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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张令铎浑身一颤,抬头看她,目光里有一丝惊诧,但惊诧的光以一种未曾预料到的速度迅速熄灭下去,脸上渐渐溢满了悲伤。他张了张口,喉咙干哑疼痛,五指用力抓住解忧的手腕,用力收紧,像是要捏断她的腕骨一般,“你不要信我,这天下,手上有些力气的,谁都是一副狼心野心。个人皆是个人的算法,我不该例外。”
  解忧顾不上念及手上疼痛,咬着牙说:“天下逐鹿百年。人人皆以为那帝位坐得舒坦,便生出这般异心ʝʂɠ。可偏你不会,我知你家中尊长多年教诲,自有是非判断,决计教不出一个乱臣贼子。”
  张令铎面色一松,忽地便幽幽笑了起来。
  解忧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雨水哗哗啦啦地砸在车厢上,外间各种声响杂乱成一片,张令铎松开的手上的力道,整个人却凑近了过来,以不传六耳的声音缓缓说道:“你若信我,那你记号,雁门要反,泾州将称王,勾结党项,制衡契丹,挟制大周。”这些说完,与翟清渠之前的推断大致相同。解忧虽暗暗吃惊,但面上却依旧不以为异。她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往下说,“我作为党项贵婿,被多方摆弄。有人许我兄弟,有人则欲拥我为王。各自有各自算计,倒不如你信我之心。几方角力,破局之法唯有引得他们相互厮杀,得渔利后再行平叛。”
  张令铎在汴梁时,素有文名。当年能得翘翘青睐,正是以歌相和。此时由不得细说,但简短数语,便将大致情形说得透彻。解忧微微琢磨,推测出了张令铎如今的处境,便问道,“马侯让你去借党项兵,可党项王却更希望能拥你为王。”
  张令铎点点头:“马侯也好,宇文辉也罢,盘踞雁门多年,扶植他们,日后早晚失了掌控。不如我,一介书生,当得好赘婿,便当得好傀儡。”此时张令铎也不再扭捏,索性将话说开了去,“我当时只觉得荒唐,本打算拒绝,但立刻见识到了锁子军的威力。一旦入关,便是玄帅怕也无可奈何。但锁子军有一死穴,便是太多稀少。训练一个锁子,需耗人力数十,马力上百。党项这些年,东西分据,党项王举全国之力也才练就了数百个锁子。不把锁子军毁了,早晚是大祸害。”
  解忧忽尔便懂了,所以张令铎才答应了党项王,便允诺以重金借两百锁子军。若这两百锁子能与契丹军相互消耗,大周便能坐收渔利。只不过,张令铎选择以身入局,不仅此时已然凶险万分,以后即便功成,怕也会有许多说不清楚,招致君主忌惮的地方。想到此处,面色不免有凄凄,“这无异于以身饲虎,极危险。即便不报汴梁,也该知会渭州一声。”
  张令铎轻轻一笑道:“他现在分身乏术,待时机成熟时再说吧。更何况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渭州城也非铁板一块,若不然,马侯如何能知道你神女画像之事。”晨风微微牵动竹帘,有浅浅的光穿透进来,落在张令铎那张文气十足的脸上,勾勒出凌厉的轮廓,“解忧,我未想过日后之事,便没了担忧、没了恐惧。我只想此计落成,就在泾州同时摧毁党项与契丹两边的威胁,之后重建雁门,收复燕云。那一天,我大概是看不到的。”
  解忧胸口明明有一阵澎湃的热血涌动,可心底却同时漫起一股悲凉的冷感顺着浑身的脉络游走,很快,这股冰冷的感觉压住那些热血,将全身的肌肤都涔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她的双唇犹如寒风中的两片枯叶,簌簌发颤,许久才说出三个字,“我帮你。”
  张令铎看向她,目光落在她被宽大的披风也遮不住的沉重身子上,“若换作其它时候,倒也并非不可。”话才说了一半,外头忽有一阵声响,张令铎急忙屏息止了声。不一会儿,便听见外头有人来回招呼着号令,“起,起!小心泥水。回城回城。”
  解忧这才惊觉,从窗口漏进来的光转眼间已明亮了许多,晨曦独特清晰的空气扑进车内,一阵忙碌之后,车队启程,车厢重新微微晃动了起来。解忧坐在那里,指尖微微发凉,耳边有清脆的鸟鸣和翅膀扑打的声音在头顶回荡。
第155章 一百五十四寻医(一)
  车轱辘碾过地上的沙土,带着车身微微摇晃。解忧与张令铎两人面面相觑,此时再也没有什么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豪情壮志。待会到了泾州城,如何不被发现她这位翟夫人竟大半夜跑到别人的车里才变成了紧要的问题。
  张令铎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看着解忧低头低着头正在沉思。微微的晨曦被蒙蒙的细雨折射成透明的光,落在她侧影轮廓上,裁剪出了琉璃般晶莹的质感。她那乌黑的长发垂在肩膀后,如藻一般折出蓬勃生机,将那张精致的小脸更衬得清雅绝美。
  张令铎情不自禁地朝她伸出了手,却在触碰到她气息前一刻猛然停住。前缘已往,两人此时虽共处一室,甚至可将机密相托,但已再无可能生出旁的情愫。手指垂落,轻轻落在了解忧披着的那件外袍上。张令铎轻轻拉起衣角,问道:“这件是翟先生的衣物吧。”
  解忧低头看去,自己身上披着的那一件青灰色如意缎纹披风正是翟清渠日常衣物,面料轻薄,但织法繁复。外层可以遮挡风雨,内层柔软,用于御寒,是千金难寻的好物。解忧点点头,答了一句,“是。”
  张令铎收回手,沉思片刻,便动手解开自己的外袍,说道:“我穿这件,待会下车时,我扮作翟先生扶你进去。趁着落雨,应当不会被察觉。”
  解忧也来不及惊叹这究竟是多么胆大,头脑中飞快思考这番偷梁换柱如何可行。他们此次乘坐的马车皆是泾州府统一安排的马车,外头皆是一模一样。到泾州府驻车下马,车马拥在门前,自然次序也不重要了。驾车的车夫是各自的亲信,自然不会多言。可如今的问题是,两人若要交换身份,翟清渠的外衣在这里,张令铎的衣物又该如何送到翟清渠手里。
  张令铎那边已经脱下了穿的那件深色长袍,拿在手里,看解忧仍然怔怔的,没有动作,便猜到了她的疑虑,倒也没说什么,只将车帘拉起一半,春雨珊珊,车队已快行至泾州城门,清冽的空气立刻与风卷了进来。片刻之后,堤堤哒哒的马蹄声响起,之后有熟悉的声音问道:“郎将,有事吩咐。”
  解忧猛地一惊,错愕万分。只见张令铎已将自己的长袍卷成一团,从窗口递了出去,只说了四个字,“给翟先生。”
  车身摇晃,挂在车窗上的那扇竹帘被荡出更大缝隙,灰白色的晨曦与雨丝一同飘进来,也让马车内外之人的目光相接,两人同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遵命。”顾三似乎瞬间明白了张令铎的意图,在车外恭敬应答,却并没有更多的疑问。只是那双眼睛,此时如同深潭,泛着森森寒气,根本看不到底。
  顾三离去后,解忧仍然沉浸在震惊中无法摆脱。顾三名义上确实是张令铎的护卫,被指令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应当。可理所应当之下,明眼人谁不知道他不过是马侯趁机派过去的眼线。张令铎为何会如此信任他?
  这样想,动作便有些迟滞。张令铎仅穿着一件单衣坐在那里,寒风料峭,他的手臂保持着向前微伸的姿势,也没有着急催促,反而一脸好笑地看着解忧。
  解忧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解开披风递过去。还未等他穿戴完毕,解忧便开口询问:“你与顾侍卫……”
  没料到,张令铎也同时开口,“这位顾三……”
  两人又同时停了下来。
  解忧只好重新问:“顾三是你的人?”
  张令铎摇摇头,说道,“倒不是。”
  解忧又问:“可你十分信任他。”
  张令铎将领口的风带系好,深深看了解忧一眼,并不着急回答,反而认真的想了想,像是在斟酌此事的轻重,又像是在琢磨解忧与顾三的关系。末了,他只模棱两可道:“我知道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大概是吧,每次与顾三交往,他都未令人失望过。只是顾三对自己的信任却被辜负了太多次。解忧不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继续询问顾三的话题。她着意明显有些逃避,害怕被张令铎继续追问出两人从前的往来。春雨淅淅沥沥,马队很快便驶入了泾州城,车驾前方的灯笼和着绵绵细雨彼此碰撞,发出泠泠铛铛的声响,近在眼前的城墙,起伏的屋檐。解忧放下车帘,静静安坐,她心里十分清楚,对于顾三,自己绝非问心无愧。
  这场春雨过后,接连大半个月皆是倒春寒的极冷天气。日头似乎每日都出现在空中,只是被那灰蒙蒙的云雾一遮挡,再落下时,就只剩下了透彻骨髓的寒意。自从翟清渠应允了马侯的索要,他的行动范围相较从前便自在了许多,可以四处走动想法筹措银钱。马侯也不过分拘束他。很快,第一笔牛羊马匹送到了党项国。李相国家中那位长相欠缺的四女被封为郡主,党项王亲赐上千牧场予她做嫁妆。双方信使往来频繁,定下了正式迎亲的日子。
  至此之后,泾州城ʝʂɠ的男人们更加忙碌,早出晚归中日不见人。前方的安排与部署究竟到了如何程度,解忧并不知晓,翟清渠怕她担心,多只是宽慰之词。张令铎与顾三则完全消失了。白天,偌大的泾州府里便只剩下解忧与许娘子作伴。解忧心里纵有万千心绪,面上却仍摆出温顺安详的模样,老老实实地养胎。许娘子日常不仅对她多有照顾,更是对抱养在身边的留哥儿格外上心,并不假手于人,日日夜夜都是自己带在身边。那在意的模样,与王巧对与庆哥儿并不相同,解忧看得出,留哥儿的到来,给予了这位以色事人的许娘子极大的安慰。
  纵然事无巨细的照料,谁也没想到在春寒最极的几日,留哥儿还是着了凉。高烧起得快,伴随着上吐下泻,奶娘使尽了浑身招数也喂不进一口奶。不过三五日的功夫,那张原本圆润饱满的小脸眼见便消瘦了下去。那小小的身躯蜷缩在许娘子怀里,小嘴无力地张着,努力地大口吸着冰凉的空气。解忧便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用力地揪了起来,抚住了自己的肚子。这是陈娘子拼了命诞下的孩子,未在父母怀里过几日快活日子,便被掠到泾州作为人质。无论处于何种理由,解忧必然会倾尽全力照顾他。
  暖阁中静静的,隐约能听见树上鸟儿清婉的鸣叫。室内门窗紧闭,容不得一点寒风吹进来。许娘今日脸上只有薄薄的脂粉,她伸手探了探留哥儿的额头,面上的焦虑在她那张娇美的面容上蒙了一层憔悴,“烧了起又退,大夫来看了几轮,都不顶用。今日再派人去请,竟推说有公务在身来不了,这转眼又烧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的着急感染了解忧,可嘴上却是最冠冕的安慰,“莫急,小儿高烧也是寻常,千万别自己乱了分寸。军中大夫更擅长处理刀剑枪伤一些,对于小儿风寒大约也是手生,难以应对。又是将军的义子,身份非凡,恐怕平日医术到此时也就剩下个二三成了。”
  许娘子这些日子与解忧相处,彼此熟稔了许多,听她这样说,嘴上便有些埋怨道:“这里也无旁人,你别故意用这话来对付我。这孩子名义上是义子,可阖府上下,除了我又有谁真在意这个孩子。”许娘子话说得着急了,留哥儿大约是觉得不舒服了,在她怀里扭动了两下,许娘子急忙起身,来回走了两圈,才重新安抚住。
  解忧忙说:“这话说得便不对,我这几日天天来瞧孩子,你就是知道我也有一份慈母心,同样心疼他。叫我说,若是军医不顶用,何不另寻名医来府上瞧病。”
  许娘子接道:“我也这样想过,之前命人出去找了两个游医进府来瞧。贴药、针灸,花费不少,结果越治越差。早上想到翟家生意遍布天下,医馆药坊必然也打过不少交道,可有好的医师推荐一二。这次就算是我私下求你,日后愿承你这份人情。”
  解忧看着许娘子这副模样,倒也明白她的处境。马侯并不真正在意这孩子的死活,府中伺候的人当然也未必能有那般上心。许娘子是府中内眷,从前却也不当家理事,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只在军中寻医便好。现在想是真着急了,才找来解忧求助。解忧略略思索,说道,“其实让我来说,找翟家的医师也只能算是远水,接不了这近渴。我就知道泾州城内有间药铺,名唤平安堂。里头是一个师傅带着徒弟,之前帮我瞧过胎,倒是稳妥周详的。何不请来替孩子看看,兴许两剂药下去,便得周全了。”
  许娘子没料到事情到了解忧这里,竟能如此顺利得到答复,也不敢耽误,急忙命人带着名帖,又差了一驾快车出府请医去了。
第156章 一百五十五寻医(二)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将平安堂的医师请了回来。想着医师是外男,解忧与许娘子各自换了件见人大氅,才让婆子将人带进来。
  直至医师走至内堂,也无顾忌,抬腿便往内室走。许娘子一惊,抬眼看去,走进内室的竟是一身材纤细的妙龄女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位女医师。”许娘子说。
  那女子生得一双深棕色的杏眼,天生便有几分疏离的清冷感。上身是一件浅菊色的短袄,腰间系着一个白色腰包,神色自若大方,目光在解忧身上微微停留,又迅速朝着许娘子行了一礼,“家师听闻是将军府的女眷相请,便命我出诊,诊脉施针也方便些。娘子请放心,我跟着师傅学艺七八年了,小儿方、千金方都学过。”那女子看出了许娘子的疑惑,大大方方地自荐道。
  许娘子转身看了解忧一眼,目光里仍有不少担忧。解忧此时几乎激动得几乎眼泪就要落下了。她心里暗想,用不着怀疑她的医术,完全用不着。她可是京羽啊,当今世上医术能称得上神乎其技的女医师,也唯有她了吧。可面上,解忧却只是淡淡道:“既然来了,便让她试试吧。既然是平安堂的医师,总不会把自己招牌给砸了。”
  入室问诊,京羽看得十分仔细,也问了许多,孩子每次吃奶的时间、休息的时间,病症的情况。无一遗漏,又将之前的脉案诊方,甚至之前剩下的药渣都命人取了过来,细细查看。
  如此前后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吓得许娘子几乎以为孩子没救了。京羽方才一脸凝重地说道:“能医。”说完,便让人去厨房找来一大块生姜,加了些紫苏籽、山木、红糖,浓浓地熬成一小勺药浆。给留哥儿喂了下去,又将奶娘唤来,乳了两口。留哥儿倒也不再抗拒,吃饱之后也没了之前的烦躁,在床上扭了扭,便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许娘子见她很有两下子,早已没了最初的不信任,恨不得将京羽奉为上宾、奉为神医,亲自伺候笔墨,一面说:“女医可否在府上留宿几日,孩子尤其到了半夜闹腾得厉害,我害怕吃不住。”
  京羽却笑了笑,说:“我明日再来便是。他之前闹了许久,早就困乏不堪,如今能有一个安稳觉,必定睡得踏实。今日三剂药,吃完后,明日应该就无事了。”京羽说完,看了孩子一样,又认真看了看许娘子的面相,说,“娘子倒不用过虑,之前的拖延一是路数走错了,二则是小公子离开生母,初到陌生环境,心中恐惧,以致于病情反复。不过,这次病愈后,日后照料总得多费心一些。我也会教你一些小儿养育之法。”
  解忧一直在旁边喝茶,此时倒十分想说,这小儿养育之法也请顺便教授给我。再有三两个月,自己便也用得上了。
  京羽像是听到了她心中的话,好气又好笑地瞟了她一眼。
  许娘子则惊奇地问,“你如何知道我不是这孩子的生母?这孩子明明十分一刻也不愿放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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