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浔眼里根本看不见这群奴才,只笑着牵了阿丑的手,转身往内院走。
永嘉公主要出嫁了,阿丑多多少少也听到一些风声,心里有些着急,就轻拉了亲娘的手,脱口而出:“娘,为什么大姐姐要嫁一个庶出……”
阿丑才四岁多,心里竟然就有了嫡庶之别,郑浔忍不住蹲下身子,看着阿丑那双明眸叹气:“谁告诉你这些的?”
“学堂里听奴才们说的,我问崔师傅,他不肯同我讲。娘,您跟我说吗?”
孩童求知若渴的眼神看得郑浔连连退却,她只得把阿丑抱进怀里:“你大姐姐是你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娘说不上话。”
永嘉公主是阿丑这些年来唯一的玩伴儿,哪怕还不懂男婚女嫁,但一听说黄靖伦是个庶子,阿丑就先对圣人选的驸马生了嫌恶之心。
郑贵妃虽然严厉,但向来有一说一,从不避讳。阿丑听了她说无能为力,也松了肩头,泄气道:“大姐姐品貌俱佳,又是嫡长女,为什么爹给她选那样一个驸马?庶子……庶子能有甚见地!”
庶子无知。
郑浔听见阿丑愤恨不已地说出这句话,心底一凉,犹疑着问一句:“怎么了?突然揪着嫡庶一事不放?”
随着皇子们越长越大,前朝后宫都会拿嫡庶出身来说事。
“二皇子虽是长子,却非嫡出,身份上很有些不足。”
“圣人最心爱的孩儿,还是徐贤妃生的三皇子。”
……
这样的话,阿丑听了不少,虽没往心里去,可嫡庶之分却在他脑海里种了个朦胧的根。
当着亲娘,阿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自古嫡庶有别,崔师傅早与我讲过这个道理。但是娘你放心,我与旁人不同,我要当这世上最顶天立地的男儿!”
这番话的意思,更令郑浔心惊。她不仅无法为阿丑的上进感到欣慰,甚至开始后悔这么早就给他开蒙:“因为大姐姐的事儿,你母后气得很,明儿我领着你去瞧瞧她,好吗?”
要是往常,阿丑肯定一口应下,可现在他却只是闷闷不乐地摇头:“明儿不行,等下了学,爹还叫我去干清宫听大人们奏对,耽误不得。”
郑浔不能明白一个四岁多的男孩,怎么能出入朝堂。看着阿丑眉头微皱,就轻轻抚摸他的脸,说:“阿丑,你还小,朝堂上的事情,你还不懂。”
阿丑顺势趴到了亲娘肩头上,说话声音愈发闷沉:“娘,我一定要上进的!”
郑贵妃把阿丑抱起来,放到榻上,追根究底地问:“为什么要上进?”
阿丑显然已经不习惯被母亲当成童稚幼儿对待,坐在榻上也不忘整理自己的衣摆,而后才清嗓说:“您不比徐母妃,我不比三弟,但我们总要过日子的。只要我肯上进,您就能跟我过好日子。”
这下郑贵妃彻底无言以对。
原来盼着孩子成才,可真等阿丑说出这番大义凛然的话来,郑浔却只感觉汗颜。
当了贵妃,本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于荣宠和名位,郑浔并不怎么看重。偏她又生了个得天独厚的阿丑,年纪不大,志向不小,把郑贵妃犹如古井无波的那一颗心搅弄得另起波澜。
阿丑能干,天生的璀璨夺目,郑浔亦不舍得让他屈居人下,就连圣人,也在阿丑身上寄予厚望。
原来只要二皇子平安长大,雍和宫哪怕望穿秋水,总能等到册封太子的圣旨。可今时却不同往日,徐贤妃的肚皮争气,给圣人生的,也是一个活泼聪颖的皇子。
这又让阿丑的储君之位平添许多变故。
郑贵妃心神不宁,又想起英年早逝的端慧太子,临水自照,咂摸出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五味杂陈。
圣人比之先帝,襟怀总要宽广些,阿丑再怎么天资不凡,应当也不会得一杯鸩酒。
可孟旭疑心又偏心,他自己又是个杀父弑君的反贼,为防旧日重现,要是哪位皇子出挑得过分,没准儿就会碍了他的眼。
进亦忧,退亦忧,郑贵妃这个做母亲的,头回希望自己儿子要只是个庸碌的中人之姿就好了。
郑浔这样没出息的想法,显然跟圣人对阿丑的期许背道而驰。
孟旭也知道二儿子的课业太过繁重,偶尔闲暇,也会想起问赵德胜南书房的师傅们有没有揠苗助长,阿丑学不学得进去之类的客套话。
世上再找不到比赵德胜更会讨主子欢心的奴才,圣人提一句二皇子,他恨不得把阿丑拉了甚样的屎都报备出来:“二爷有惊世之才,在书房里游刃有余得很。”
这都是些哄人的好话,圣人并不会信。阿丑现在经的事儿,都是他儿时的缩影,皇家儿女多艰难,圣人心里比谁都清楚。
好歹内宫日子太平,圣人这样一想,就搁了手里的茶盏,吩咐道:“让南书房的师傅们多上些心,胡文也学起来罢。”
二皇子寅中入学,忙到日落时分才能稍稍喘息,诗书策论、天文算数,本来就排得十分紧凑,赵德胜听了圣人的吩咐,露出为难的神色:“皇爷,这,时间上不大好调停……”
圣人又提起御笔来,埋头写了一列字才说:“苦心人天不负,上午没时候,午后呢?午后若还没时候,晚间呢?”
此话一出,赵德胜就明白圣人心里主意已定,转身就叫小栓往雍和宫传旨,从明儿起,再给二皇子加一门胡文课。
等把圣谕传达明白了,赵德胜才又往圣人跟前请旨:“天色不早了,皇爷今儿还去徐娘娘宫里吗?”
长春宫有个咿咿呀呀的三皇子,圣人近些日子进后宫,几乎只去徐贤妃那里,按理说,赵德胜本不该多此一问。
但既然他问了,圣人还是愿意给他几句话的体面,顺口问:“朕日日都往长春宫跑,你这话问得,有些名堂。”
赵德胜赶忙跪下磕头,把坤宁宫那头的意思一字不落地转述出来:“皇爷,皇后娘娘体恤您劳累,今儿特意献了一位美人上来……没有您的旨,奴才不敢轻举妄动,现下正把人安置在暖阁里……”
这倒是稀奇。
圣人被吊足了胃口,冷哼一声:“宫里就这么些女人,也不知皇后看中了哪位?”
圣人一语道破,赵德胜也不卖关子,结结巴巴说:“您往日也见过……是……是冯昭仪……”
原来是冯红玉。
冯昭仪没什么魅惑君上的本事,哪怕生得还算明艳,骨子里却不够讨巧。圣人真喜欢的,是徐娘娘这样娇娆多姿的玉女长相,怎么会愿意在一个卑贱之人身上费时费力。
赵德胜也搞不明白皇后三番五次把个宫女往龙床上送意欲何为,只能在圣人跟前赔笑:“皇后娘娘仁善,是冯昭仪有造化,才能得中宫的扶持。”
上回因为跟大臣们斗法,孟旭才会收用红玉,这时候皇后又把她推出来恶心人,圣人心里怎么会痛快。
真正的热闹,还在后头。
第85章 八五、珍珠寂寥
孟旭忍了又忍,甚至还喝了一口茶压压心火,最后下了个结论:“皇后聪明,知道朕懒怠应付她,就想了这么个馊主意。”
为着永嘉公主的婚事,皇后这两天往干清宫传了多少话,不过就是想见圣人一面儿,顺便骂两句黄家那个庶子不成器。
奈何圣人心意已决,怎么都不肯同皇后多费口舌。坤宁宫的人别说一天只来三五回,就是来请圣人千百回,也没有多大的作用。
圣人在干清宫指点江山,对着官员内侍呼来喝去,好不得意。可怜皇后膝下只剩一个永嘉公主,为了她的终身大事,纵出尽奇招,也不过枉然。
派一个成不了事的冯昭仪来干清宫求情,皇后连这样不高明的法子都用上了,可见其走投无路。
赵德胜心怀悲悯,还隐晦地帮皇后母女求情:“皇爷,不说别的,大公主最是孝顺,黄大人家的二郎脾气秉性倒好,就是出身偏低,跟公主到底不般配,也不怪皇后娘娘会跟您置气。”
黄家那个小子是孟旭自己选的女婿,身为父亲,或多或少都会仔细相看。黄靖伦样貌品性都不错,正因为出身差一些,就算尚了公主,在朝堂上也翻不出大浪来。
孟旭有心拉黄政一把,但又不想拉得太高。黄家自然有比黄靖伦更适配圆圆的嫡子,上京里文治武功样样拔尖的儿郎也不少,只不过圣人都没相中。
庶子再能干,一辈子到头也难以做出多大的成就,但嫡子却不同。
嫡子不仅享受父族的支持和拥护,同时还有势力庞大的舅家可以仰赖。比如黄政的夫人,就是当今南阳侯的嫡亲姑母。
黄家的嫡子本就是宰相根苗,再娶了朝廷唯一的嫡公主,日后入阁拜相,自然前途无量。这对黄家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一桩好事,甚至永嘉公主也能落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好夫婿。
可圣人对此,却并不怎么喜闻乐见。
孟旭自晓事起,就在权欲漩涡里打转儿,深知权力但凡攀了枝蔓疯长,就是一发不可收拾,就是争来斗去、不死不休。
阿丑和喜子年纪都还小,离封太子还有些年岁,历史上也有出了嫁的长公主联合权臣,把持朝政的先例。
孟旭想的多,深思熟虑之下,还是觉着黄家这个庶子最好。
奈何皇后不懂他这番良苦用心。
也许皇后懂,可她就是要胡闹。
孟旭想一想妻子这些年的辛劳,又放软了语气:“叫人把冯昭仪送回坤宁宫,朕今儿就在干清宫歇。”
依着圣人的脾气,这样的安排已经算是给皇后脸面了。赵德胜赶忙就去暖阁给冯昭仪报信,顺便指了两个内侍送她回宫。
红玉在干清宫等了半晚上,圣人却还是避而不见。她心里绝望,见不着圣人的面儿,就跟赵德胜求情:“大监通融通融,许我往陛下跟前说两句话。”
圣人下了死命令,赵德胜可不敢拿项上人头开玩笑,对着红玉连连摆手:“冯娘娘折煞奴才了,皇爷朝务繁忙,且不得空见您。”
她冯红玉又算个甚娘娘?
赵德胜口中的冯娘娘一急起来,竟然穿着昭仪服制给阉人下跪:“赵大监行行好,可怜可怜奴婢罢。奴婢今儿见不着陛下,没法跟皇后娘娘交差……”
红玉在坤宁宫身份尴尬,赵德胜亦有所耳闻。往日皇后不论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红玉这个一等女官出面周旋,就连御前侍奉那群人都对她毕恭毕敬。
如今明面上封了昭仪,看着热闹,实际却不得宠,还要仰皇后的鼻息过日子,才是真的落魄。
都是伺候人的狗奴才,赵德胜到底有些不落忍,亲手把冯昭仪扶起来,劝慰她:“您如今是皇爷的妃嫔,再不能跟奴才下跪的。您若诚心求见,还得往皇爷跟前使劲才是……”
冯红玉也许不懂怎么当皇妃,但她却知道怎么做奴才,听了赵德胜的提点,立马提起裙角,跪到了干清宫门口。
跪着还不算完,冯昭仪还一声高过一声地求见圣人,喊道:“陛下,奴婢红玉,求见陛下!”
孟旭被这个女人扰得心烦意乱,一气之下就动了杀心,大喝一声:“赵德胜!你是死人吗!干清宫也由着她胡闹?”
在历代君王里头,当今圣上的脾性已经算得上温煦。赵德胜当圣人只是随口一说,还嬉笑着回话:“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昭仪娘娘身上带着坤宁宫的懿旨,您不见她,她只好出此下策……”
谁料圣人却阴沉着脸,轻飘飘吐出一句:“朕瞧着,死了一个陆宝林,这群人还是学不会安分守己。”
只有死人才能真个安分。
赵德胜听懂了圣人的弦外之音,也不敢再玩笑,立马带上居珩到殿外把冯昭仪拖走。
红玉想得透彻,今儿要是见不着圣人,回了坤宁宫也没好日子过。赵德胜带着一群太监来拉扯她,她反而把头磕得更响。
赵德胜想不到冯昭仪虽是一介女流,力气却大,自己一个人且还辖制不住,急忙吆喝居珩:“小兔崽子!杵在一旁要死了!上来搭把手啊!”
怎么说也是个正三品昭仪,居珩敢对着王清惠动手动脚,却不敢对红玉用蛮力,只轻手轻脚拉拽着她的胳膊。
红玉情急之下,对着赵德胜和居珩连踢带踹,嘴上不断央求:“赵大监,您就可怜可怜奴婢……奴婢走投无路了……”
赵德胜不为所动,反而拿绳子捆了冯昭仪的双手,只语气还恭敬:“奴才可怜您,谁来可怜奴才?昭仪娘娘,您再闹下去,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再闹下去,就是个死。
向前是深渊,后退也未必有活路。不论红玉怎么挣扎,似乎都挣不出这一条贱命。
她心头苦涩,索性选了最一了百了的那条路,拼了命去挣脱这一群太监的桎梏,飞蛾扑火般地,一头磕在了朱红宫墙上。
冯昭仪视死如归,霎那间血溅当场。
老成如赵德胜,见到红玉飞身一跃,也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拿袖子揩脸上的血珠儿。
稍稍凛了心神,赵德胜才略带哭腔地往圣人跟前求情:“皇爷!不好了!冯娘娘撞了柱,性命垂危啊!”
红玉昏死之前听到赵大监的传话,还紧拽了居珩的胳膊,恳求道:“我不成了……劳烦您往坤宁宫跑一趟……就说,就说……”
居珩能回内宫,还多亏了红玉从中斡旋。再怎么物是人非,居珩也想保红玉一条性命,于是撕了衣裳替她止血,安抚道:“你放宽心,皇后娘娘那儿,会有人去的。”
红玉总算放下心来,勉强扯着嘴角对居珩笑一笑,而后才昏死过去。
红玉一辈子没犯过大奸大恶的罪,圣人也不是杀人狂,眼看着冯昭仪就要小命不保,居珩于心不忍,先自作主张把人抬回坤宁宫救治。
有赵德胜在前头支应着,居珩救人的动作极快,圣人听说了,亦不置可否,并没为难谁。
冯红玉奋不顾身,撞得血肉模糊,要不是有居珩在一旁捂了创口止血,早就一命呜呼了。这时候抬回坤宁宫,好歹还有一息尚存。
皇后那儿倒是一早就得了干清宫的信儿,红玉如此忠心,她也不好太过绝情,只得命忍冬请了医婆来替去了半条命的冯昭仪看诊。
掖庭的那些医婆,寻常给宫人内侍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还算得心应手,但真说到鬼门关里捞人,却是万万都不能够。
南医婆硬被拉到皇后宫里,看了冯昭仪一眼就跪下求饶:“皇后娘娘恕罪!昭仪娘娘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里,奴婢学医不精,救她不得啊!”
皇后掌管六宫,面前这个老婆子有几斤几两,她比谁都清楚。只不过打定主意要把事情闹大,红玉这条命,就留不得。
南医婆束手无策的模样并没怎么打动皇后,反而让她冷了脸:“你尽力而为也就是了,剩下的,听天由命罢。”
皇后一说出这话,坤宁宫众人就反应得过来:今儿无论如何,红玉都不可能逃出生天。
冯昭仪在干清宫门口闹腾,圣人生气都来不及,必不会为她这一条性命说个甚。六宫里其他几位娘娘更不敢管坤宁宫的事儿,红玉算是皇后的家奴,要杀要剐,得由皇后自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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