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上以来,竟没有一日顺心的!成王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转身对着孙福礼吼一声:“给爷备马!爷自己去找二哥问清楚他到底是个甚意思,再回来给爹办丧事!”
杨继业不妨成王还在做春秋大梦,只得又朝他深深一抱拳:“敢问王爷,您拿什么回京?先帝北上巡狩,命您随行服侍,您未能保他万全,是为不忠;如今又想弃他而去,是为不孝!身为皇子,不与君父一心,要不是太子爷宅心仁厚,少说也要治您一个临阵叛逃、有负皇恩的罪名!”
这时候了,也不怕成王东奔西跑,他要是敢单枪匹马往上京赶,那孟旭就领着天下人指责他无君无父,罪孽滔天,彻底断了他夺嫡的可能。
一对比老老实实护送先帝梓宫回京的赵王,就显得成王这个人居心叵测。遇上大行皇帝新丧,百姓们对这个客死他乡的老皇帝尚存一丝怜悯。成王置父子亲情于不顾的行径,说不得就会引起众怒,到时候天下人群起而攻之,孟昕又受得了这般口诛笔伐?
不管成王怎么做,都能让太子得到实惠。他突然灵机一动,发现了些不寻常:“大人直说吧,二哥到底是个甚意思?”
他不相信太子那封信,一个字也不信。那八十一个喇嘛就够可笑了,一个算无遗策的太子,他会下这种愚蠢的旨意?除非,太子另有所图。
两个聪明人打交道,话并不需要说得过分透彻。杨继业幽幽叹气:“先帝走得突然,也没留下只言片语。虽立了太子,干清宫也有命太子爷择吉日登基的遗诏,可到底还差了些火候。”
稳如泰山的太子之位,白纸黑字写就的继位诏书,成王搞不懂自己这个二哥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差甚火候?”
杨继业跪下伏身:“太子爷说了,这事儿还得看王爷的悟性……”
要想早点回京也不是不行,成王就先得承认太子的皇位是名正言顺的,是不可置疑的。不然,就捧着先帝的骨灰老死在居庸关吧!
好一个机关算尽的二哥!成王突然冷笑一声:“父皇在位时,独宠二哥,屡屡当庭赞其有储君之能。后逢大哥早殇,二哥继位东宫,十余年间尽心辅佐,克己守礼、品格端方、堪当大任。今父皇客死,举国难安,孟昕不才,特请二哥从速登基,执掌天下、力挽狂澜!”
成王话音刚落,杨继业早已体贴地为他加以润色,锦绣书成,这才请求道:“王爷才华斐然,臣卖弄了。”
成王接过杨继业递过来的信,毫不犹豫地叫孙福礼盖上王府印鉴,而后才问:“事情本王已经办了,什么时候安排本王回京?”
这倒是个狠角色,自己老爹尸骨未寒,连问都不问一句,一心就只想着皇权帝位。杨继业目的达到,便愈发恭敬:“按照太子爷的意思,您可先奉了先帝爷的骨灰回京,留赵王爷在后头护送先帝的仪仗也就是了。”
那场大火绵延十数里,到哪去找骨灰?
杨继业看出成王的不耐烦,立马找补:“王爷若是着急,后日即可启程。先帝虽早登极乐,但一抔黄土,微臣还是寻得到的。”
孟旭也不可能真的让老皇帝的棺椁在边地滞留太久,新帝登基,头一件事,就是主持大行皇帝的丧仪。要是连一抔骨灰都没有,孟旭拿什么给他爹办丧事?
成王和赵王,总要先回来一个的。
孟旭只是没想到,圣人竟然是服毒自杀的。那样一个自私任性的男人,竟然也有悲观厌世的一天。柔然不是傻的,圣人也不是,都熬到柔然攻城的这天了,怎么又不多等一会儿。
以柔然的聪明,他肯定不会杀汉人的皇帝,说不定还会反其道而行之,清清静静把圣人送回上京。由得圣人跟太子龙争虎斗,而柔然正好在鞑靼看这一出父子反目的好戏。
太子自从搬到重华殿,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他的脸上,总是异常的冷峻和疏离。赵德胜看着太子爷落寞的双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先帝,先帝,还是疼爱您的……”
疼爱吗?也许也是有过的。
孟旭敛了神色,命令道:“赵德胜!上茶!”
赵德胜以为太子是坐久口渴,连递上来的茶水都比平时凉上一二分:“爷,今年雨水不调,敬亭进贡上来的茶成色不好看……浮沫也多……”
孟旭并不接话,只是搁下了手里的摺子,打开茶盖,一股清香入鼻。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轻轻用手蘸了茶水往眼角上抹,做了个欲哭不哭的表情就预备出去见大臣。
赵德胜在内间听见太子爷在前殿悲愤交加的声音,大臣们纷纷劝他节哀顺变,可是赵德胜却觉着,太子似乎并没有多哀伤。
第45章 四五、江山摇落
成王的动作很快,不过三五日就把先帝的骨灰奉进了干清宫正殿。太子从得了圣人自焚的信儿就开始预备他的丧仪,就是成王见了,也觉着无一处不妥帖,说不出甚苛责的话。
赵德胜领着风尘仆仆的成王去重华殿面见新帝,一路上反复探查他的神色,到了殿门口还嘱咐一句:“王爷小心脚下。”
孟昕想了一千句一万句质问他二哥的话,却不妨一进重华殿,先看到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青年,正端坐在书案前写字。
他鼓起勇气来嘲讽一句:“你这么会筹谋,还不得意?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孟旭听到他的声音就搁了笔,连茶水糕点都不让宫人们端上来,只对着赵德胜说:“你们先下去,再把门掩上。”
等人都走了,成王还敢扯着嗓子吼:“爹是你害死的是不是!是你派杨继业出去怂恿青斯,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你许了他什么?是土地,还是钱币!”
已成定局的事儿,也没什么可争论的。孟旭亲手给自家三弟搬了一把椅子,招呼他:“折腾好几个月了,坐会儿吧。”
孟昕这时候哪里坐得住,孟旭不否认就等于默认,他喊得更大声:“是你!你怎么还有脸端坐在这金銮殿上?你害得我们父子阴阳相隔,凭什么当这个皇帝!”
这句话却让孟旭较了真,往孟昕脚边扔了一封尚未开封的信件,挑衅道:“不是你求我当这个皇帝的吗?”
孟昕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口述,杨继业执笔的那封信,屁股还没坐稳又猛地直起身子:“二哥!”
为着这声二哥,孟旭又靠回了太师椅上,嘱咐成王一句:“回去看看孩子吧,死里逃生一回,他们跟着担惊受怕,都盼着你呢。”
成王走了,王府里又没有正妃,只有一个苏妙仪苦苦支撑。齐国公家的小姐有心想帮衬一二,但苦于没有过门,无名无份,能帮衬的到底有限。就连孟旭把成王和赵王的家眷紧锁在坤宁宫的时候,妙仪拖家带口,也没有亏待成王的几个孩儿。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连妙仪这样一个烟花女子都能做到这份上,孟旭心里还真有几分瞧不上成王的作派:“你为个皇位跟我吹胡子瞪眼,你想过你府里的姬妾吗?想过你刚开蒙的儿子吗?孟昕,别不识好歹了,我连爹都杀得,惹急了,也不怕甚万民耻笑……”
问:天下总有不平事,若遇不平,该当如何?
答:杀之,以平天下。
成王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坐在主位上淡笑的青年男子,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嬉笑怒骂的二哥了。
他是新帝。
是有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
最后的最后,孟昕用手揩了眼角的泪,高唱道:“臣弟参见皇兄,恭请吾皇圣安。”
得了这句话,孟旭就朝成王挥挥手。等成王走远了,赵德胜才敢讨新帝的示下:“爷,您先小憩片刻,过会儿还要给先帝守灵呢……”
孟旭身体受损,但精神倒还好,这时候反而想起问一句坤宁宫:“太后娘娘还好吗?”
昨儿还是皇后,今儿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纵是赵德胜也难免感怀:“还是老样子,一碗药吃一小半吐一大半……太子妃娘娘急得生了白发……”
等新帝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凝视赵德胜,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赶忙跪在地上请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应该是,皇后娘娘急得生了白发……”
还没正式册封,叫皇后也太早了点。孟旭指了一条明路:“先叫主子娘娘对付着吧,也不好太惹眼。”
既然问到了坤宁宫,赵德胜就误认为新帝想去瞧瞧病人,问道:“皇爷要去瞧瞧太后娘娘?”
谁知孟旭就真只是问问而已:“徒增伤感,见也无益。”
赵德胜又想到了清宁宫的几位娘娘们:“皇爷,这先帝灵前,总不好只有他自个儿的嫔妃……您看徐娘娘她们,是不是也该接进来……”
此刻进来,都不知把她们往哪座宫室安置,何况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成王。孟旭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你晨起去接,晚上再往回送一遭吧。鲤儿还小,就别带进来了,让昭仪领着圆圆哭一回也就是了。”
接来送去的,只怕更容易出事儿,赵德胜再劝一回:“爷,只怕有些麻烦……宫门一开一关,容易滋生事端,还不如让娘娘们暂住在钟粹宫。那地儿原就是安置历届秀女的,宫人们时时勤拂拭,既宽敞又干净。”
等新帝点了头,赵德胜就开始往清宁宫传旨,又备好了车马撵轿,喜滋滋地把原来的太子妃嫔往皇城里接。
赵德胜领着训练有素的内宫奴才们候在清宁宫门口,不停地催促里面的娘娘们动作快些,不然宫门就要下钥了。
既没有分封宫室,想必进了皇城也是要挤在一处的,徐沅她们都只带了些素色的衣物,再一人领上两个贴身服侍的大宫女,就匆匆忙忙往内宫赶。
因着新帝催得紧,赵德胜就只预备了一辆规格大些的鸾车,要三位娘娘挤在一处,他还有些羞赧:“还请各位娘娘见谅,事发突然,奴才办事不周,只能先在一处挤挤……”
赵德胜顶着奴才的名头,可真要论起来,只怕比先帝的许多嫔妃都还要尊贵些。徐沅她们反倒还很客气:“有劳大监接送,只不知宫里是个甚情形?”
赵德胜领着三位娘娘往清宁宫门口跋涉,心道:宫里如今净是些麻烦事!但当着徐沅她们的面儿,话还是说得缓和:“成王爷昨儿就把先帝的往生之灵奉进了干清宫,如今满宫里,都在为先帝爷服丧……”
郑浔听了这样的话,先忍不住出声打断:“往生之灵?圣人他,竟还有遗骸遗骨……”
一场毁天灭地的火,到哪去找遗骨。徐沅知道郑浔这是情急失态,赶忙按了她的手,截住话头:“我与姐姐们虽然不事浓妆,但若要到先帝爷灵前哭上一哭,总归不大体面……”
孝衣丧服这些都是预备好的,赵德胜亲自扶了三位娘娘上撵轿,等最后一个上车的徐沅也落了座,才恭敬地交代:“娘娘们且放宽心就是,灵前用得到的物事,奴才稍后会送到各位娘娘的住处。”
他说得这一句话,就命牵马的奴才挥了鞭子,朝着顺贞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郑浔刚出小月,连这一刻钟的颠簸都有些受不住。王清惠和徐沅只得伸手扶住她的身子,接二连三地小产,倒好像把个活人都掏空了。
王清惠看见她病怏怏的模样就来气,骂道:“作践自己干甚?要说恩宠、君心、子嗣,哪样你不是占着优?非这样折腾自己,不要命了吗?”
郑浔这回有孕,也还是开怀过两天的。真要说从什么时候起变得郁郁寡欢,郑浔自己也说不清楚,听了王清惠的骂,也不敢还嘴:“不知怎地,自上回有孕,竟还患得患失起来……”
若说郑浔心胸狭窄,徐沅倒认为也不尽然。她要是真没有容人的雅量,往日就不会对王清惠和徐沅说那些推心置腹的话。她的病症,不在自己,而在孟旭。
王清惠自己瞧不上孟旭,自然也就不能理解郑浔的所作所为,话说得更难听了:“你为他哭瞎双眼又有何用?阿浔,你原最是美貌动人,你自己看看,如今成个甚模样了!”
久病无医,上哪去找好颜色。见王清惠说得太过火,徐沅反而说了一句公道话:“王姐姐忘了子非鱼的道理不成?”
说到底,王清惠没有像郑浔这样对孟旭用过心,她自然活得潇洒恣意,不会为这些情爱之事伤神。可转过头来,徐沅也觉着郑浔的姿态做得太过了些,一个在深宫浸淫了十几年的人,怎么就堪不破这帝王之爱呢?
孟旭他当着自己的姬妾所表现出来的那一面,再是温文尔雅,再是柔情万种,也改变不了他是皇族后裔的事实。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爱美人不爱江山?
先帝为了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连命都搭上了,宁死也不肯跟天下人服软。徐沅冷眼瞧着,比之先帝,孟旭的政治所图只多不少。
把孟旭这多年的隐忍、憋闷看在眼里,徐沅心里清楚,万不能指望这样一个有雄才大略的男人,究其一生只活在儿女情长里。
孟旭,他注定是一个冷情无心的人。
身为女子,倾慕这样的男儿并没有错,能与他并肩而立亦是幸运,可真要是动了情,却是不该。
这些话太过赤裸,不好直接说出口,徐沅只得让郑浔靠在她肩上,提醒一句:“阿浔,进了内宫,对上先帝的灵位,再不能脱口而出什么圣人了……”
现在的圣人,是原来的太子,原来的圣人,早就成了先帝。郑浔刚才对着赵德胜就称呼错了,可先帝就是先帝,圣人就是圣人,是不容有失的。当今圣上年富力强、志向远大,必不可能落得个客死他乡、尸骨无存的下场。
说到老皇帝的死,王清惠亦忍不住唏嘘:“先帝一生要强,最后不也是一把灰、一抔土,也不知活个甚趣!”
郑浔刚听说北地噩耗的头两日还很有些不自在,人在清宁宫,心里想的,却是先帝这多年来对她的宠爱。她比之王清惠和徐沅,更多几分物伤其类:“圣……先帝是作茧自缚,与人无尤……”
王清惠和徐沅听了这句话,俱都静默下来。
去往内宫的路,不说郑浔,就是徐沅与王清惠,也走了五六年时光。今儿好不容易等到皇城换了主人,徐沅却并没有想像中畅意。
她掀开轿帘一角,并没有看到想像中的初秋盛景,夺人眼球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碧瓦红墙。徐沅知道,这意味着,顺贞门就要到了。
再想看美不胜收的四时风光,就得往皇城深处寻。
徐沅放下轿帘,由宫人们搀扶着下了马车,还来不及细看这座巍然矗立、高耸入云的内宫,赵德胜又在一旁急吼吼地把人往钟粹宫带。
一座钟粹宫,竟比清宁宫大出了好几倍。徐沅往日进内宫,只是看着高位娘娘的宫殿修得阔绰奢华,不成想连个归置秀女的地方都这般宽阔精致。难怪皇帝的儿子们,都只把眼睛盯在那个高位上,天家富贵,谁不想据为己有。
别枝和惊雀看自家主子愁眉不展,一边为她换上孝服,一边劝慰:“昭容这是怎了?看起来倒不开怀……”
先帝往生,国有大丧,哪个敢嬉皮笑脸。徐沅自己接手了扣腰带的活儿,还不忘提醒两个丫头:“多事之秋,不许在贵人跟前得意忘形。先帝爷在位时,勤政爱民,就是我,也是受了他恩惠的。他为国捐躯,连新帝都痛心疾首,何况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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