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丑一向嬉皮笑脸,很少像这样当着母妃的面儿露出愁容。
徐沅问他,他更委屈地往徐沅怀里躲:“我喜欢三弟,可爹也好喜欢他……有了弟弟,母妃们都不疼我了……”
自从喜子出生,往日在阿丑跟前卖乖讨好的奴才就少了一半儿,他虽是长子,却不如往日风光。孩子始终是孩子,看了外人的眉高眼低,回到家,还是会对着大人真情流露。
徐贤妃也不知道郑贵妃那儿是个甚样的说法,于是轻轻握了阿丑攥紧的小拳头,问道:“这话,你也跟贵妃说了?”
一说到郑贵妃,阿丑直接就落了泪:“说了……娘还骂我,说我小心眼儿……她说大姐姐与我那样好,甚样东西都让着我,可我却不懂得爱护弟弟。”
阿丑是个豁达的孩子,又有骨气,被郑贵妃打打骂骂这些年,很讲究男儿有泪不轻弹。徐沅见他哭得如此伤心,就能猜到郑浔那个当娘的,肯定说了些过分的话。
于是徐娘娘就拿出袖口里寻常给喜子擦口水的绣帕,仔仔细细地给阿丑擦眼泪:“你是母妃看着长大的,跟你三弟唯一的区别,就是你养在雍和宫,喜子养在长春宫,都是徐母妃的孩子,母妃一样疼爱,怎么会厚此薄彼呢?”
阿丑放声大哭:“徐母妃……师傅跟我讲过兄友弟恭,也讲过手足情深,三弟生得玉雪可爱,我也很喜欢的!我又不会欺负他,怎么嬷嬷和大伴儿都要我让着他……”
两个孩子年纪还这样小,且还没到争权夺位的时候,底下的奴才就存了你尊我卑的心思,把好好一个光明磊落的孩子教得多思多虑。
徐沅轻轻拍打阿丑的后背,安慰道:“这事儿跟咱们阿丑没关系,是爹娘做得不对,赶明儿我碰见你母亲,跟她好好说一说,好不好?”
徐娘娘今儿穿着一件绛紫色褙子,阿丑觉着很漂亮,他舍不得弄脏母妃的衣裳,就自己拿袖子揩了鼻涕。
等回过气来,又认真与徐沅诉说起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憋闷:“自从您生了三弟,爹就搬到您宫里了,娘还不许我过来找您。我奶嬷嬷总是说,说您有了弟弟,再也不会疼我了。“
说完这几句,阿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抽噎不止:“我现在往您宫里来,一路上好多人拦在我前头……好不容易到了长春宫门口,别枝姐姐又说您在休养,不能见我。我觉得好难受啊,徐母妃,我好难受……”
喜子出生以来,让阿丑难受的事应该也不只这些。不仅周围服侍的人突然变得小心翼翼,就连长辈们的关注度也被新生儿吸引。圣人在长春宫久住且先不说,就连皇后、贵妃的嘴里也不停地夸喜子乖巧懂事。
阿丑再怎么天纵奇才,也只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童,周围人突如其来的冷落,使得他心生惊惧和不解。
圣人这个当爹的,成日在长春宫当喜子一个人的慈父,从来不曾管过二儿子的感受。贵妃又历来都不是个慈母,说话更是专拣难听的说,阿丑走投无路,就只能来长春宫跟徐沅诉苦。
今儿一下学,阿丑连雍和宫的门都不肯进,徐沅就能猜到郑贵妃母子俩应该又拌了嘴。
徐娘娘将心比心,对怀里的男孩说话更加低柔:“好孩子,不哭了。”
阿丑年纪小,却早慧得有些惊人。只要徐沅肯给他一个倾诉心事的臂弯,压根儿不用谁哄,阿丑自己就能破涕为笑:“徐母妃,我也想当你的儿子。”
郑浔教孩子,总少一些耐心和温柔,阿丑性子跳脱,受不了拘束,跟他母亲两个人怎么融洽得起来。
但要说郑浔心里不疼爱阿丑,徐沅业已为人父母,易地而处,反倒开口辩解:“你母亲只你一个独苗,怎么会不疼你?爱之深,责之切,她望子成龙,对你就更严厉些。”
阿丑听了,也不说话,只是缩在徐沅怀里不肯露面。还是徐沅抱着他说了许久的好话,这孩子才露出个真心笑容来。
直到后来喜子睡醒了,在摇篮里哇哇大哭,阿丑听到弟弟哭得可怜,才带了小中人回雍和宫。
等二皇子走了,惊雀就凑到徐沅的耳边说:“二爷今儿这场哭,倒像是贵妃自个儿惹出来的……”
喜子好养活,一般都是饿了才会哭,徐沅把孩子交给乳母,抬头问惊雀:“可知道为着甚事?”
“还不是宫里那起子小人!哪个说话不是存了腌臜心思?二爷是天之骄子,怎么受得了旁人的闲言碎语。他在奴才们身上受了气,回宫贵妃又是一顿打骂,能不哭吗?”
要依着徐沅,阿丑身边服侍的人就很该打,管他乳母嬷嬷,先拖到宫正司打三十大板,自然就没人敢嚼舌根子。
但徐沅也就是心里这样想想,嘴上依旧作罢:“以后阿丑再过来,谁敢拦他,一律杖毙。”
阿丑心志倒坚定,在徐沅身上找到了安慰,回了学堂,读书进业越发认真,很得了圣人的夸奖。
圣人经过徐沅的一番规劝,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南书房受教,又开始时常抽查阿丑的功课。阿丑课业缠身,还要应付老爹的查问,虽然有些苦,也不曾抱怨,很有越挫越勇的潜质。
郑贵妃养孩子太过务实,等某日她往长春宫来闲话,徐贤妃亦狠揪了她的思想问题。
郑浔对着自己儿子嘴毒脾气臭,可在徐沅面前却有些弱势,骂不还口,只是苦笑:“你生了喜子,难道不想他建功立业?”
再想孩子建功立业,也不能把孩子往死里逼吧。
徐沅把喜子塞到郑浔怀里,自己却吃起糕来:“陛下只逼着阿丑上进,你呢,又只教他务实。阿丑再是神童转世,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心有不平却无处宣泄,难保不会误入歧途。阿浔,你到底怎么当娘的?”
喜子抓了郑浔袖口上的一粒珍珠玩儿,咿咿呀呀地,逗得郑浔心头一软,甚至想起阿丑小时候的模样来:“还别说,喜子与他二哥,生得可真像。”
能不像吗,都是圣人的种。
徐沅还欲再劝郑浔两句,话还没说出口,雍和宫的青烟反倒急急忙忙进来,说:“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陛下与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闹了起来 ,这会儿冯昭仪正催人过来请二位娘娘过去一趟。”
坤宁宫一向太平,吴字微这个皇后又大方得体,与圣人互敬互爱,夫妻俩有甚值得吵闹的?
徐贤妃心里疑云密布,与贵妃对视一眼之后才问:“冯昭仪可说了前因后果?”
二位娘娘既要出门,别枝就使唤乳娘先把三皇子抱下去,谁知喜子抓郑娘娘的衣裳抓得紧,众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让他丢开手。
郑贵妃的袖口被抓弄得有些褶皱,别枝细细替她捋平,而后回话:“冯昭仪如履薄冰,问她个中情由,她也是躲躲闪闪,三缄其口。奴婢只好往别处打听,二位娘娘猜怎么着?原来昨儿夜里,首辅缙大人突然过了身,不知怎地,陛下与皇后娘娘为这事儿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了。”
缙云不过知天命的岁数,平常看起来老当益壮,比许多四十岁的官员还精神抖擞。突然就死了,倒显得十足蹊跷。
第84章 八四、不思其反
缙云无缘无故死了,圣人心里再怎么疑虑重重,却找不到实在的凭证,暂时也只有将错就错。先按照规矩,许了缙云风光大葬、又加追封。等一切尘埃落定,圣人就发现,自己若还想再找一位合心意的首辅,才是十成十的难。
若说能臣谋士,打头的就是杨继业。
杨大人官声显赫,独领风骚,对内阁一把手的位置志在必得,并且在圣人手底下鞠躬尽瘁许多年,朝内朝外呼声最高。
孟旭当年就是拿高官厚禄才哄得杨继业为他奔走卖命,这个书生也算老实得用,圣人不让他当首辅,他忍气吞声,竟也过了这么些年。
好不容易熬到缙云都死了,孟旭要是还不同意杨继业来当这个一把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真把杨继业得罪狠了,圣人也怕他狗急跳墙,给下一任君王埋下隐患。
内阁首辅再怎么更新换代,都是前朝政事,跟皇后的关系应该不大。郑贵妃与徐贤妃也琢磨不明白圣人夫妻俩的心思,只得携手往坤宁宫去。
圣人今儿一下朝就往坤宁宫来,刚开始与皇后两个人也是有说有笑。红玉离得远,听不清内间的人在说个甚,只知道这一对皇家夫妻不过闲话了片刻,就传来了皇后的怒喝声。
红玉这个昭仪当得憋屈,比往日大宫女的体面都不如,帝后二人在内间吵架,她也不敢出面劝解一二,只得使人往贵妃、贤妃那儿传信。
此时一听内侍传话说二位娘娘到了,冯昭仪又忙不迭地把郑贵妃和徐贤妃迎进皇后的寝殿,期期艾艾地说:“陛下干清宫还有朝务,这会儿已经走了,只剩皇后娘娘独个生闷气。”
下了朝先急不可耐地找嫡妻大吵一架,孟旭这个皇帝,当得也有些意思。徐沅和郑浔不明就里,一进内殿,只看见皇后神色肃然地端坐在榻上。
皇后一看就还在气头上,郑贵妃和徐贤妃不敢造次,两个人老老实实跟她行礼问安。
郑贵妃和徐贤妃讲规矩,皇后却只是朝她们挥挥手:“都坐吧。”
郑浔好歹是贵妃,落座之后胆子也大,还敢诘问皇后:“你如今跟观音再世一般,怎么就动了这样大的气性?”
皇后直接拂了手边那盏茶,破口大骂:“黄家那个庶子有甚好?圣人上赶着要把女儿赔进去!”
任谁也想不到,兜兜转转,圣人竟然还是想把永嘉公主嫁进黄家。
可仔细想想,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既然圣人已经拦不住杨继业步步高升,那就得给权力找一个制衡。原来圣人就用缙云制约杨继业,现在缙云死了,与杨继业分庭抗礼的重任就轮到黄政身上。
杨继业已然自成一派,想打击他的气焰,圣人就得把黄政往高处抬,儿女姻亲,可不就是最好的法子。
徐沅定下心想一回,疑惑道:“陛下反复无常,太后也未见得乐意,您先消消气。”
皇后这气,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当着郑贵妃和徐贤妃,皇后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直言不讳地说:“公主的亲事,陛下心意已决,就差一道圣旨昭告天下。圆圆与我,又算个甚?”
还不等郑贵妃和徐贤妃接话,永嘉公主听到寝殿里的动静,先站在门口说了句:“娘,您别跟娘娘们生气。”
跟皇后的怒火攻心比起来,永嘉公主要显得从容许多。刚满十三岁的她,在几个长辈跟前也不露怯,进门先拉着徐贤妃她们说了半晌的闲话,一群人合起力来宽皇后的心。
圆圆在门口站了许久,按理说圣人与皇后的吵闹,应当也叫她听去不少。但不管怎样情急,也没有就此失了皇女风度,这是嫡公主自小就有的教养。
只可惜这样好的女儿,非叫圣人拿去填了朝政的窟窿眼儿。
不仅皇后气得胡言乱语,就是贵妃和贤妃见了,也不免要唠叨圣人心狠情薄,不讲父女恩义。
永嘉公主再怎么能说会道地哄自己母亲开怀,皇后也只跟贵妃、贤妃对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藉口身子不爽利,礼貌逐客。
皇后心底焦灼,永嘉公主也不强逼她久坐,转头和和气气地把贵妃和贤妃送到坤宁宫门口,笑意盈盈地道别:“母后今儿气性大,郑娘娘和徐娘娘见笑了。”
永嘉公主还是那个眉眼带笑、举止娴雅的永嘉公主,并没有因为圣意善变而有所动摇。
这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徐沅和郑浔不过陪皇后枯坐了半下午,有用的话一句也没说,听了永嘉公主此番客气之语,她们两个都只是淡笑着回一句:“大公主言重了,服侍皇后娘娘是我们的本分。”
永嘉公主却很上心似的,还福身行礼,扶了两位娘娘的手,感激一笑:“多谢您二位体恤。”
原来看着出生,抱着长大的孩子,一眨眼也能独当一面了。郑浔坐在撵轿上回想起永嘉公主繦褓时的模样,不可置信地问:“突然间,竟连圆圆都要谈婚论嫁了?小沅,我是不是老了啊……”
郑贵妃十月底正好过二十五岁的生辰,年纪是不小了。可徐贤妃却还把她当孩子来哄:“圆圆生得早些,阿丑和喜子不是还小吗?你怎么就开始担忧起红颜易老来了?”
膝下养了阿丑,郑贵妃大半心神都在这个孩子身上,极难察觉到光阴流转、岁月不再。今天要不是圣人跟皇后操心女儿婚事,哪个又会注意时光荏苒。
郑浔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依旧光滑紧致,才稍微放心一些:“设身处地想一想,我要是皇后,也不知要老成甚样了?哪里还有她身上那股子处变不惊的气度?”
再怎么处变不惊,为了女儿的婚事,还不是变得慌不择言起来。徐沅想一想皇后这一路的坎坷,很替她觉着不值:“原清惠就说了,就算有儿有女,也架不住世事弄人,叫我别那么费心钻营。那时候还不懂,如今看了皇后的遭遇,倒更明白几分。”
皇后原来也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可又怎样呢?鲤儿早死,圆圆苦嫁,顶着正妻的名头日夜操劳,换来的,却是枕边人无休止的轻慢与背离。
真追究起来,人这一辈子,怪没意思的。
郑贵妃与圣人处了二十多年,对他的心淡了,说话愈发不客气:“原看着陛下对你情深一片,我还敬他是个用情专一的人。如今见他对皇后母女,才知道甚叫忘恩负义。”
皇后从太子妃做起,一路陪着孟旭历经艰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人这样不留情面地把圆圆往火坑里推,不就明摆着要置皇后多年的辛劳于不顾。
徐沅回想起圣人原来还信誓旦旦说要给永嘉公主择一个如意郎君,言犹在耳,不思其反,当真可笑。
徐贤妃忙着回宫看小儿子,郑贵妃又惦记着阿丑到了下学的时辰,两个人满怀心事,一路上都没怎么闲谈,各自安静乘撵轿回宫。
说来也巧,郑贵妃刚扶着青烟的手下轿,正遇上从南书房回来的阿丑。
有了徐沅的婉言相劝,郑浔也开始反省自己对儿子是不是太过严苛,母子俩此番偶遇,难得还和和气气说了一会儿贴心话。
阿丑明面上养在郑浔身边,实际从他到南书房读书,母子俩见面的时候就不算多。
圣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严父,还不到上早朝的时候,就要阿丑收拾好书袋往学堂去,就连午膳也得跟着讲授文章的师傅们一起用。
郑贵妃早上送了孩子去学堂,不等到入夜,压根儿与阿丑碰不上面。母子俩又喜欢因为一些小事赌气,见面也不安生。郑浔或打或骂,逼得阿丑往皇后或贤妃宫里一躲就是半下午,如此一来,母子夜话的时候更少。
郑贵妃待人接物并不冷厉,甚至还有几分温柔款款,只跟自己亲生的二皇子,剑拔弩张的时候多,温情脉脉的时刻少得可怜。
可今儿的贵妃,看起来却有些非比寻常。
阿丑瘦瘦小小一个人被内侍们簇拥着走在廊道上,看起来很有些毛躁。郑贵妃却少见地没有骂人,反而微笑着跟儿招手:“你慢点儿跑,猴急个甚?”
郑贵妃竟然站在宫门口等二皇子下学,不仅阿丑吃惊,就连跟着他的小中人也吓得收了嬉皮笑脸,恭敬整肃地给郑娘娘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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