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快化成水,湿湿嗒嗒地不干净,徐沅就用自己的袖口替清惠擦拭手心,一面擦一面哭:“我看你也是要死了!不然怎么这样糟蹋身子!”
内侍们一拥而上要来抬王德妃进屋救治,郑浔发狠似的骂人:“漫天风雪,终归无物!你攥着那坨子冰作甚!”
清惠的身上还是诸多病痛,她还是不停地往外咳出红黄相间的口痰。但她心里总觉得很痛快,是在内宫煎熬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痛快。
回到病床上,她还轻抬起手腕给郑浔和徐沅看,笑道:“你们瞧,什么都是假的,但雪是真的……你们为我流泪,老天爷为我下雪,我这一辈子,一共也就遇到这么几个真人真事,还不许我高兴一回么?”
她说是这样说,但其实风雪千家,这一场夜雪,哪里就是为她王清惠而落呢?
不比内宫其他人,王德妃娘娘到这人世来走一遭,才是真的甚也没捞着……白活一世罢了,哪有什么东西特意为她而留。人生如此,又怎叫人不心灰意冷,只求速死呢?
可以想见,王娘娘此番经风受雪,她那病,便只能继续病着,没个尽头了。
王德妃一冬都是这样三灾两病,圣人有时实在抹不过情面了,也来瞧过两回,不过略坐坐,然后吩咐底下的人好生侍奉。别的话,倒不见他说。
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圣人似乎也觉着可怜。人还没死透呢,先往余杭王家赏了不少东西,充作慰问。从王清惠选秀进宫,也就是在东宫的头一两年,母家还能跟着得些体面,再往后,她这个无子无宠的德妃,反而成了家里人的负担。
这回因为病入膏肓,还得了一回满门荣耀,外头的人倒只看着皇帝仁厚,又说了不少歌功颂德的话。
半点不提清惠病中所受的苦痛。
她自己亦早将生死看淡,只每日看着郑浔与徐沅轮流在病床前值守,心中到底不安,迫于这两个人的深情厚意不好辜负,便老实本分地喝了不少汤药,强撑着熬过了这个冬天。
郑浔和徐沅两个人尽心尽力地守候,看着病床上的人渐渐地又隐了颓色,面色泛红,又有了安泰之兆。张淮安一直没离过景阳宫,跟主子们回话,总也说王娘娘不似往年那样心思重,只需再静养些日子,八成无碍。
旁人的话还能说是阿谀奉承,但张太医总还有看家本领在,有了他的担保,郑皇后与徐贤妃也不再整日整日宿在景阳宫里,如今只白日里来瞧一遭,晚间又各自歇息。
是日青阳霭霭,风轻云暖。
徐沅惦记着王清惠前日说想吃六必居的酱菜,恰巧今儿孟旭又托人从宫外买了回来,便兴高采烈地带了一碟子开胃小菜并一盏燕窝往景阳宫去。
酱菜本不是甚稀奇的东西,别枝和惊雀想到王娘娘这一遭病得沉重,有意劝徐娘娘再多带些滋补的药膳。
两个丫头是好心,可徐沅的心里却没来由地有些膈应那些治病救人的汤汤水水,当即摆了头:“盼着她此后无病无灾才好,虚不受补,还是循序渐进为上。”
既是点明要送往景阳宫的东西,宫人们装点的动作自然也很麻利,不多一会儿,徐沅就能坐上撵轿,晃晃悠悠地去探望王清惠。
从王娘娘病了,景阳宫的门槛都快被郑皇后和徐贤妃踏破了,太监们远远见到徐娘娘的仪仗往这边来,自有眼尖的往内殿通传。
春日里人虽困倦,但胜在天清气朗,王清惠连病中的颓唐都扫去不少。一听袭夏说徐沅要来了,她的兴致更高,还问可不可以打会儿秋千。
王娘娘的身子骨虽比年前气若游丝那两天要好上不少,但袭夏想到她总背着人咳血,便答道:“您如今受不住折腾,这样吧,奴婢在槐树底下给您安置一张藤椅,您躺在上头晃一会儿,倒比秋千得宜些。”
王清惠知道自己眼下谁也拗不过,心里虽有些为不能打秋千感到憾然,但最后还是妥协:“也好,等小沅来了,还能与她一道说说话,再好不过了。”
美人横卧,春风不度,自是良辰美景。徐沅见王清惠难得愿意出来透透气儿,脸上的笑意更盛,双脚刚踏进宫门,嘴上就嚷嚷开来:“姐姐今日好雅兴,倒衬得我是个俗物了。”
俗不俗的,不过是说来逗闷子罢了。王清惠强撑着半坐起来,连身上盖着的毡毯滑落在地都不曾察觉,只顾着对徐沅笑:“阿浔刚走,你就来了,也不嫌路远折腾。”
若说王德妃病这一回,能落着甚好,大概就是圣人对她的态度再不比往常冷淡,景阳宫今时今日亦能得两分尊贵,就连皇后和贤妃日日往这儿来,也不见哪个敢在背后嚼闲言碎语。
圣人既默许,徐沅便来得更勤快,哪里还会嫌弃折腾。如今也只轻手轻脚地将王清惠按回躺椅上,又替她盖好薄被,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说:“我不来守着你,就怕你又像去年冬天那样在雪地里撒欢,弄丢了小命!”
徐娘娘虽是常客,无需过分礼敬,但袭夏还是与她搬了交椅,添了茶盏点心,顺带着打趣一句:“您真爱说笑,若不是有您和皇后娘娘日夜守候,我们娘娘哪里能撑到今天?”
清惠平躺着,看着气色倒还好,徐沅一屁股歪在椅子上,说起话来愈发不管不顾:“你家娘娘本事大着呢,只不叫你这个黄毛丫头知道罢了!”
本事再大,也是一介凡人,逃不过六道轮回,躲不去生老病死。能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倚靠片刻,再与徐沅贫嘴一二,王清惠就不想再多计较。
所以就算知道徐沅话里有话,王清惠也照旧不露声色,只闭上眼睛淡笑,回道:“受宠多年,还未见徐娘娘跋扈过,今儿这副七倒八歪的模样,还真像那回事了。”
喜子都能在南书房讲经论道,又见多了圣人的真情假意,徐沅就再不似昔年小心谨慎。在王清惠面前,她更是无所顾忌,四仰八叉地靠着交椅,瘪瘪嘴说:“大不了就是跟先皇后一个下场,反正活着也是无趣。”
王清惠自己半条命还在阎罗殿里没收回来,可听了徐沅的负气之语,又慢悠悠地瞪她一眼:“纵要死,也不能跟那位一个下场!”
在病人面前说死啊活的,总归不吉利,徐沅只好改口道:“说着好玩罢了,哪里就能当真了?倒是姐姐你,好容易大病新愈,虽面上看着尚可,就不知心里的症结,医好了没?”
心病难医,世所公认。
王清惠心知躲不过徐沅的层层盘问,言语间也不再躲闪,直言不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跟阿浔,总觉得我是因为圣人,抑或那个早夭的孩子才病的,是也不是?若为这些,倒多余操心。我这病,若说为着他们,确也为着他们,若说不为他们,二者干系也不大。我这样说,小沅,你明白吗?”
这话并未讲得有多透彻,但徐沅还是听懂了,一杯清茶入肚,再开口,就是怅惘:“痴活半生,到底是我将姐姐小看了去。只当你与他连女儿都有过,往年再是冷淡,日子久了,总也能重新热络……谁承想,会是今时今日这番离心离德呢?”
清惠听到这样的稚气之语,只是轻笑:“圣人宠了你十数年,个中滋味,你最清楚。就算你一贯冷静自持,可情绵意好之时,难道就没有刹那的心旌摇曳?徐沅,爱恨嗔痴,你自个儿说得清楚吗?”
徐沅被这话问得怔忡——她的确无法说清自己对孟旭的感情。
若说喜欢,或者是爱,徐沅自己都觉得可笑。可若说不喜欢,或者不爱,往日那些厮守,那些甜蜜,又的的确确存在过,作不了假。
甚至就在昨晚,孟旭还将她扣在胸前,指天誓日地说,只要她高兴,干清宫众人,包括皇帝在内,都随她调遣,绝无反悔。
天底下能得帝王一诺的人,又有几个呢,可这样的殊荣,徐沅却不想要。
她觉得后怕。
对皇帝动情,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徐沅不想跟这后宫里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靠着帝王的施舍或怜悯过活,最后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徐贤妃在众人眼里,一直是宠辱不惊的典范,是得失随缘的楷模,是脾性温和,少见哭闹的贤慧后妃。
却唯独不是一个情感完整的人。
偏命运又爱玩笑,非叫徐沅遇着孟旭,这个既有情又无情的帝王,不管对旁人是如何的君威难测,对长春宫的徐娘娘,大体还是好的。
大多数时候,孟旭总是缱绻温柔,体贴迁就,叫人不动凡心也难。
这更加深了徐沅的痛苦,她宁愿孟旭是个坏透了的人,宁愿自己也跟其他人一样,得不到帝王的半点真情。总好过现在,爱,爱不彻底;恨,恨不入骨,犹如水中浮木,上下无凭。
才是真的难捱。
徐沅正多思多虑,王清惠见她久不接话,就反应过来自己戳中了她的心事。一着急,咳血的毛病又要发作,颤颤巍巍朝徐沅伸手:“是我不好,你别乱想……”
眼前的人旧病复发,徐沅哪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她连忙回握了王清惠的手,催促立在一旁的袭夏:“快去请太医啊!”
袭夏了然地看了王德妃一眼,脚下的步子却怎么都迈不出去。惊雀一看袭夏的神色,就知大事不好,立时抢先:“姐姐先别跑动了,王娘娘这儿,还得要姐姐服侍。先叫人将二位娘娘请进屋内,我这就去请御医来看诊。”
徐沅看着地上那一滩触目惊心的鲜血,又气又急,只等内侍们将王清惠抬到床榻上,她便朝袭夏发了火,喝道:“张淮安昨日还说,她这病只需静养就好,怎么今儿又成这副模样了?你们主仆到底在打甚样的哑迷!连我都骗,好狠的心!”
王德妃一心求死,袭夏哪里拦得住,如今被徐贤妃撞破真相,她还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娘娘问过张太医,她这病,已到了药石罔灵的地步……她又不想您与皇后娘娘担心过甚,便跟太医一道扯了个谎,这事儿,陛下也是知情的……徐娘娘,奴婢,奴婢也没法子啊……正月里娘娘的身子还好些,到了二月柳絮纷飞,她咳血的次数只多不少,夜夜惊坐而起,生生把人作践没了……”
徐沅这时候如何听得这些有啊没的,只对着病床上的人泣不成声:“生既无欢,死有何益?王清惠,我与你这般要好,你一心求死,又何曾知会过我……”
过往种种,不可尽述,王清惠心知自己命不久矣,却不愿意死在今天,害怕吓到徐沅。她有意扯着嘴角笑一笑,可五脏六腑的疼痛又让她浑身抽搐,只能硬抓着床沿,嘴微微一张,又是鲜血汩汩。
徐沅见了这样的情状,再顾不上气恼,一边痛哭,一边将王清惠揽进怀里,死死按住,哀求道:“张淮安就要来了,你且忍一忍,无论如何,再多陪我走一段路……清惠,你若长辞,日后在这宫里,我再没有伴儿了……你别走,好不好?就当我求你了……”
回光返照的时候已经过了,王清惠只感觉身上的力气逐渐被抽离,而她自己,却连呻吟都吃力,磕磕绊绊从嘴里挤出来半句话,她说:“小……沅,别……哭了……”
这话倒不像是安慰的话,更像是王清惠的催命符,她趴伏在徐沅胸前,喉咙里像是藏了铁匠的风箱,粗重地喘息几声之后,就再没了声响。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见王德妃不再抽动身子,便知人已经殁了,只对着徐贤妃磕头,齐声唱道:“还请徐娘娘节哀!”
人已经没了,徐沅此时只觉得恍惚,她不肯接受现实,又拉了别枝的手,问:“好好一个人,这样就没了?”
别枝亦是泪流满面:“您别难受,王娘娘已有了无人可扰的好去处……您宽心些,娘娘一定会早登极乐的……”
与世长辞,早登极乐,这两个词说得徐沅眼前发黑,她强稳了心神才不至于晕厥,又赶忙摸了王清惠的侧脸,一直等到她通体冷硬之后才放声大哭。
高位娘娘都在哭,太监宫女们自然也不能示弱。等张淮安匆匆赶来,就只看到徐贤妃静默,王德妃死寂,他稍动些心窍,就知珠沉玉碎就在眼前。
病患身先朝露,张淮安这个医者本应告退才是,可碍于皇帝的吩咐,他又只能向徐贤妃请旨:“王娘娘已然亡故,还是早些入土为安才好,还请您早些拿个主意。”
人死不能复生,徐沅一个贤妃又待如何,她只能木然地起身离开,扔下一句:“报与圣人与皇后知道罢……”
第112章 一百十一、背灯偷揾
圣人与继后早先就得了王娘娘亡故的消息,两个人里,还是只有郑浔肯出面。她是皇后,总得替早逝的嫔妃把后事料理起来,至于圣人,且没哪个敢催逼他来看一个短命的皇妾。
干清宫的大臣倒是一早就被赵德胜疏散了,王德妃再不济,也是随侍东宫的老人,她若去了,想来圣人总要伤心一阵。
赵德胜原跟着孟旭的时候就不年轻,如今更是老态毕露,佝偻着回话,孟旭一时不忍,就骂他:“屋里就咱们两个人,跪来跪去的,不嫌麻烦?”
帝王体恤,赵德胜也不虚客气,便略略挺了腰,回话道:“皇爷,旁的倒罢了,王娘娘这一去,丧仪之事自有皇后娘娘周全,唯一不好的,怕还在徐娘娘身上……”
徐贤妃此刻过得煎熬,圣人用脚趾头也能想得到,他不耐烦地扶额反问:“用你说?朕自己没长眼睛?”
这话虽然冲,却到底没有带上多少私情。赵德胜免不了在心底替早死的王德妃感慨一回,但凡入不了圣人的眼,死去活来千百回,又怎样呢?
上回文贤皇后过世,圣人还像模像样地哭了一遭,如今轮到长久冷淡的王娘娘,竟连一个哀戚悲悯的神色都落不着。圣人还反倒在这儿为长春宫的徐娘娘是哭是笑而发愁,未免太可笑了些。
这些话说出来就没多大意思了,赵德胜心里再清楚,嘴上还是只捧着圣人:“您对各位娘娘,再没可说的。逝者已矣,生者节哀,王娘娘福薄,去了只有惋惜的份儿,总不能叫徐娘娘跟着伤了身子。奴才可听说,徐娘娘在景阳宫哭得背过气去,一盏茶的功夫才缓过来……”
圣人一听徐贤妃伤心坏了,立马站起身来,想也不想就说:“咱们去瞧瞧她!”
既是帝王有令,龙撵到长春宫的速度自然也不会慢。
徐沅像是早就料定了圣人会来,隔着屏风就轻声问:“陛下,是您吗?”
孟旭本来怀里还抱着刚下学的儿子,这时一听徐沅的语调,又将喜子放到地上,温声细语地哄他:“我与你娘亲有话要说,喜子先下去,好不好?”
喜子从来也没经历过严父,对圣人,他一向是亲近大于畏惧,这时候还敢发问:“儿子听宫人们说,王母妃不在了,娘很伤心……爹,甚叫不在了?”
阿丑三四岁上就已通晓世情,如有不懂未知的地方,孟旭还会多加训诫和勉励。可对上喜子无知,孟旭又舍不得苛责,并企图保留他的童稚之心:“你王母妃出门游历去了,你母亲正生她的气呢,我得先劝劝她,她才不生气。”
听说崔师傅嘴里的周游列国竟能成真,喜子高兴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甚至还拍了一下手,雀跃不已:“真的吗?王母妃真厉害!如果是这样的话,爹,您就好好劝劝娘,叫她别伤心了!”
喜子由内侍们领着,蹦蹦跳跳往外走,而圣人,则穿过屏风,见到了泪眼汪汪的爱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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