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冷笑道:“请泾源军中的那些连小儿高热都看不好、半辈子连女人的手也没摸过的军医来照料么?将军当翟家就这般好糊弄?”
马侯被质问得一时语塞,头骨处更加疼痛欲裂。但他向来自负,从不曾将女子当回事,自然更不会在解忧面前服软。“翟夫人若嫌弃军中无圣手,那马某便去别处另寻名医,未必非指望这一个。”
解忧也不被这一句话给轻易搪塞了,紧追着便问:“那请问名医现在何处?几时能来给我问脉看胎?将军又如何能确定这尚未有数的名医,定能保我母子平安。”
这自然是谁也不能担保之事,马侯被她厉声责问,原本便疼痛不堪的脑袋嗡嗡地直响。解忧却没等他换过气来,又追着道,“将军是领军带兵之人,凡事总要讲个公道,才可让众人心服。这女医到入府几日,除了给小公子看病、为我安胎之外,并未去过别处,更没有可能接触到将军。她医术精妙为确凿之事,谋害之罪却未有证实。何以就该这般重刑相加。若因此莫名枉死,那除了让真正凶手更加嚣张、让有心相助泾州府的人离心,便无可能再有别的收益。”
马侯恨恨地盯着解忧,眼中瞬间迸发出无数杀意,伺候在旁的许娘子等人见状皆低着头,不敢直视。解忧站在原地不退半步,漫天皆是云与夜相互交错,欺欺地压在头顶,沉闷得教人喘不过上气来。马侯讲理不过、硬来不成,虽有一颗疑心,如今被逼至此处,最还是熬不过身体疼痛,砰地一声,跌坐身后的高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解忧往前轻轻走了半步,身穿的披风下端缀有一圈软软的流苏,被风牵动流转,在脚边摇摇晃晃。她的双腿却愈发稳了,方才的惊恐与震惊全然不见,有一种豁命相争的力量,“我相信将军是明智之人,不会因小而失大。”
马侯最终还是松了口,叹气道:“你可以把她带走,但若有一日查实是她所为,翟家需担这包庇之责。”语气虽硬,但那头疼之苦非凡人肉体所能忍耐,话至尾音时,几乎控制不住,一层一层冷汗涔出来,额头上包着的头巾已浸湿了大半。
第158章 一百五十七金毒(一)
马侯对京羽当真下了狠手,揭开衣物,身上纵横交错数十道鞭痕,条条见肉。有些地方甚至被倒钩翻起了皮肉,连成一片,高高肿起,殷红的血水止不住地往外冒。
两个来帮忙的女使见到这般模样,吓得眼泪直落,手不住地哆嗦,几乎打翻手里的水盆。解忧没有哭,冷静处理伤口,跟她一样坚强的还有丫头。两人一片一片地将衣服碎片从京羽的血肉中捡出来,用温水一点点擦去血迹,又找来止血化瘀的外伤草药,一一敷好。这样忙乎了几乎一夜,中途京羽疼醒了几次,解忧见机便将早准备好的浓稠的米粥ʝʂɠ灌她喝下。好在京羽向来体健,此番受伤虽重,但多是皮肉伤,浑浑噩噩睡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京羽便醒了。被丫头搀扶着,小口小口地喝下解忧喂来的汤药,还忍不住皱眉道:“文药武煎,药力至少损了一半。”
窗外清风柔美,阳光密而繁盛,有一群一群嗡嗡的蜜蜂飞过,一派春色旖旎,教人几乎忘却了昨日的凶险。解忧鼻头酸酸涨涨的,嗔怪道:“别嫌弃了,我拖着身子伺候一夜。你可担心折福。”
京羽低头轻轻笑了笑,一头乌发散落在身旁,面上半分血色也没有,宛如一张毫无瑕疵的白纸,“要折福折寿的人可不会是我。”
“是他。”解忧紧接着说。
两人相视一笑,京羽放下手里的小碗,看着解忧郑重地说,“我没下毒。”
解忧点点头,“我知道,你是医者,生来只会救人命,从不强夺人性命。”
京羽见她明白自己,很是欣慰,整个人随之便放松了许多,借着枕头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认真想了想,又说道,“可如今看来,纵然我想救、他也愿意信我,也是回天无力了。”
解忧惊愕地看着京羽,她从不轻易判定他人生死,可一旦被她断定将死之人,那便真是生机渺茫了,“什么毒这么厉害?”
京羽摇摇头,谨慎地说:“我没有切过脉,没有细细查看过。只能见到眼角、指根微微发青,如今已经出现了头疼,落齿的情况,我才猜测他这个毒非一日之功,从前一点一点积累,从前不觉,发作时已经很深了。如今突然恶化,若再有落发、失明、流涎、癫痫等症状,那我兴许能推测出大概是何种毒。只不过,救怕已是无法可救了。”
其实,马侯若能听医师说明缘由,了解这一关节,便自然知道此事断不可能是京羽所为,甚至也能明白翟清渠与解忧到泾州的时间都有些短了。解忧惊诧万分,“马侯是个疑心极重的人,究竟谁能在不知不觉间令他中毒这样深?”
京羽沉吟片刻,她对泾州府里这些人不及解忧了解,一时间也难以将嫌疑锁定在具体的人身上,只好轻轻说,“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耐心,解忧细细品味这个词。泾州府里有耐心的人绝不会少,但有机会接近马侯,并在不动声色间将毒投入的人,会是身为马侯亲信却仍然被张令铎信任的顾三,还是与马侯日夜亲密无间的许娘子。解忧心头轻轻飘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她便明白马侯究竟会死于谁之手这个问题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处处吃紧的时刻,马侯一旦去世,泾州的形势将会如何?宇文辉又将如何应对?还有被引入关内的党项锁子军,又会变成怎样一场灾难。
室外有柳絮飞绕,绵绵无声。解忧闭上眼睛,身心已疲倦到了极致,却无论怎么用力也无法入眠。身旁的鎏金镂花香炉中幽幽飘散出甜水香的味道。此香是三国时陈使女独创的方子,合百花之味,用黄酒调软,蜂蜜和之,起始于春日梨花,盛于夏日荷花,收于秋桂,香粉燃尽后,又有冬梅气息悠悠飘散。在一香中藏四季花,配方流传千年,也是翟家的私藏,被翟清渠特意寻来给解忧解闷宁神用的。
解忧胸口忽地一松,翟清渠已经离开泾州已有五六日了,不知与宇文辉相谈如何。如今梨花已落尽,再有几日便到了芍药花开时分。有他在,这世上的美好,在一年四季轮转中,都将一一被寻来,置于案上,以供消遣。解忧紧绷着的精神终于慢慢松懈开,斜歪在榻上,缓缓睡了去。
马侯的病症从这一日的夜间开始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恶化,他又落了三颗牙,手指与脚指甲整片整片地脱落下来。他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头骨处有更加强烈的痛楚传来。明亮的烛火落在他眼中变成了一簇簇不断跳动的鬼火。马侯开始整夜地嚎叫,这些年,那些死在他手上的数千条人命,到此刻都变成了索命的厉鬼,冲着他扑过来。平日用的长刀已经挥舞不动,他只能拿着一条长鞭,疯狂地抽打着眼前的虚无。
接近天亮时,马侯父亲的亡魂似乎听见了儿子的呼喊,骑着生前最爱的黑嚼骏马呼啸而过,替他驱赶走了那些游魂,怒斥不孝子的无能与愚蠢。马侯跪在屋外,泪水、鼻涕与垂涎混在从脸上流下来,湿湿嗒嗒弄湿了胸前的衣物。
被召唤进府的泾源军医这才找到机会,给他服下了止痛安神的药物。这边马侯刚刚消停下来,府中众护卫又与马侯的几个副将起了冲突,相互指责对方护卫不利,推卸责任,以至于双方在府里大打出手,闹了整整半日。
待到马侯再次神志清醒过来时,已是日暮时分。众人拥至病榻前,泾源军指责府中护卫严重失职,以至于出现这样的纰漏,该全队裁换,另选军士入府护卫。府中护卫长则称眼下情形,换新护卫入府连适应都未有,如何能护得周全。双方各执一词,又吵闹了一番。马侯心中发恨,他明白双方口口声声说要为他的安全负责,但其实不过是趁机夺权争利而已。他谁也信不过,却又受限于身体疼痛,难以决断。后来,竟是靠送药过来的许娘子哭哭闹闹了一场,才将这些莽夫全撵了出去。
日头落山后,马侯双目已不大能视物了,他躺在床榻上,沉思许久,终于从枕头下摸出当时三人结拜时宇文辉赠给自己的佩刀,命她速速派人去雁门,请人回泾州主持大局。
京羽的伤养到第四日时,已无甚大碍,可以下地缓缓行走。她自己也有些着急,每日除了吃饭与休息,便要在院子里不断练习走路。不仅自己练习,也不放过解忧,教了她一套助产的拳法,每日三次练习,说是有助于让生产变得更加顺利。
这日午后,天已十分闷热,一套拳法打完,背后竟出了一层腻腻的湿汗。顾三久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株瘦弱的杏花树后,身穿半甲,腿上骑马的绑腿还未脱去,满脸风尘,显然是赶路回来的。他身后带了一队军士,人人都未脱兵卸甲,肃然而立,让人看得心中不由一惊。
顾三站在解忧跟前,目光从解忧头上越过,飘向了正在院中来回行走的京羽,思忖片刻,语气颇为玩味,“夫人倒也有愿为他人搏命相护的时候。”
解忧原本见到这么一队人马,心中正有些惊疑,却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竟是这个。解忧心想,同样是被马侯鞭笞惩戒,对顾三和对京羽,她的态度截然相反。纵然可以说情况各不同,但这也不是一件当真值得计较的事。一时语塞,方才自己想说什么已全然忘了,只好木讷地道:“三爷如何会在这里?”
顾三见她不理会,倒也没生气,眉头不由地紧蹙了一些,正色道:“我与张郎将一同回来的,如今马帅病重,需有能止乱定纷之人坐镇。”顾三的双目闪了闪,又补充道,“翟先生落了些脚程,大约这两日也会回来。”
他将解忧所有想知道的问题都提前回答了,解忧只好微微点点头,等着他继续说。
顾三自然是有话要说,可是看着她,孕肚已经很大,小小瘦弱的身躯很吃力地支撑着,让人难免心生怜意。他想了片刻,仍是沉默无言。
这样尴尬的沉默自然也不是办法,解忧索性开口问道:“郎将回来主持局面是好事,三爷过来找我,是否还有其它事?”
顾三看向她,嗯了一声,但仍然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郎将让我过来请你,去陪许娘子。可若你身子不便,倒也不必勉强。”他的脸是惯常的冷峻,似乎没有什么喜怒。
解忧微微一想,却也知道他给予的提醒,以及愿意网开一面,让她远离风暴的温柔。
“郎将有请,我如何能不去。正好还有一副绣品,要去请教许娘子。”解忧浅浅一笑,又郑重地回答道。
顾三早知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倒也并未惊讶。微微点了一下头,只在腰间摸了摸,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隔着解忧远远地抛给京羽。
京羽双手接住,顾三也不多解释,只淡淡道:“你是良医,能识得好药。”
京羽接过瓷瓶,将其中浅黄色的粉末倒在手心里,低头嗅了嗅,立刻惊喜出声,“金鸡百纳,多谢。”
顾三不再说话,侧过身,给解忧让出一条路。裙裾逶迤,顾三跟在解忧身后,轻轻一挥手,那些护卫立刻上前,将这间东边小院里的上了锁,又守在门前,再不许人出入。
第159章 一百五十八金毒(二)
风很慢,春日的午后,泛着一种不合时节的沉闷。从东院绕至ʝʂɠ中堂,经过垂花门,一片寂静,除了衣物相互摩擦的细碎声响,几乎听不到其它的声音。解忧跟着顾三走了好一会儿,推门进了一间空屋。屋里空无一物,仅有外间的阳光从菱格窗里漏进来,在地面形成了扭曲纠缠的光影,细腻的飞尘在空中飞舞,将墙面上那幅杀蛟图映得更加狰狞交错。
两人没有说话,顾三领着解忧走到墙边,按住墙角的一处凸起,用力推动,竟有一条狭小的暗道出现。往里走了数十丈远,前方便有微微的光,凑近了看,又是一处照壁。
解忧不明所以,正欲询问,顾三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冲着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止步在原地,暗道内寂静,照壁的另一边隐隐有人声传来。
另一侧便是马侯的卧房。马家世代出身行伍,房中收拾得干净,有一种军人特有的利落和警觉,照壁上挂着一副蚩尤行军图,为先人所绘,用以鼓励子孙领军作战时能百战百胜。马侯几乎已经全瞎了,半撑着身子坐在兵主蚩尤的画像前,宛若一只无力蹦跶的小鬼。
他的面前正坐着张令铎,一袭白衣,一言不发,瘦弱的身躯似乎只要一阵风便可以将他吹倒。
“那一年,你八岁,我七岁,在汴梁城,韩家三子说你的字写得难看。抓了一只癞蛤蟆放在你的书匣里,你被惊吓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我踩着桌子帮你打了一架,硬是把那只蛤蟆塞进了韩老三的嘴巴里,叫他们再不敢欺负你。”马侯口中的牙所剩无多,说话时咬字含糊不清,听上去有些滑稽,但张令铎却没有笑,依旧坐在那里,听他一件一件细数过往。“我们在汴梁做了九年兄弟,我家搬走的时候,你家老爷子被弹劾,丢了官职。我怕你日后没钱花,便把我所有的马都卖了钱,全都留给了你。还从我父亲房里偷了十卷画,赠跟你,让你偷偷去换成银子,贴补家用。”
“这十卷画,后来我父亲还给你父亲了。”张令铎慢慢地说。
马侯冷笑:“是,但我因此挨了十顿鞭子,却一下也没少。从汴梁到泾州,我是趴在马车上被拖来的。后来你到雁门,宇文辉看不上你,处处针对你。也是我把你接到泾州,推心置腹、引为手足,我以为从此你我兄弟二人,可成就一番伟业,却没有想到,”马侯情绪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连咳带喘好不容易把一句话说完,“你竟对我下这般毒手。”
解忧隔着墙听到这里,心脏猛地一跳。这几日里,她设想了许多可能、假设了许多人、推算了各种结果,并不是完全没有往张令铎身上联想过。可是,她是亲眼见过在泾州府西院居住的张令铎,是那样的颓废、无用,宛如一个破烂不堪的碗。更重要的事,在她的认知里,张令铎清高而懦弱,绝非坚强之人,又如何能对少年好友下这毒手。
房内光线溶溶浸浸,在张令铎的白衣蒙了一层薄霜,他那清俊眉宇间,只剩下了拂之不去的悲伤。“别人都以为你有勇无谋,仗着祖上余荫造作跋扈。我认识你一辈子了,知道你智勇双全,心志坚硬,马家在泾州经营了数十载,是比宇文辉更难应付的对手。我希望你能退局,又要保证泾州稳定。思量很久,唯有让你身死这一条路。”
马侯见他坦言相告,勃然怒骂道:“我死,等我死了,你如何能稳住泾州?就凭你一个赘婿,手中无兵,更无缚鸡之力的落魄书生!”
“你有一个儿子,就在泾州。泾源军中但凡认你马家的,便会认这个孩子。”张令铎轻轻地说。
一时间,马侯只觉得头晕目眩,颅内剧烈的疼痛猛烈地撞击着自己的神志,眼前一阵阵发黑。马侯其实只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名唤勋哥儿,今年已满七岁,是正妻所出。马夫人出身世家,爱子如命,自然不愿带孩子待在泾州,常年只住在娘家。马侯拗不过,便只将许娘子放在泾州。他非是那种好色之人,泾州府内也没更多的妾室。许娘子无所出,府里唯有的留哥儿,不过是他让人从丫谷抱来,用以要挟翟家的。是认作了养子,可是他压根没有将那孩子当作一回事。“你想扶立那个野孩子?我明明有嫡子在京。将士如何信服?”马侯想通了这一关节,心里涔起一阵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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