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而始,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圣人不惜磨破嘴皮,也要劝郑皇贵妃回心转意,徐贤妃和王德妃害怕引火焚身,也在一旁敲了不少边鼓。
但劝的人越多,郑皇贵妃就越叛逆,她一气之下,连称病不出这样的下流法子都用上了。
贤妃病了,贵妃也病了,后宫琐事又不能没人管,圣人没法子,又只能把王德妃抬出来。据说这回,圣人在景阳宫说了不少好话,又是装可怜又是博同情,王德妃才骂骂咧咧同意由她先接管宫务一段日子。
但德妃娘娘也说了,她只管半个月,再往后要是孟旭还没有册封皇后,她就是一头碰死,也不再继续管这些烂摊子。
孟旭那时候也是昏了头,见郑浔那条路走不通,又难得遇到王清惠这样灵动鲜活,竟然还发梦说,清惠,要不你来当这个皇后吧?
清惠被狗皇帝气得半死,当即叫宫女把圣人撵出了景阳宫,一时传为佳话。
第107章 一百零六、其物如故
任谁也想不到,从文贤皇后过身到继后册封,这中间整整耗时一年零八个月之久。在这将近两年的光阴里,为了让郑皇贵妃答应继任皇后,圣人甚至同意让阿丑去军营里历练,跟着九城兵马司的曹诚学习行军打仗的道理。
一直以来都是郑皇贵妃向圣人妥协,他俩相伴相依二十多年,孟旭几乎从来都没有央求过郑浔什么,既是夫君又是帝王,他本不用跟这天底下的任何一个女人说好话。
好不容易破例一回,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圣人的心里难免挫败,在某一日与徐贤妃独处,还神思恍惚地问:“你说,她怎么突然就不肯当皇后了呢?明明原来,她也是乐意的。”
徐沅身上还有些去年旧病留下的痕迹,虽然靠在孟旭怀里,但被秋日夜风一吹,仍觉得有些不适,没忍住咳了一声:“其物如故,其人不存,您说呢?”
这句其人不存,圣人不知是指的先皇后还是郑皇贵妃,便诚心求教:“小沅,我倒不懂了……好像你们几个,我总是不大懂。”
皇帝老儿胸怀天下,自然不肯在女人心事上头费时间、费心力。徐沅先叫宫人们进来吹了灯,又自己爬起来放了床帐,一切完毕,才说:“您若真心爱重阿浔,于我说恁多倒是无用,就像许多事,您本应该与先皇后明言一样。夫妻之间若有心结难解,也得你们自行决断,我这个旁观者再怎么清醒,可你们这两个局中人却仍旧糊涂,不是吗?”
这都是金玉良言,更难得的是,圣人竟还听进去了。
得了徐贤妃这样的启发,圣人翌日便郑重其事地往雍和宫去了一趟,正儿八经地与郑皇贵妃说了些私话。
圣人跑这一趟,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郑浔一开始并不想与他多话,互相问候两句,便有了逐客的意思。
但架不住圣人奸滑,他见郑皇贵妃神色冷淡,就另辟蹊径,起了个极为陌生的话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阿浔,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你怎么反倒不肯了?”
虽是夫妻,却不恩爱,郑皇贵妃对圣人的好意敬谢不敏:“当年先帝定了文贤皇后,您就有意送我出宫,如今就算她过身了,我也不是您心里皇后的第一人选。这样的夫妻,要来有甚意思?”
郑皇贵妃觉得毫无意义的事情,可在圣人眼里,却事关家国天下,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就算你不想当皇后,也得替孩子想想,阿丑以后册封太子,顶个庶出的名头,就好听?”
说白了,女人这辈子就是为丈夫、为儿女活着的,郑浔越来越能体会到文贤皇后的痛楚,她的话并没有多恭敬:“阿丑是庶子,您是头一天知道吗?文贤皇后贤慧敦厚,膝下无子,您若嫌恶阿丑的出身,大可以将他记在先皇后的名下,怎么非得要我当皇后!”
“阿浔,我不是这个意思……阿丑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女人,我怎么会生嫌恶之心?你陪了我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正正经经与我并肩而立过,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我不心疼吗?从今以后,咱们做名正言顺的夫妻,不好吗?”
圣人的心里装着长春宫的徐娘娘,嘴上却又要跟郑皇贵妃做夫妻,青烟和翠雾听到了这番恬不知耻的话,在心里将圣人骂了个对穿。
等看到圣人强行将泪眼迷蒙的郑皇贵妃揽进怀里,青烟和翠雾就再也忍不住,一溜烟儿跑到了殿外。
“这叫什么事儿!陛下拿贵妃当傻子哄呢!”翠雾如是咒骂。
皇帝要佯装深情,旁人能有什么办法,青烟懒得再说谁的不是,只吩咐下去:“你少说些胡话,瞧这模样,咱们娘娘要成皇后了……”
原来盼望了多年的东西,一朝得到,竟然是这般索然无味,翠雾依旧忿忿不平:“看看先皇后的下场!圣人要是哪天不如意了,说不得又要拿发妻祭天!贵妃她清清白白一个好人,怎么就要受这些搓磨!”
郑皇贵妃是好人不假,可先皇后的品性也不坏。那样一个贤慧人,到最后也不过惨死这一条出路,见此情景,后妃们谁还想当皇后。
青烟心里担忧不尽,话语里也透出许多无奈:“贵妃也没法子了……据理力争这么久,圣人那里还是一味强逼,若此时不点头,谁知道干清宫会不会狗急跳墙?文贤皇后死了,那位还惺惺作态哭了十天半拉月,咱们娘娘只怕还不如她呢……”
郑皇贵妃自己也知道,如今的圣人已经很拉得下脸面了,一味拿乔,只会适得其反,说不定内宫又是一阵腥风血雨。她郑浔倒是不怕死,可郑家还有些不成器的货色,就是雍和宫,也还有忠心耿耿的太监宫女。
总不能叫这些人跟着陪葬的。
随着郑皇贵妃的妥协,圣人终于在德嘉九年的仲秋时节,拥有了他的第二位皇后。
与文贤皇后的贤慧敦厚比起来,郑浔这个皇后则当得更为严苛,不仅宫规内训比之前要繁杂,日常对底下人的约束也更为蛮横。内宫虽然比吴皇后治下更为井然有序,但也更容易招惹奴才们的怨恨,反倒让郑浔得了个刻薄的名声。
这人一死,众人就只想得起她的好来,不光圣人百般赞扬先皇后的懿德淑行,前朝后宫,几乎人人都开始追忆那位身负大义而亡的贤后。
而与这样和谐的舆论风口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继后的强权铁腕。
郑浔几乎没有考虑过外人的看法,拿着边关吃紧以及国库空虚为由头,在内宫里厉行节俭,不停地约束底下人谨言慎行,直把原来乱糟糟的六宫治理得上行下效,一派安然。
这样的做法自然讨了圣人的巧,再没人比皇帝更喜欢后宅安宁的了。但旁的人,尤其是太监宫女们,却止不住地埋怨继后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指责郑浔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过是个填房,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随着怨怼之声多了起来,圣人有时也会帮着惩治几个不知死活的刁奴,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得靠继后自个儿消化。
说难听话的人越多,继后办事儿就越发不留情面,对待那些不老实的奴才,该打的打,该骂的骂,自然没有人敢乱嚼舌根。
宫妃们本来人就少,见到继后这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也不敢上前多嘴,生怕自找没趣。
以郑浔今时今日的地位,除了徐沅和王清惠,还有哪个在她面前指指点点?但就是这两个人,也把话说得极为委婉。
宫务管得再好,自己又不会痛快到哪去,反倒是操心,王清惠觉得犯不上,便在雍和宫直抒胸臆:“你这又是何苦?知道的,夸你一句治家有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摆皇后架子……怪没意思的。”
徐沅也是这个想法,放了喜子去找阿丑,就跟着叹气:“文贤皇后贤名在外,你就是再怎么能干,也得不了一句好话,反惹一身是非,可不是无聊?”
无聊归无聊,郑浔也不想,可她却不得不如此:“你们当我乐意?躲清闲我倒也想,可架不住上头的人心思多,陛下急着要一位皇后,不就是要个人来干这些脏活儿累活儿?国库年年赤字,光靠圣人从公侯之家挤的那点儿油水哪行,不又得从后宫俭省?都是他一步步算好的……”
涉及到朝堂上的瓜葛,王清惠和徐沅反倒不好再多嘴。
她们俩一安静下来,宫室里没有人声,就显得有几分冷清。原本无话不说的三个人,如今在一起坐着,却因为身份悬殊,显得有几分局促。
郑浔看着面前这两个女人欲言又止的模样,先拉了她们的手,笑道:“咱们之间,还有甚遮遮掩掩的?我这个皇后,不过是给圣人打杂的老伙计,难道因为这,你俩还要与我生疏不成?”
这话又逗笑了王德妃,她近些日子的确比之前更为和蔼可亲,连说话声都低柔些:“胡诌八扯的!哪个敢与皇后娘娘生分!”
这样纯粹的玩笑话,徐沅听了,禁不住莞尔。
徐贤妃笑起来讨喜,哪怕已经当了娘,眉眼一弯的模样,仍带着旧时那些少女娇娆。
郑皇后略微年长点儿,明明颜色正好,却还要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都说美人如名将,终随时光迟暮,怎么我看咱们这位徐娘娘,倒比少时更添风韵?小沅,你是吃了甚,怎保养得这般好?”
老了就是老了,就算外人看不出来,徐沅自己却能明确地感知到精力大不如前。她并不避讳红颜白发这个话题:“吃食嘛,都是皇后娘娘按规定赏的,倒没多少特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药膳喝的多些,想是因为这个?”
药膳或许能滋补元气,但要说延缓衰老,却没人肯信。王清惠看着徐沅那一脸促狭,习惯性地掐了她的右脸:“妮子顽皮,敢在皇后跟前弄鬼,真是该打!”
左一句皇后,右一句皇后,终于把郑浔弄得不耐烦,她笑骂道:“两个鬼丫头,可不是该打!”
一句话说得三个人相视而笑,屋内的气氛反倒缓和不少。
既然王清惠看着有转性的苗头,郑浔好歹成了皇后,还旁敲侧击问她:“你是如何打算的?我瞧着景阳宫倒比往常还好客些。”
这是实话,就是徐沅也觉得欣慰:“陛下前些日子还请了王姐姐一同品茶听曲,多少年碰不到一次这样的事儿,想来是铁树开花了。”
王清惠任由面前这两个人打趣,却并不做过多的解释。与圣人吵吵闹闹这么些年,中途还赔进去一个孩子,原来一直都是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如今想通了,只觉得可笑。
当着徐沅和郑浔的面儿,王清惠知道有甚事瞒不过她俩,便实话实说:“原来多少都还在意,如今却懒得再去计较。他对我是好是坏,心里怎么想我,都无所谓了。上回兵乱,孩子也没了,知春也死了,我若再不肯好好活着,又对得住谁呢。看淡些,跟陛下相处,反倒坦然。”
人人都只说王德妃孤高自诩,但其实徐沅却知道她一直心有执念,从未看开。若真的清高,便不会对圣人多年前的猜忌和疏离耿耿于怀,帝妃二人更不会彼此置气长达十年之久。
云淡风轻,那是神仙才能办到的事儿,活人嘛,总是有喜怒哀乐的。
郑皇后或许没有那么懂王德妃,但她却盼着事情能朝好的方向发展:“陛下忙着朝政,少进后宫,子嗣上总显得有些不足。清惠,你既解了心结,不如就再勉力一回,皇子公主,不拘哪样都好……”
圆圆只怕年底就会被圣人嫁出去,阿丑今年已八岁有余,喜子也三岁多了,要是这时候生一个,弟弟也好,妹妹也好,总还能玩闹到一块儿去。王德妃要肯再生,正好也能消弭寿春公主夭折的苦痛不是。
继后肯说这样的话,就是真没了争权夺利的心思,只想平平安安把日子过下去。王清惠动容之余,又有些倾佩:“有句话我已说了多年,但今儿还是免不了再聒噪一回。陛下那样一个人,也不知哪来的福气,前有文贤皇后从容就义,后头又来个你,贤慧能干,再没甚不好的了。”
人总是贪得无厌,就是十全十美,圣人也未必满足。徐沅在一旁取笑:“阿浔说你呢!偏你奸滑,非要扯到陛下身上去!你若肯在陛下跟前使使劲儿,再生个一男半女也不是甚难事。”
事情倒是不难办,只不过王清惠实在是累了,再也闹腾不动。
她当即婉拒了郑浔跟徐沅的提议:“嫡公主敦厚,阿丑和喜子也懂事,就算风烛残年,孩子们也不大可能弃我于不顾。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你俩看顾我,难道我还会受委屈?”
郑浔近来一直都是快人快语,她先把眼前的灯盏糕推到了徐沅手边,而后才道:“人心隔肚皮,等到封太子亲王,你看他们还像不像眼前这般孝顺?喜子非我亲生,我不敢妄下定论,可阿丑这孩子,却十成十肖父。你看着当今陛下的作派,以后阿丑又能好到哪去?”
徐沅像样地拣了一块儿糕点,放进嘴里仔细品味一番后才接话:“谁说不是呢。民间盛传养儿防老,可这道理放到内宫,总显得有些水土不服。”
这些话又引得王清惠深想了一层,她如今反正是生死看淡,只微微抿嘴笑:“若能像先帝的张太妃那样,被派到玉华山里清修,余生只用在经文疏月上花心思,亦未尝不可?”
玉华山的风光自然是好的,徐沅想起多年前的见闻,难得地附和一句:“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时,定不会忘了姐姐。”
当今圣上还好好活着呢,现在就发这些白日美梦,郑浔忍不住要站出来打破:“有文贤皇后牺牲在前,咱们这些人,总还能活到寿终正寝的那天,彼此守着过日子难道不好?非要零落天涯才开心不成?可不许再提遁入空门这种话!”
王清惠也就是随口一提,并没有一定要出家的意思,她怕郑浔与徐沅过分担心,还做了个似是而非的保证:“你们放心,若有儿女福分,我会留心的。”
第108章 一百零七、珠履三千
有圣人的催促在前,郑浔成了皇后,屁股还没坐热呢,就得着手预备永嘉公主的婚事。
唯一的嫡公主,大婚的具体事宜自有礼部拟定章程,送嫁迎亲这等繁文缛节亦不用帝后费心。只有些闺房私事,必得郑浔这个继母出面点破才行。
这些话看似简单,讲究却多,说得深和说得浅,结果必然不同。若只看情分,郑浔自然愿意把夫妻之道与永嘉公主讲个透彻,但碍于继母的身份,又怕公主不领情。
青烟看出来继后的为难,站出来说了句明白话:“您继任皇后,大公主面上虽一言不发,可回回见面,却连母后都没唤一声……她对您心怀芥蒂,许多话不好直说的。”
圆圆是个懂事的孩子,郑浔也是发自内心的疼爱这个姑娘,并没把青烟的话往心里去,反而不再畏首畏尾,领上两个贴身服侍的人,风风火火往凤阳阁去。
雍和宫离凤阳阁并不算近,翠雾一路上都在抱怨皇后不该多事,公主出嫁,男女之事自有嬷嬷们教引。再不济,太后还在慈宁宫好好地,不也能帮忙说两句话?
太后是祖母,正经人家哪有老人出面教孙辈这些的。这些本是文贤皇后的事儿,是为人母亲应尽的责任。郑浔将心比心,又想起先皇后死得惨,许多事也不想再计较,只靠着鸾轿后壁打起盹儿来:“好了好了,别唠叨了。”
继后的仪仗到凤阳阁的时候,永嘉公主正在清点先皇后留下来的衣物首饰,既定了腊月初十大婚,就得赶紧拾掇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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