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又到景阳宫给王娘娘报信,大概意思就是说生辰那天最好还是要像模像样地描眉画鬓,圣人要亲自来替王德妃娘娘满斟寿酒。
最后回了干清宫,又对着圣人好一番苦口婆心地劝,话里话外都是要圣人好好跟德妃娘娘相处,彼此都是经过生死考验的大人了,再别闹小孩脾气才好。
赵德胜这样费心,郑浔和徐沅自然不会添乱。她俩只盼着王清惠好,有这样的反应也不稀奇。
真令赵德胜觉得意外的,反而是圣人跟王德妃。这两个别扭了十多年的人,竟然真有那么一个夜晚,心平气和地对坐,两个人的脸上都只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小秋良月,香浮宝鸭,台上唱祝寿曲的戏子伶人四散而去,可景阳宫的香烛灯火却依旧锦绣辉煌。宫人内侍们来来往往,满堂欢笑。
从东宫到内宫,王清惠身边第一次出现此等繁华景象。天家富贵本迷人眼,她却跟没看到似的,一味只忙着共圣人举杯对饮,和圣人交谈玩笑。
圣人也不似以往那样生冷,虽没有多少甜言蜜语可听,却还知道托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劝王德妃的酒。
“你原是雅量,我以前怎么一点也没察觉?”
今夜的酒是混着黄梨泡出来的秋露白,带有些许果子味儿,并不算烈。但孟旭三杯下肚,还是说起了醉话,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清惠不怕吃酒,却很容易上脸。这会儿已经两靥微粉,说出来的话豪气干云:“不是我爱说嘴,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徐沅,您这位皇帝陛下又拿正眼瞧过谁呢?事后诸葛,多有意思……”
她这样一句接一句地嬉笑怒骂,孟旭就知道,原来王清惠这样的冷心菩萨也是能俏皮活泼的。
她不再是东宫那个对枕边人避如蛇蝎的太子昭仪,也不是后宫中面冷心淡的王德妃娘娘。尽管她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云髻一丝不苟,罗衣软雾香云,乍一看,连眉眼都还是旧眉眼,似乎并无多少不同。
可孟旭这样遥遥看她,总莫名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还是哪处变得不一样了。
他想起他们上回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她总还是霜雪一般的人物。何至于今夜,就变成了一濯平湖,唯余静谧呢?
孟旭忐忑地朝王清惠伸出手,几乎不遗余力地将她的手扣在自己膝盖上,又问:“咱们……好久没这样说过话了。”
那时候,孟旭是踌躇满志的,他总以为清惠会对过往种种释怀,毕竟她这些日子以来,是那样的温柔敦厚。
孟旭总侥幸地想,时间会将一切都改写,曾经一身傲骨的王清惠,最终也会变成郑浔、徐沅那样进退都合乎帝王心意的女人。
从被圣人拉了手,清惠的头就一直低着,她在看他们十指相扣的地方。嘴里发出嗤嗤声,像是在笑。
可当她再抬眼看向孟旭,却出人意料地满脸泪痕,她颤抖着声音问:“您来了,您又走了……您知道我无法拒绝。可我又实在没有阿浔、小沅那样的好脾气……彼此为难了这许多年,还不够么?”
听了这样凄苦的话,孟旭又哆哆嗦嗦地把手拿回来,清惠的眼泪簌簌而落,他不敢替她擦。
十数年的光阴过去,孟旭对这宫里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带有愧疚。经历过叛军屠城,今天的王清惠再说任何大逆不道的话,他都不好意思再像当年那样仗着皇帝身份高高在上地处罚她、冷淡她、责怪她。
她是差点惨遭叛军屠杀的人,她为他诞下过并无生息的女儿,他们之间早已债台高筑,再不能像昔年那样只谈你情我愿。
孟旭后来又劝了清惠几杯酒,盛宴终了,他并没有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在景阳宫留宿。反而夹着尾巴地去了长春宫,徐沅问他怎了,是不是又跟清惠闹气了。
这位不可一世的君王却只是苦笑,并不作答。
徐沅见圣人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好深问,只躺在床上琢磨,翌日还是得往景阳宫去一趟,至少要看看清惠是好是歹。
徐贤妃的盘算并不坏,奈何世事难料,景阳宫当晚就乱了起来。圣人一走,王娘娘就犯了高热,周身烫得骇人。
袭夏一开始误以为自家娘娘是酒醉发烫,又因为这酒是跟圣人喝的不敢声张,只鲁莽地服侍王德妃喝了几大碗公的解酒汤了事。
等到了后半夜,王清惠的意志越来越昏沉,原先的高热尽退,她那单薄的身子反倒冷得像块冰似的,好几床秋被也捂不热。
袭夏急得在病床前乱转,又命人烧了热水,笼了炭火,一遍一遍用热水给王清惠擦身子。
等把她半边凉透的身子擦得有些热乎气儿了,袭夏就喜极而泣:“您醒啦?可吓死奴婢了……”
王清惠这一场梦,大概要做到头了。景阳宫还彻夜点着银烛,她觉得有些碍眼,便叫了袭夏的名儿:“叫两个人把游廊上的宫灯取下来,我看着晃眼睛。”
话音刚落,小宫女又另端了一碗黑糊糊的汤药上来。
王德妃娘娘的身子到底是何情况,袭夏比外人知道的多。
她也不去管那些无谓的灯烛,只从小宫女手里接过药碗,往王娘娘嘴边喂:“外人看起来,您比往日温柔可亲……可奴婢却知道,您是连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都骗的人。这两年多以来,您就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在人前,您对着所有人都笑,可在人后,您却是梦魇缠身。午夜梦回,从来都在唤寿春公主并知春姐姐的名字……若您肯想开些,奴婢明儿就去请太医,与您好好瞧瞧病,行么?”
怎么能请太医呢。
王清惠就是想慢慢把自己熬死,或者借逆龙鳞之名,问圣人要三尺白绫或一杯毒酒。在宫里这么久,她已经烦了累了,厌倦至极,就想清清静静离开这儿,再寻个新去处。
王德妃这个人,是真的形同枯槁了。
汤药喝下去,王清惠的身上却没有出现想像中的温暖熨帖,反而灼伤了脾胃,扶着床沿重重咳嗽起来。
袭夏再想不到王德妃的身子已这般虚弱,只当是熬药的小宫女偷懒,连救命的药都不肯用心,便对着门口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好一顿骂:“作死啊你!”
小宫女不敢跟掌事姑姑强嘴,眼里包着泪花,委委屈屈跪下来磕头请罪。
王清惠心知自己这病与人无尤,便笑着朝那小姑娘招手:“你且下去罢,这有人伺候。”
袭夏还想再骂两句出出气,可床上那个又在这时咳出一滩血来,令人无所适从。
急得狠了,袭夏逮着人就骂:“咳血这个老毛病,这一两年反反复复多少回,奴婢说请个太医,您非不要,这可怎生是好!”
不过就是脾胃连接着心口隐隐作痛,王清惠尚且耐得住,甚至吐出这一口鲜血来,她身上还更觉轻便,只安抚道:“医得了身,医不了心,无甚用处。你别忙活了,我心里正欢喜,你过来陪我说会儿话。”
袭夏拿湿帕子仔仔细细替王清惠擦了嘴边的血渍,过后才轻声问:“您想说个甚?奴婢听着呢。”
“我的日子要到头了……”因为气没喘匀,王清惠说话还有些嘶哑:“你和知春是从余杭上来的,若还想回去,我跟徐娘娘交代一两句,定是能成的……”
提到余杭,袭夏又抑制不住悲声大作:“来是三个一起来的,如今知春姐姐殁了,您留在宫里,奴婢一个人,不想走……江南风光再好,奴婢也不想走……”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清惠却只是浅浅一笑:“慌什么?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她越是这样云淡风轻,袭夏反而愈发惊慌。担惊受怕一整晚,只等天亮了坤宁宫有人活动,还是把王娘娘病重的消息透给了继后知道。
郑皇后猛然听闻王德妃娘娘身患重病,简直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她眼里,王清惠近来脸上一点愁苦之色都见不到,更别说憔悴病容。更有甚者,那个人昨晚上还能侍寝,听说还跟圣人有说有笑的。
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宫人们四处嚷嚷,说王德妃病得吐血,郑浔却怎么都不愿意相信。她又把袭夏叫到坤宁宫仔细盘问,追根究底地,非要把清惠身上的病问个水落石出。
“你细说说,她到底是个甚样病?”
袭夏不通医术,继后问她王娘娘得的甚样病,她又哪里说得上来。只有俯首痛哭罢了:“近些日子,我们娘娘在您和徐娘娘面前总是一派和乐,可回了景阳宫,却是整日整日地神思恍惚……永嘉公主大婚后,她又新添了一宗咳血的病,也不知是不是当年难产坐下的病根儿……皇后娘娘,求您救救我们娘娘!”
郑浔听到这些,就想起清惠独自一人生产时所受的苦。她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过那个早殇的孩子,甚至徐沅偶尔缅怀一两句,清惠还若无其事地说,都没事了,已经过去了。
可细细想来,哪有什么伤痛是真正能时过境迁而不留痕迹的呢?
郑浔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去了景阳宫。
看到的,却是王清惠一脸平静地闭眼将息,而徐沅就坐在她床前,暗自垂泪。
徐沅见来人是郑浔,慌得直往她怀里扑:“宫人们一早来报我,说清惠病了……我到这儿一看,她就已经是这个人事不省的模样了……”
郑皇后安抚性地拍拍徐贤妃的背,把人往正殿引,边走边商榷:“是又跟陛下两个人斗狠了么?瞧着虽然不像,但她这病,来得也太蹊跷了。”
圣人昨晚虽歇在了长春宫,可徐沅却也是一头雾水。她垂下眼眸,说不出一句准话:“以往总吵啊闹的,可昨晚大概还是相安无事的……陛下那里,并未说一句王姐姐的不好。”
郑浔听了这样举棋不定的一番话,顿觉惊怒并起:“你糊涂!他们两个,想也办不成甚好事!怎么也不早些警醒?”
道理徐沅也知道,她只是心存侥幸,总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谁知道反而弄巧成拙呢。这时候也只有对着郑浔痛哭:“阿浔,是我想错了——”
谁知郑浔却按了她的手,恨声道:“不怪你,情天孽海,谁又逃得掉呢?”
王娘娘不得圣人爱重,又没有子嗣,病了就只有郑皇后和徐贤妃还肯守着她。余下的人,永嘉公主在府里养胎,喜子年纪小,过来也是添乱。剩个阿丑,又到了讲究男女之别的时候,不好在母妃的宫室里长久逗留,只能在晨间匆匆看望几眼。
圣人倒是一早就知道了王德妃的病,却也没有提亲自探望,赵德胜知道圣人这是近乡情怯,也不敢多劝什么。兴许王娘娘就这样去了,圣人心里还好受些。
圣人都这样不闻不问,其他宫妃们看菜下碟,自然也不会乱出风头。虽有皇后和贤妃夜以继日地苦守,景阳宫倒比之前更显凄清。
第111章 一百一十、归卧故山
清惠这一病,就是小半年不见好转。
郑浔和徐沅白日里总陪着她,瞧她的气色却不大像个病人,面色红润,又爱说话。她往年那些静默,这一个秋冬都叫补回来了,若有时候实在兴致高,清惠那张嘴就变得喋喋不休,简直称得上聒噪。
六宫多琐事,郑浔不像徐沅那样时时都有空,所以总是徐王二人独处的时候多。徐沅看清惠眼神晶亮,说话也中气十足,心底就生出希冀,总觉得她身上这病开年一定会好。
后来圣人也拨了张淮安到景阳宫伺候,那个医道纯熟的白胡子老头也断言,王娘娘这病,过了今年冬天就会康复如原。
果然,王德妃由着张淮安治了一段日子,原来卧床不起的人,如今也能颤颤巍巍地走上几步了。
没要宫人们搭手,郑浔和徐沅一左一右搀着清惠的两边臂膀,她那步子虽是歪歪斜斜的,但每一步却走得十分康健有力。这样在寝殿里窸窣走了几个来回,不光清惠动得浑身发热,就连郑浔和徐沅也是满头大汗。
清惠瘦脱了相,但骨头却日复一日地沉重,徐沅跟郑浔两个人尚且托她不住。到最后,还是袭夏上来撑起王德妃的后背,这样她才能继续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发了一场暴汗,好像连周身的镣铐也都卸下来了,清惠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泰。窗上糊着明纸,衬得外间出奇地洁白,她便转过头问郑浔:“是下雪了么?”
初冬时节,瑞雪连绵,新春一定大吉。郑浔笑着替清惠紧了紧衣领,说:“晚来欲雪,倒是饮酒的好时候。等你身上安泰了,我在清音阁请好戏,咱们不醉不归,成么?”
郑浔说完还有些意犹未尽,又赶忙担保:“你若嫌弃内宫拘束,咱们还可以去南苑,就像小沅昔年所言,幕天席地,跑马冶游……有我这个皇后打头阵,再把这一宫的女人都领上,料想陛下那儿不敢推脱。”
清惠却只是抿嘴笑:“阿浔,我不至于那样贪杯……”
和这宫里许多人都不过泛泛之交,唯一个徐沅,还真有些难以割舍的情意。于是清惠又把头扭到徐沅那一侧,悄声道:“ 我绣篓里还有一只手炉套子,是你喜欢的飞鹤绕梅,从一入夏就开始缝,到底也只得了一半儿。你自个儿拿回去罢,只别跟阿浔说,我没替她预备……”
徐沅哪听得这样交代临终后事的话,稍稍侧过脸去,顷刻间泪如雨下。
只不过她这样一啜泣,郑浔又怎么再抑得住悲音呢。她们俩就这样不约而同地互相扭过头,各自擦拭着各自脸上的泪水,剩一个清惠被架在中间,心境低徊,独得无尽杳冥。
生死一事,原不就是这样毫无定数的么,纵哭得死去活来,又有多大意思呢?
清惠最后指着窗外,叹息道:“别哭了,我人还没死呢,你们反把我哭走了。我想去外头踩踩雪,领我出去,好不好?”
屋里暖和,出门却要添衣。都这时候了,也没人驳王德妃的话。郑皇后跟徐贤妃再算上各自的贴身侍女,七手八脚地,把清惠裹得像个只会喘气的棉花袋,又才命宫人们拿伞提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去看雪。
到底挨了时候,天色已不比先前亮堂,只没黑透,但风却已经很大了。呼呼喝喝地,像能吃人一般。
这并不是个赏雪的好时令。
清惠大约是太瘦了的缘故,就算不站在风口上,身上的大氅也还是叫寒风刮跑了,只剩一件深竹月色的褙子挂在身上摇摇晃晃。
宫人们见状,又免不了一场忙乱。
清惠看宫女太监们在雪地里追着一件衣裳跑,很觉得有趣,也不再一味有气无力地靠在郑浔和徐沅身上。
她反而奋力挣扎着摆脱身边人的围困,踉踉跄跄地冲到满是积雪的院子里,双脚像鸭蹼一般前后扑腾,在濛濛落雪中畅快地笑闹。
这时候的王清惠,总是活活泼泼地,皇后贤妃,太监宫女,谁也捉不住她。她就那么肆无忌惮地在雪地里又跑又跳,时哭时笑,身上一丝丝的病气都没有。
郑浔和徐沅恓惶地跟着王清惠跑出来,她们想把她拉回到没有风雪的地方。可雪地里那个人的神情,却是前所未见的明朗,有那么一瞬间,她们都觉得她这是病好了。
就这样闹了好一会儿,清惠终于支撑不住,直愣愣地栽倒在雪坑里,一动不动。
徐沅跟郑浔两个人赶忙去扶她起来,只看见她那手心处还紧捏着几片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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