上任的贵妃似乎并没有读过多少书,反而朝郭才人露出疑惑的神色:“是爱不释手的爱吗?”
她知道这个成语,还是因为圣人经常对她讲“月欣绝色,朕爱不释手”。
而郭才人的名儿,自然不是这个字,她朝贵妃解释:“是问士以璧,召人以瑗的瑷,爱字从玉旁。”
文贵妃当时没听懂,转头又忘了,似乎对郭才人也起了几分亲近,说:“本宫不通诗书,但你这名儿本宫倒还喜欢。承干宫有陛下新赏的八宝兔丁,你随本宫一道尝尝吧。”
为着这一碟子兔丁肉,郭昭仪死心塌地跟了贵妃二十余年,也称得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眼瞧着圣人日渐把个明媚娇柔的豆蔻少女宠成一个嚣张跋扈的深宫怨妇,也晓得贵妃有红颜未老恩先断的那一天,只不想,这一天来得这么迅捷,这么惨烈。
惹了谁不好,偏去惹太子。
郭昭仪往圣人那递的消息犹如石沉大海,心知圣人不愿见她。又听说成王被圣人深夜暴打,便更明白干清宫的打算,于是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李皇后身上。
她是太子的亲娘,只要她愿意,总是能说上两句话,郭昭仪紧着吩咐杨姑姑:“拿上一盒子糕,我去坤宁宫拜见皇后。”
自郭昭仪跟贵妃交好以来,还从未跟皇后示好过,两边闹成这样,杨姑姑觉得有点悬:“这,怕是行不通吧?”
内宫的人都当皇后心冷,可郭昭仪却明白,皇后娘娘面上雷厉风行,内心却最柔软不过。圣人为了自己的皇位,连她的儿子都骗来杀了,李皇后虽然嘴上跟圣人又哭又闹,心里却从没真的恨过他。
事到如今,郭昭仪觉着,也就皇后还有些用。
主仆俩有心见李皇后,坤宁宫却是四门紧闭,郭昭仪只得了一句“昭仪请回吧,娘娘不想见您”。
内间的张德妃本在教圆圆临帖,听了郭昭仪在外求见,先让乳母把圆圆带下去,而后冷笑一句:“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偏显著她衷心不改。”
李皇后本来看着圆圆练字还高兴,养在跟前久了,倒真多了几分疼爱,被郭昭仪一搅也觉着无趣:“文氏刚进宫的时候,也不似如今狠辣。树倒猢狲散,倒只有郭氏还肯陪着她。”
陪不陪,都是个死,有甚用。
外头的郭昭仪被拒之门外,也顾不得体面尊荣,一头就往门口的墙上撞去:“贱妾心知入不了皇后娘娘的法眼,只求见一面娘娘,说上几句话!”
杨姑姑和坤宁宫守门的两个内侍不妨郭昭仪有撞柱而亡的心思,等赶过去查看的时候,却已经是头破血流,杨姑姑哭得一句:“昭仪您这是何苦啊!”
宫里有品级的妃子破了相,鲜血顺着右半边脸不住地往下淌,坤宁宫的内侍也慌了神,连忙又往内间通报一声。
闹成这样,也不好看。就是张德妃也无话可说:“让她进来吧,您再不听她说两句,只怕她还要死在贵妃前头。”
杨姑姑拿绢子捂住郭昭仪的额头,但郭瑷得了皇后请她进去的令,一把夺过杨姑姑手里的纱绢就提裙往里走。
流了不少血,郭昭仪跪在坤宁宫正殿上,身子都有些打晃:“妾郭氏,多谢皇后娘娘赏脸。”
李皇后也知道她的意图,懒得跟她多话:“受了伤,就好好回永安宫去治,在坤宁宫闹什么?”
如今就是华佗再世,只怕医得了郭昭仪的身,也医不了她的心。
她一把扔了头上染得绯红的绢子,又不住给皇后磕头:“皇后娘娘,妾知您仁善,求您给贵妃一条活路!”
说到这个,皇后也有现成的话来搪塞她:“贵妃在承干宫好好的,听说身子也大安了,只不跟往常一般爱说话。若你口中的活路,指的是陛下的恩宠,那本宫也爱莫能助!”
命都没了,还要什么恩宠。郭昭仪头磕得越响,血就流得越多,滴在坤宁宫的地上,形成点点斑驳。
但她自家却试不着疼,还是一味恳求:“往日妾与贵妃,做了对不住娘娘的事儿。先害得娘娘痛失亲子,后又对太子一家百般磋磨,可这一切,这一切都是那位的意思啊!皇后娘娘,妾与贵妃不过是他豢养的会咬人的狗罢了!”
那位是谁,郭昭仪没有明说。李皇后只当文贵妃造了一辈子孽,到了阴曹地府,跟阎王爷都论不清。却不妨,这儿就先有个替她销帐的人。
往事多恩怨,弹指泪和声。这些年的爱恨情仇,纵有圣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文月欣自己却也不完全无辜。
对于贵妃将来的命运,李皇后只说了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她的事儿,本宫管不了,也不想管。”
郭昭仪听懂了皇后的话,却还是用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往李皇后脚边爬去:“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知道的!贵妃她本来是与世无争的性子,她原来对您也是敬重有加的啊!是陛下!是陛下!是他!”
所有人都觉得文贵妃罪有应得,只有郭瑷还在怀念二十年前那个惠风和畅的春日,贵妃对她的宽恕与救赎。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张德妃躲在屏风后听了这半晌,担心皇后被说动,干脆站了出来,对着一脸血污的郭昭仪说:“既然你说,你们造的孽都是陛下指使的,那为甚落了难不去找他?反倒来求被你们害得夫妻情绝、儿女恩断的皇后!”
见郭昭仪心死,张德妃话说得更透:“害人的是你们,如今哭到门前来的也是你们!要我说,还不如做出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我还敬你们有三分血性!”
就这么当着皇后和德妃的面儿,郭昭仪没有半分皇家宫妃的仪态,脸上血水混了泪水,嘴里念念有词:“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啊!”
这回永安宫里,倒换了文贵妃守在郭昭仪的床前,喂她吃药,替她宽心:“瑷瑷,你怎么好去惹皇后的。”
文贵妃病好得差不多了,膝盖上的伤用了圣人的药,连疤都没留下。她闹了没脸,躲在干清宫再不肯出来,今儿为着郭昭仪才跑一趟永安宫。
郭昭仪听了文贵妃的声音,悲从中来:“娘娘,您来看我啦?”
文贵妃把痛哭流涕的郭昭仪搂进怀里,还安慰她:“瑷瑷,是我。你宫里的蔷薇开得可真好,早知道,我前几天就该过来的。”
郭昭仪不知道贵妃听说成王挨打的事没有,也不敢跟她提,只顺着她的话说:“您喜欢,我叫宫人们插在瓶里,给您送过去。”
谁知文贵妃却叹气:“不用了,就让她们自己花落吧。”
从她失宠,圣人连问都没问她一句。昨天白姑姑又告诉她,陛下在干清宫拿鞭子抽了成王。文贵妃再蠢笨,多少也悟了一点儿精髓。
她就在干清宫静静等着,等圣人的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这两样,无论哪个给她,她都受着。
再看着郭瑷为她受伤,贵妃自己倒先想开了:“明日是我的生辰呢,瑷瑷准备了甚替我祝寿?”
三十八岁的人,生生在这宫里挨了二十多年,把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蹉跎了。贵妃近些日子时常自问其心,她哥哥能征善战原是她最得意的事儿,如今倒觉得,还不如一辈子在秦淮河做个勾栏娇娥。
贵妃的话,是无比平静的,甚至透出几分安然自若。郭昭仪猜测她应该知道了什么,问她:“娘娘您怎么了?”
文贵妃微笑着回道:“瑷瑷,你不用为我费心了。”
不用为一个将死之人费心,这是她能对郭昭仪说的最后一句话。
郭瑷不想在今天谈什么生死,她只想再多看一眼贵妃,把她眉目舒展的模样刻在心里。希望来世,过了奈何桥,饮了孟婆汤,她能变作男儿身,带着明媚活泼的贵妃乘船夜游、比翼双飞。
本来还想问一句贵妃,她有没有恨过圣人。但一想到连李皇后都不曾心生怨恨,郭昭仪就干脆不再多此一问。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第21章 二一、芳龄永继
郭昭仪在后宫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圣人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还对着王怀瑾叹:“只怕我死了,郭氏也不会哭得这么伤心。”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王怀瑾斟酌道:“郭娘娘这些年跟文娘娘最为要好,为她伤怀,也是情理之中。”
是吗?圣人难得自省一句:“要她的命,是不是太残暴了?”
王怀瑾仔细想想这二十几年文贵妃的一言一行,给了一个比较公允的回答:“若说是为着皇爷您和贵妃的情分,贵妃自然对您是一片痴心,倒不该死。但要是算上皇后娘娘与太子,贵妃很多事都做错了。要她一条命,也算便宜她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圣人的脑海里还是会回想起贵妃刚进宫时的纯真娇俏。虽然都出身卑贱,但贵妃跟胡女的怯懦瑟缩再不相同。胡女是求生,而贵妃则是纵情,仿佛她生来就要在这深宫之中尽绽娇妍。
王怀瑾见圣人发愣,倒又把胡女往他跟前提:“奴才听说朝云姑娘弹得一手好月琴,不如请她过来弹奏一曲。”
还会弹琴也不算蠢到家了,圣人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王怀瑾本还给朝云配了一把琴,不意被她婉拒了:“大监体谅,奴自家有一把惯用的骆驼骨琴。”
这话引得王怀瑾吃惊,但当着圣人的面,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给胡女搬了锦凳,正了琴弦。
圣人虽不懂琴,但却听得出琴声的好坏。待她弹完一曲桃花扇就问:“你这是哪学的?”
说到以往沿街卖艺的往事,朝云倒也坦然:“小来跟一位戏班的师父学的。”
就是穷得吃不上饭,朝云也没想过卖师父给她的这把琴。不似文人讲风骨,她只是单纯觉着生活得有个念想,不然怎么熬得下去。
圣人仙乐入耳,也不想为难人,反而把朝云招到他榻边坐着。等朝云坐在他跟前,还说她:“下回不用穿成这样。”
朝云先红了脸,也不是她想穿成这袒胸露乳的模样,是王怀瑾给她置办的衣裳就是这个样子。但她还是温顺地回圣人:“奴遵旨。”
等了等,不见圣人吩咐王怀瑾给她置办新衣裳,反而又闭目养神。朝云只能轻轻拉了拉圣人的衣袖,不好意思地开口:“奴斗胆,您,您,您让大监重新给我置两身衣裳吧。”
她微微低着头,身上天水碧的云纹春衫衬得她肤白如雪,又画了远山眉,眉心点了拒霜花钿,倒比原来还添了几分颜色。
甚至眉眼间,有些神似贵妃。
圣人不禁有些讶异:“王怀瑾!给爷滚进来!”
王怀瑾听了圣人的话,连爬带滚地在他面前佝了腰:“奴才在!皇爷这是怎了?”
圣人指着朝云问:“你们怎么给她穿衣裳的?”
金屋藏娇,这娇不就是来婉转承欢的吗?还能怎么穿衣裳,肯定是怎么妖媚怎么穿啊。而且王怀瑾还考虑到了朝云年纪小,气质恬淡,穿不了那些耀如春华的颜色,一味只往素淡里选。
圣人会因为这个发火,王怀瑾简直觉得他有点无理取闹,但还是要哄着他:“皇爷您哪里不痛快?奴才改!”
哪里不痛快,圣人也说不出来,他总不好说不喜欢把朝云打扮得像贵妃,于是气得不说话了。
朝云见了还觉得是自家又惹到了圣人,于是跟王怀瑾说:“不怪大监,是奴惹了陛下。想是这衣裳不好,劳烦大监重新为奴置几身。”
王怀瑾却觉着些不同来,衣裳不好就说衣裳的事儿。圣人都四十几岁了,又不是毛头小子,至于因为一件衣裳吞吞吐吐吗?
虽然知道不单为着衣裳,但王怀瑾还是借着朝云的话往下说:“那好,本就多预备了不少衣料,等用了午膳,姑娘自去选就是。”
可是圣人却还觉得不解气,又说:“王怀瑾,如今哪个宫里缺人?”
这是要把朝云挪出去的意思,王怀瑾心里早就有成算:“宫里如今高位娘娘那儿,倒只有张娘娘的偏殿没有住人。剩下的九嫔里都住满了,妃位里惠妃娘娘的长春宫倒还宽敞。”
王怀瑾没有往下说,意思就是,再往下就更勉强。德妃位分高,不会欺压人,但她喜欢机灵讨喜有福相的姑娘。圣人一看朝云那个面黄肌瘦的模样,觉得德妃应该不会喜欢。而且在德妃那儿,侍寝也不方便。惠妃年轻些,免不了争风吃醋,朝云这一把骨头,圣人心想可能两三天就被磋磨死了。
到底也没商量个好去处。
朝云见了圣人为难,还自告奋勇:“奴不挑剔,宫里哪处地方都行。”
圣人对着她一顿吼:“这有你说话的份儿?”
还是王怀瑾看得明白,当即恭维:“过两日奴才重新再为姑娘收拾一处地方住下,先就在暖阁里将就着。皇爷,您看行吗?”
圣人不置可否,但却把朝云高兴坏了。不用跟圣人住在一处,还能有自己的院落,那就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见成王被圣人打得起不来身,太子还到上林苑去看了他一眼。成王不意外,孙福礼在院门口先吃了惊,请安的话也是哆哆嗦嗦:“太子爷今儿怎么有闲情?”
自从成王大婚,太子一共也没来成王府几次,今儿倒是奇了。
孟旭也不与他虚与委蛇:“你们王爷呢?”
被圣人打成那样,少说也得养几天,孙福礼不敢像往常那样怠慢太子:“爷在内室,奴才为您开门。”
待孟旭走近了,就看到孟昕趴在床上,正让一个小中人给他读夏至传。孙福礼给孟旭搬了一把椅子,孟旭坐下后就问他:“伤怎么样了?”
孟昕这样,不可能跟孟旭行礼,趴在床上说气话:“二哥怎么想起我来了?还是见我被爹教训了,就来看笑话?”
孟旭知道他的性子,也不跟他客气:“你说这话,是恨我,还是恨爹?”
平日里看起来孟昕跟孟暄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两个人却说不上一句正经话。要论贴心,在成王心里,偏偏是他二哥排在家里所有人前头。
任凭圣人怎么吵他打他,他也没有露出一点真性情来,甚至跟他爹说的字字句句都在下套。可今儿见了孟旭,他自家却先哑了声音:“我都恨!可我都不能恨!”
见他还肯说句实话,孟旭也不跟他来虚的:“阿昕,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任性?”
成王小时候虽然挨圣人的打骂少,可在南书房挨师父的打却多,大多都是因为替他二哥抄书或者替他二哥圆谎。兄弟俩的关系原是最要好的,要说什么时候变得水火不容,约莫也就是从太子妃流了第一个孩子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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