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浔自认为天底下应当找不出比她更了解孟旭的人,越发笑得别有深意:“红玉又算个甚?就连陛下当作宝贝的徐娘娘,如今怀着孕呢,不是一样被拉出来用作消灾解难。红玉捡回来一条命,就很该念阿弥陀佛。”
往日里看着,圣人好似把个徐娘娘放到心尖尖上在宠,如今仔细一瞧,才发现也不尽然。
翠雾想起自己往日对徐贤妃的怨怼,难免有些懊恼:“原以为陛下宠徐娘娘最是用心,却没想到,也有这样把她往风口浪尖上推的时候……”
孟旭跟徐沅之间的恩恩怨怨、情情爱爱,郑浔懒得去追溯,只嘱咐一句:“徐娘娘自己还没说甚呢,你们倒不怕死,先替她抱上屈了。”
王淑妃还关在景阳宫里,被朝堂上的事情一打岔,圣人对她那儿又冷了,解禁的圣旨始终没下来。跟徐贤妃常来常往的,就只剩一个郑贵妃,长春宫的奴才见了郑娘娘的仪仗,自然是客客气气往里请。
一早儿就听说郑浔带着阿丑去给皇后请安了,不料竟这么快又到了长春宫。徐沅身子重,看见郑浔甩着绢子进殿,只管坐在原位,半步也不肯挪动。
郑贵妃一进来就熟门熟路地找地方坐,甚至还要嚷嚷两句:“如今这天儿是一日热似一日,你肚里这个可还乖巧?”
徐沅早晚都只穿薄如蝉翼的纱衣,但还是免不了暴汗淋漓。她接过惊雀递来的安胎药,一饮而尽之后才说:“可不就是怕热,殿里总离不了冰鉴。”
生了阿丑,郑贵妃对于怀孕的艰辛就有些高深的体悟,这时在心里掐算一回,忍不住露出笑意:“再怎么样,不出七月,就能功德圆满了。”
徐娘娘是恨不得快些生,立马就介面:“按照太医说的,怎么也要等到七月下旬,还有半个多月呢。”
产婆奶娘一早就备好了,可对于生产要受的罪 ,郑贵妃又多说了两句:“妇人生子,最是艰难。若是疼得狠了,你也得咬牙忍过去,切不可自暴自弃,明白吗?”
这些都是金玉良言,徐贤妃郑重地点了头,又抓了一颗酸梅喂进嘴里:“阿丑呢?还在皇后宫里?”
“他缠着永嘉公主有话说,我与皇后对坐无聊,就先走了。”
贵妃与皇后,原来在东宫的时候还亲近些,从圣人登基,这一妻一妾就没个把酒言欢的时候。徐沅听出郑浔话里的轻慢,还劝她:“阿浔,吴姐姐总归是皇后,你怎么总不拿她当回事?”
郑浔见徐沅吃得香甜,也捡起一颗酸梅放进嘴里,稍微抿了一口又原封不动地吐到绢子上:“这东西,酸倒牙了。”
见郑贵妃酸得眉头紧皱,别枝赶紧上了一碟桂花栗粉糕:“您用这个,这个爽口些。”
郑浔又咬了一口栗粉糕,边吃边笑:“我有个儿子,她怎么可能与我好得到一起去?”
这倒也是。
阿丑天赋异禀,又得圣人倾力教养,将来封了太子,自然郑贵妃的身价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圣人百年之后,两宫太后并尊,只怕为着谁住慈宁宫都要争个不眠不休。
徐沅这样一想,就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高耸的腹部,叹气道:“没有孩子盼着有,有了又要担心他成家立业、嫁娶繁衍,还真是不省心。”
徐贤妃这胎,多半是个皇子。
郑贵妃心明眼亮,也不说甚虚情假意的话:“阿丑还算能干,陛下却也没有在他身上过早下定论,不就是在等你为他生个一儿半女?这满宫里的人,谁都能怨去日苦多,只有你徐贤妃,是真个还有来日方长。”
若生个皇子,总是要跟阿丑争一争那个位子的。郑贵妃话说得明朗,徐贤妃也不打马虎眼:“皇家兄弟,总有些龙争虎斗,不能免俗。”
郑贵妃就笑:“好啦,你还愁眉苦脸!且看看人家冯昭仪,讨不了陛下的欢心,转头又开始向皇后示好,尚且眉开眼笑的!你这长春宫,样样拔尖,还有甚苦恼?”
“红玉可怜,本来好好的前途,到了年纪就能放出宫,寻一个老实人嫁了。被陛下这么一闹腾,一辈子就只剩老死宫中这一条路……”
徐沅的话,郑浔只认可一半儿。
冯昭仪命苦,始作俑者自然是圣人,可皇后也未必就像看起来这般清白。
郑贵妃想起皇后晨间流露出来的神色,心里总有几分怀疑:“虽说是陛下强要了红玉去,可总也要皇后点头吧?不看僧面看佛面,皇后要是执意保下红玉,难不成陛下还会强人所难?”
王清惠还是正儿八经的内宫妃嫔,她若不愿意侍寝,从来也没有人胁迫过。
孟旭再怎么道貌岸然,逼奸宫女一说在他身上成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徐沅惊道:“正是因为皇后那头半推半就,红玉才敢在坤宁宫赖着不走?”
谁知道呢。
郑浔只是心里有些猜测,尚且没有十足的证据可以让这些揣测落地,也不深究,只说:“你只管好好养胎,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出来。前朝后宫的事儿,就让陛下自己去折腾,反正他现在本事大得很。”
圣人如今摆弄前朝和调度后宫的本事,的确不小。徐贤妃还来不及跟着贵妃叹两句圣人的治国之才,外间的惊雀先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唐昭嫔之前往长春宫送了礼,惊雀本受徐娘娘的吩咐,前去永寿宫还礼,不料在路上又听到些奇闻异事。
这时候看着郑贵妃与徐贤妃一道坐在内殿里,惊雀又只得慢了步子,扶了发鬓,稍稍整理了仪态才回话:“郑娘娘、徐娘娘,陛下在干清宫召见了陆宝林……”
成王从南京遴选出来的大家闺秀,相貌言行自然都是好的。圣人临幸一个新晋宫妃,也不是甚怪事,郑贵妃又啜了一口茶:“进宫好几个月了,今儿总算是见了圣人的庐山真面目。”
圣人在前朝动刀动剑,好歹不会危及后宫女眷,可惊雀听了干清宫是怎么对陆宝林的,简直心惊肉跳:“贵妃娘娘有所不知,陆宝林进宫不久,尚不熟悉陛下的脾性,想是面圣的时候出了差错,竟叫干清宫的内侍活活打死了……”
单是受成王举荐,陆宝林和卫御女的命就长不到哪去,更别说她们在前朝又没个建功立业的父亲兄弟。只要圣人动了杀心,随便扯个故就能把人往阴曹地府里送。
郑浔近些日子听多了圣人在前朝后宫里喊打喊杀,一时觉着无趣至极,起身便走:“得了,皇后这个六宫之主都还没发话呢,干清宫的事儿还轮不到咱们说嘴。你好好休养,我先回了。”
这关口上,圣人杀心正盛,别说皇后,哪个也不敢凑上去劝他放下屠刀。今日死的是旁人,说不准哪天帝王利刃就砍到自己身上来了。
苟且偷生,方是正道。
贵妃施施然走远,徐沅心里突然就想到陆宝林身下一片血泊的惨状,扶了别枝和惊雀的手,哇哇大吐起来。
徐娘娘坐在榻上呕吐不止,圣人还没进寝殿的门就听到了,隔着水晶帘问:“怎么还在害喜?太医开的药都吃了吗?”
见着圣人大步流星地往徐贤妃身边来,别枝和惊雀也知趣地退到一边,任由圣人将徐娘娘抱在身上,并轻抚她的背。
徐沅只是胃里犯恶心,却吐不出东西来,拿水漱了口才问:“陛下怎么过来了?”
陆宝林身板脆,不过挨几十下板子就送了命。鲜血直流,脏了干清宫的地,圣人才会到长春宫来寻一方干净。
但孟旭一看徐沅愁眉不展,就知她受了惊,又轻声安抚:“想见小沅跟孩子,就过来了。”
徐沅紧抓了圣人胸前的九龙纹,勉强自己笑:“劳您记挂。”
圣人也知道自己这两天杀心太重,吓得怀里的人有些瑟缩,于是又拿手轻轻摩挲徐沅的侧脸,安慰她:“别怕,我在。”
徐沅贴在圣人怀里,难受得唇色惨白:“陛下,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圣人听了徐娘娘这话,就去摸她的下身,染得一手血迹斑斑之后,气急败坏朝着外间大喝:“赵德胜!传太医!”
第82章 八二、哀哀父母
张太医一早就预备好了徐贤妃生产的相关事宜,只未曾料到身强体壮的徐娘娘会提前半个月发动,甚至还有血崩的先兆。
一听说徐娘娘大概率要难产,圣人摊着自己那只血手,先提溜了张淮安的脖子:“竭尽全力保贤妃母子平安!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徐沅腹痛异常,伴随着明显的撕裂感,她疼得死去活来,又听见太医说此胎难产,强忍着疼痛唤圣人:“陛下……陛下……”
郑浔生产时,孟旭就没那么多避讳,遇着徐沅,他更是直接往产床上一坐:“小沅,你别怕,我在这儿。”
下身血流不止,徐沅精力不济,就开始说胡话:“ 我怕是不成了,您许我见一见清惠,行吗? ”
都这时候了,张太医自然不肯再让圣人横在路中间碍事,不住把他往外赶:“陛下且到外间宽坐,贤妃娘娘失血过多,臣得给她用药才行,您就别在这儿添乱了!”
孟旭见着徐沅命悬一线,心头才有些慌,出了寝殿就吆喝赵德胜:“听不懂话吗!快去景阳宫把淑妃叫过来!”
赵德胜办事利索,不仅是王淑妃,连皇后和贵妃也一并叫来了长春宫。
徐贤妃这胎是坐稳了的,突然演变到了难产的地步,皇后揪着圣人就是一顿数落:“您明知她即将临盆,还天天叫她见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您杀人杀得痛快,就没想过贤妃母子的死活?父母不积阴鸷,孩子又怎么会平安!”
王清惠眼里只看得见躺在产床上性命垂危的徐沅,心揪成一团,想往产房里闯又被宫女们拦了下来。她急得没法,眼泪夺眶而出:“小沅要是有个好歹,陛下您对得起谁?”
圣人在一旁臊眉耷眼,郑浔懒得多说,只是把王清惠按到椅子上坐下:“小沅喊着要见你,可不是想听你来这儿哭鼻子的。张淮安也算得上杏林高手,咱们且等等再说。”
就算张太医妙手回春,止住了徐贤妃的血崩,但母体精血亏损太多,后面生产还得看徐娘娘心志坚定与否。
他左思右想,还是跪倒在圣人脚边为自己求了一道保命符:“陛下,徐娘娘体虚羸弱,只怕无力产子……若生变故,是保小皇子还是保徐娘娘,还请您示下。”
圣人不假思索:“这还用问吗!贤妃要是有半点不好,你就拿身家性命来赔!”
有了圣人这一句话,张淮安就又到徐贤妃的产床前头忙得团团转。
徐沅服了参汤,含了参片,身上也有了一些力气,还能睁开眼来问太医:“你与我说句实话,这孩子还保得住吗?”
张淮安医者父母心,见着徐娘娘满头大汗,话说得半真半假:“您是有些体虚不假,可小皇子的胎位却正,只等您宫口开到十指,臣必保您母子平安。”
听了这话,徐沅又哭又笑:“只要孩子活着,我就能把他平平安安生下来。”
徐贤妃是头胎,宫口开得并不快,圣人坐在外间,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异常焦灼。皇后并贵妃、淑妃还轮番数落他不讲慈父之心,圣人心里想着徐娘娘,挨了骂就当众认错:“只要她平安无事,你们天天到干清宫骂我都行!”
圣人情深至此,几位娘娘一时失语,长春宫又恢复一片冷寂。
徐沅生得异常艰难,宫口越来越大,她反而越来越没有力气。别枝看着徐娘娘逐渐混沌的双眼,拿出圣人的话来激她:“您可得时刻警醒着,奴婢可听说了,若出了事,陛下是不管小皇子死活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徐沅且喜且悲。可一想到肚里还有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捣蛋鬼,她又重新振作起精神,咬紧牙关往下使劲。
皇后与贵妃都生养得艰难,徐贤妃的头胎也是生了大半天还没个动静。到了子夜时分,产房里还是只能听见徐娘娘奋力生产的悲泣声,圣人总算耐不住性子,夺门而入,就对着张太医发怒:“你到底行不行!怎么生了大半天也没个音信!”
徐沅难受至极,模糊听见圣人在屏风外头发脾气,又怕他吓坏了太医,雪上加霜,分出心神来劝道:“陛下,您别在这儿裹乱了……”
孟旭有心进去瞧一眼徐沅,又怕看到她面容憔悴,只得站在屏风外温言细语:“你别怕,我在外头等你。”
徐娘娘听了圣人这番深情之语,一时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六宫众人勉力挨到后半夜,徐贤妃肚里的孩子也不肯落地。圣人担心徐娘娘母子的安危,在长春宫久坐不走,皇后她们也只得跟着熬到翌日天明。
所幸圣人还有一点良知,见三位娘娘眼底青黑,玉颜憔悴,还知道安排人先把她们送回宫歇息用膳。
只是有潜邸的情意在,三位娘娘没一个肯走的,三个人各顶一张素脸,吃住都在长春宫将就着,徐沅生了一夜一天,她们就陪了一夜一天。
就这样一天过去,满宫都盼望的那声婴儿啼哭,却迟迟不来。张太医在四妃跟前兜兜转转好几趟,为的就是撇清贤妃难产的罪责,好自我保全。
皇后听太医的口风,总觉得凶多吉少,郑浔也说,小沅怕是不好,要不还是请陛下早些做个裁决?这话是问皇后的,可哭的却是清惠。她的眼泪总是一刻不住地掉,郑浔把她搂在怀里,才发觉她身子也抖得厉害
确是不能再等了,得想个法子才行。皇后自己拉过淑妃的手仔细抚慰,又叫冯昭仪去请圣旨,问可不可以给徐贤妃喂催生药。
圣人最初还抱有母子平安的期许,不许张淮安下猛药。直到徐沅力有不逮,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孟旭才无奈放任张淮安用那些催产的虎狼之药。
是药三分毒,越是药效凶猛,越是后患无穷。孟旭担心这样的东西若入了徐沅的口,要是坐下病根来,一辈子不得安宁。
张淮安行医数十年,看过许多疑难杂症,像徐贤妃这样的难产妇人,更见过不少。催产的药早就熬好了,只圣人不点头,也没哪个敢往徐娘娘的嘴边送。
徐贤妃要是有什么万一,就算来十个张淮安,也难辞其咎。因此哪怕得了圣人的允准,张太医也反覆核验了药量,就怕一个不好,招来杀身之祸。
徐沅躺在产床上,说精疲力尽也不为过。满屋子来来往往的宫人内侍,看得人眼花缭乱,靠在惊雀的肩上服了药,等那碗药膳见底,才想起来问:“陛下呢?”
圣人如今连朝务都是在长春宫处理的,徐娘娘虚弱,惊雀也不跟她多废话。总之她提一句圣人,自有奴才们去请。
紧要关头,孟旭也顾不上祖宗家法,一听宫女说徐娘娘想见陛下,就急不可耐地往产房走。
赵德胜跟在圣人屁股后头,有心提醒他产房血腥,不宜久留。但一看到圣人不管不顾地把徐娘娘搂进怀里,赵德胜又只好把这些煞风景的话原封不动地憋回去。
徐沅没想到孟旭进来得这么快,仰躺在他怀里笑:“您动作好快……”
“小沅叫我,不敢不快。”
长久的疼痛折磨已经让徐沅的感官变得迟钝,她两眼发直了许久才明白圣人的话,而后说:“陛下,我尽力了……”
生得这样艰难,汗水含混着泪水,把原来姣好的面容弄得稀碎,圣人当然知道徐沅已经尽力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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