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一百五十二锁子(二)
这一场比试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夕阳将山脉的边缘抹上一丝金线,马场上双方的杀戮气息到此刻方才缓缓敛起。外围观看的人群逐渐离场,只剩下马候精心挑选出的宾客继续晚宴。风很大,呼哧呼哧地拉扯着正中央燃着的那一堆篝火,时不时发出噼啪爆裂的声响。空气里有一种独特的浑浊味道。许娘子依旧陪着解忧,招呼饮食,照料衣物。解忧的心思却一直在张令铎身上,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他交谈。
说是晚宴,但此处毕竟比不上泾州府内,既没有昂贵精致的餐具,也没有烹饪适宜的菜肴,众人围着火,两三个惯于行军的厨子穿梭其中,耐心地炙烤着一整头羊。在空地上,间或有三五成群、或一两个喝多了的将士即兴起舞、歌唱,这场景不像是中土风情,反而更多几分草原民族的味道,惹得那几位党项勇士也忘记了白日里同族丧生的仇恨,主动和歌致意。
马候喝了许多酒,原本黑黝黝的脸皮此时看上去更加粗犷骇人,他手里拎着一个两尺多长的马壶四处找人喝酒。他能流利地说党项语,甚至可以接上对方晦涩粗俚的歌谣。这份自如是从小生活在边境上的军中子弟所特有的能力。
解忧心里暗暗琢磨,一再修改对马候的印象。远不仅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板硬、冷酷、暴戾,他还有许多对对手的细腻窥察,以及父子两代在泾州经营数十年的底气。怪不得张令铎要拿出那么多谨慎小心地与他周旋。一旦成为他的敌人,绝对不会是一件舒服的事。
正琢磨着,马候踩着踉跄地脚步跌跌撞撞地走了解忧跟前。他似乎已经有了八九分的醉意了,脸颊红彤彤地,双眼眯成了两道缝,以一种极具冒犯性的神态注视着解忧的脸,“翟夫人,”他的口齿有些含糊,但语意却有十分清晰的轻视,“你长得真美,这张脸叫人过目不忘。”
解忧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放下了客套,转而挑衅。但她还是微微行了一礼,客气地说,“不过脂粉皮囊而已,百无一用。不及将军今日沙场英姿,才真叫人过目难忘。”
马候哈哈大笑,似乎篝火不够明亮,他还想将解忧的脸看得更清楚一些,手竟不受控地朝着解忧的下巴伸出去。解忧下意识往后躲,刚退了半步便被翟清渠轻轻接住,扶住了她,将解忧整个人护在了身后。
“拙荆身体不便,将军若要喝酒,翟某代饮。”翟清渠嘴上说得还算客气,心里却有些恼了。舌尖吐字,每个音节都带着不满。
马候见到翟清渠从主宾位上赶过来保护解忧,也不意外,也不气恼,仍然大笑,“误会,先生误会了。我可没有要对翟夫人不敬的意思,只不过现在篝火迷迷、月色蒙蒙,我只觉得翟夫人这容貌仿佛画中神女一般。”
画中神女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有一阵夜风吹过,解忧下意识地一颤,自然想到在渭州遇到的登徒子彭善,脸上不由地流露出些许惊诧之色。翟清渠也知晓此事,却着意并不接话,只搂住了解忧的胳膊,面上笑意宛若四月春风一般温暖,道:“将军谬赞了,拙荆年轻时曾有几分姿色,故而着实费了我不少力气才迎娶进门。但我这个人,于人于事皆不喜往前望,更愿向后看。再有三个月我们的孩子便要出生了,所以,我现在关心的只是这孩子究竟长得像我,还是夫人。”
听他这样说,解忧不免在心中暗自赞叹着翟清渠巧舌如簧,一面偷偷打量着马候的神情。不远处的篝火照亮了他面容上的阴鸷,跳动的火光扭曲了他的笑容,仿佛阴沉可怖的神魔。
“先生说得极好,过去的算不了什么,前头的才是最好的。”马候轻轻地说,唇边的笑意冷得叫人战栗,“先生莫怪我粗鲁,我这实在是有感而发,见到翟夫人身怀六甲,便感念春季着实该孕育生机。我如今年近三十,膝下也只有一名独子,着实空虚。前日进山打猎,大约是老天垂怜,竟叫我在路边拾得一孤儿。当时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与这孩子有缘。无需多想,我这人相信老天爷,便把孩子抱回来,打算养在府上,从此便是我马家的第二个孩子。今日也巧,我将他带来了马场,翟先生帮我相面一番,看着孩子与我是否有几分父子面相。”
他不厌其烦地说着这么一桩事,解忧起初并不理解。但很快,她看见顾三从杂乱的人群里走出来,怀里正抱着一个不足百日的孩童。那孩子圆圆鼓鼓的脸蛋,被一件暗红色的襁褓裹着。解忧一眼认出,这襁褓正是严大娘的手艺。再认真看去,这个孩子她也是认识的,正是陈娘子与余老八所生的留哥儿。
解忧大惊,脸色发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她绝望看着顾三,顾三的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宛若一尊石像,双臂曲起,僵硬地抱着留哥儿。留哥儿在他怀里则是一派天真,丝毫没有感觉到周遭的杀机暗伏,随意扭动了身体,手脚并用地往上探,费了一番周折竟将顾三的发带拽在手里,像是找到了好玩的玩具,用力扯了扯,竟轻轻地笑出了咯咯的声音。
顾三单膝跪地,向马候行了一礼。
马候热情地笑了笑,语意却平淡随意,“也难为你了,伤还没好呢,就来当差。”说罢,随意摆摆手,许娘子立刻走过来,将留哥儿接过去抱在怀里。
顾三稳稳地在地上磕了个头,朗声道:“小人有罪,还能留在府中,是将帅开恩。”
马候很满意顾三的表态,又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张令铎。张令铎又是一副将醉未醉的模样,手里拿着一只酒杯摇摇晃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情况,更没有留意到一直随伺左右的顾三未在身边。
火苗不断噼啪作响,惊扰了周围的夜鸟,引来一声接一声的啼鸣。解忧已经闭起眼,偏过头不忍再看。心底重重的一声叹息,顾三既将留哥儿抱出来,便意味着马候已经知道了许多,包括自己的身份、自己与丫谷的关系。
若早知会有今日的局面,当初还会选择欺骗顾三么?一骗再骗,将他当作傻子一般玩弄。解忧想到此处,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像是有千钧重物压在了上头。
翟清渠反手在身后,将解忧的手被他牢牢地握在掌中,这个动作一直稳定地保持着,清晰地告诉解忧,无论发生任何事,他都会为她承担下所有的后果。“将军说与孩子有眼缘,那便是这孩子大大的福气。将军今日得一子,又得党项锁子军相助,双喜临门。这世上之事,怕是只要将军想要,便没有得不到的。”翟清渠幽幽地说。
马候凑近了两步,勾出一弯凶恶的笑:“可我至今还没有得到翟家的相助,我这个人平时看着像个菩萨,可一旦着急起来,便喜欢……杀人。”马候冷冷地说出最后两个字,目光则冷厉地定在了解忧身上。
解忧的眉心猛地一跳,心下明白马候所说的杀人当然不是指杀了她和翟清渠,而是指丫谷众人。那一群没有身份,没有依靠的女人们,在马候眼中唯一的价值便是用来挟持翟清渠。
翟清渠笑了笑,“偏偏无论是翟家还是官钞,都是急不来的事。”
“可我就是一个等不了的人,翟先生富甲天下,我不相信钱的事,在你这里会是问题。”马候索性也不绕弯子了,借着酒劲直接打断翟清渠的话,图穷匕见。
翟清渠手掌下意识地用力一收,这才发觉自己正握着解忧的手,急忙又松开,面上表情继而冷峻了许多,“若是将军着急用钱,那也有着急的办法。杀鸡取卵,虽痛却快。”
马侯见翟清渠送了口,大笑道:“翟先生果然豪气。”说罢,从ʝʂɠ外衣里摸出一份清单,正是张令铎所罗列的党项索取的牛羊钱财,只不过后面的数量皆被涂改成了原先的两倍有余。
翟清渠接过看了看,还未出声。解忧已经呼出了声,“这般巨额,怕是泾州三年赋税亦抵不上。”
马侯看了她一眼,鼻子里冷哼出声,“是先生亲口允许我杀鸡取卵的。”
那边翟清渠已经面无表情地将那张清单收入袖中,冷冷说:“将军索要不菲,翟家全力筹备也需要一些时日。”
“二十日。”马侯粗暴地打断。
翟清渠剩下的半句话便生生噎了回去,他的目光微微下垂,只沉思了一刻,说道,“好,二十日。即便不能齐全,十亦能有七八。”
马侯闻言大喜,用力拍了拍翟清渠的肩膀,“有先生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先生与夫人尽可在泾州宽住,若敢有半点怠慢,我颈上这颗人头便是先生的。”
风更大了,不远处的篝火发出一系列噼啪乱响的炸裂声,夜空里一片混沌,灰色的大地上遍布了醉得东倒西歪的士兵,解忧静静站在那里,任凭夜风掠过她的脸颊,视线从翟清渠面上移开,又正好对上顾三的视线。顾三孤独的剪影与夜空融成一片,他依旧没有看解忧,仿佛她是一个陌生人,不值得花费一丝一缕的情感。饶是如此,解忧却仍然在顾三的眼眸里看到了一种黝黑清湛的光,比漆黑无光的夜空更加深沉、复杂。
第154章 一百五十三锁子(三)
这场野外的喧闹直到四更时分才结束,天空开始飘起了细雨,众人或蹬车或驾马,回城的队伍排成了一长列。靠着几盏风灯照明,细雨如同灰蒙蒙的烟雾,笼在泾州城外解冻未久的土地上,溅起一种独特的草木清香。
解忧与翟清渠的马车行在中间,车厢并不严密,门帘时不时被风吹起,又有冰冷的雨丝飘落进来。翟清渠弯下腰,几次三番帮解忧把裙摆收起,将她脚上那双半湿的鞋换下,塞了一个鎏金镂空的香薰暖炉在脚底。等这些都整理妥当,他才坐了回来,轻声说:“睡一会吧,雨天车走得慢,折腾一宿了。”
解忧心里憋了许多话,多数是不甘心,还有许多焦虑和担忧。她用手拽紧着翟清渠的衣袖,半张脸贴了上去。马车轻轻颠簸,柔软的衣料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擦,哪里有半分睡意,脑子里的诸多情绪一条一条被抽拉起,格外清醒。
“如果睡不着,就干脆哭一场。反正外头人多嘈杂,听不见你的声音。”翟清渠轻松地笑着说。
若换作别的时候,解忧必然有许多话可以与他斗嘴。不过此时,她实在没有力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了一些,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哭,被欺负太惨了,眼泪绝不掉在泾州。”
这样的委屈和倔强混杂在一起,惹得翟清渠轻轻笑出了声,安慰道:“别心疼那些钱,于我而言,不算什么。若用钱换得这么多人的平安,那就算是便宜的价格。”
提到这个,解忧便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心里总是不平。一则是担心这笔巨资到了泾州,马侯的野心将更快地化为行动,二则是,”她停了停,目光静静地停留在翟清渠的脸上,言语里不自主地含了几分惭愧,“你本是无拘束的人,没有什么可被马侯威胁利用的。偏偏因为我,变成了你的破绽,被勒索了这么多钱财。除了财物损失,我更担心后头的麻烦。”解忧十分清楚,马侯的勒索当然不会只有眼下这可见的麻烦。翟家是做天下生意的商家,一贯坚守不与任何政治势力绑定。现在却与企图叛乱的泾源军有了这样的牵绊,将来一旦被平叛后,轻则将翟家归为乱党同谋,重则便是满门重罪。这里的轻重,远比钱财的损益更加严重。
翟清渠明白她的担心,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解忧的脸颊与两人初见面时相比,已消瘦了不少。一抹下颌薄薄的,宛若挂在云端的那抹新月,翟清渠旧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眉心,再到眼角,确实如她所言,眼角干燥无泪,虽是心中苦楚,却也不要将泪水滴落在泾州的土地上。“我知道,这些我都想过。可是如今我们人在泾州,在他给的选项里,无论怎么选都不会对。破局的唯一可能是不做选择,那则需要力量和机遇。”翟清渠的声音低沉冷静,重重地落在解忧心上。
外间的雨越来越大,滴滴答答浇落在土地上,让泥土更加泥泞不堪。马队不得已停了下来,有士兵过来传话,说是马侯有令,避了这阵雨再走。解忧将竹帘掀起,雨水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随队的兵士们纷纷找到避雨处歇息。这个时辰正是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隔着厚重的雨云,东方亦有微渺的霞光漫射,往远眺望可以看见丫山山脉苍凉而静谧。
解忧沉思片刻,将翟清渠的披风取了来披在身上,道:“现在难得机会,我去找张令铎问个清楚,他将党项兵引进来要做什么?”
翟清渠闻言脸色一沉,抬起手本欲阻止她,可下一刻对上解忧坚定的目光,心知也拦不住,索性帮她将披风拢了拢,叮嘱道,“你现在身子不方便,假如遇到问题不要乱跑、更不要去拼命,装个乖巧,等我来救你。”
解忧噗了一下笑了出来,此时外间有风雨,但她心头却十分温暖。不自主地便展开双臂轻轻抱住了翟清渠的脖子。两人都没有说话,翟清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正准备回抱她时,解忧已经松开了双手。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顺着车轮爬了下去。浅灰色的披风与天色融在一起,雨雾很好地遮挡了她的动作。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便从翟清渠的目光里消失,翟清渠觉得胸口一空,手脚登时有些脱力,靠在了车厢。
张令铎的马车有些狭小,解忧上车之后,里面的气氛便比外间更加压抑,格外凝重。虽然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但雨着实不小,解忧的鞋子已然半湿,沾满了泥水。张令铎眼睛盯着她踩在车上的那几个脚印,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你如今身子这么重了,怎么还乱跑?”
解忧脸色蓦地沉下,每次自己冒着危险来找他,可张令铎的关注点却永远在她的仪貌上。瞬间联想到上次差点在泾州府里丢了性命,心口一阵无名邪火,开口语气亦是不善:“你下一句是不是打算说,这个时辰,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解忧其实已经有些许怒气,声音也低了下来,质问道,“你是当真轻视我,要拿这些废话来与我搪塞。张令铎,你究竟要做什么?”
被她这样问,张令铎目光闪躲开,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缓缓说:“翟总账是很厉害的人。他应该多花些心思想办法,趁早带你离开泾州。”
张令铎话说得很慢,甚至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呼吸。解忧没有继续自己的情绪,也没有按照张令铎给她的言语思路往下想,而是站到张令铎的位置上思考他说这句话的缘由。张令铎的脸很白,即便在浑浊黑暗的环境中,仍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与之相对的则是眼底一层血色。解忧仿佛抓住了一根绳索,迅速将自己从无用的对话中拉了出来。她小心地观察着张令铎的表情,又试探地问:“我知道泾州很危险,我可以想办法逃走,但是,我不希望我白白来泾州一趟,又白白走了。或者你有什么需要我带到渭州、带到汴梁的?”
张令铎嘴角抽搐般地一笑,旋而慢慢地摇了摇头,眼底的血色几乎要从眼眶中漫出来,“不需要了,你能保住自己,平安离开,就已经是最好。”
解忧不留空隙地问道:“那你留下,能保住泾州,保证自己平安么?”
张令铎便不说话了,只将头转向另一侧,将侧影轮廓留在了灰蒙的晨曦中。
解忧眸光悠然拉长,语意则更长:“说起来我认识你许多年了,各种机缘巧合,也见过了你各种面孔,但在大义上,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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