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的手陡然一紧,他侧过身子,解忧抬头轻轻一瞥,便瞧见自己的身影撞进了那双如点漆般深邃黑亮的眼眸中。室内空气沉静,月光将浮动在半空中的尘埃照映分明,有种掩藏在静夜里的浅浅躁动不安。半晌之后,翟清渠轻轻叹了一声,声音轻柔得像是抚过窗外枝叶的夜风,“我不想做什么张令铎再婚的贵宾,我只想早日离开,准备你我的婚事。解忧,我倦了。”
这样亲昵的距离,解忧可以更清楚地观察他。他仰面躺在那里,眼神深深浅浅藏在睫毛下,侧颜的线条尖削利落,顺着侧颈,一路蜿蜒起伏地没进微微敞开的领口。她第一次清晰的发觉,藏在翟家总账的名头之下的这个男人,不再是白日里对任何人与事都云淡风轻的模样了,他也有倦意,也有不安,藏在眉间、藏在眼角,解忧伸出手指轻轻抚过,指尖相触肌肤时,仿佛融进了他的气息中。
“是因为官钞吗?”解忧轻轻地问。
翟清渠阖上眼,轻轻嗯了一声,“不安,害怕之前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官钞本是好事,在规矩之下,定额定量运行,于国于民皆是大利。可是无法预估的变化是人心贪婪,皆以为这是一桩无成本的好买卖,凭空就能聚集万千财富。人人去效仿,没了约束,那必将引来一场浩劫。”
解忧点点头,跟着翟家学经济之法多年,她知道翟清渠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今日马侯会动这个心思,他日便有李候、张侯想据此敛财。人钱到手之后,心思便会更大了。割据称霸、各自为政,好不容易盼来那一丁点儿统一的希望便怕是要破灭了。可纵然如此,解忧的手却用力反握住翟清渠,“你是翟家总账,只凭这个,我便相信你的担心不会发生。”
翟清渠躺在那里笑出来声,又侧躺着面向解忧,沉默片刻,才说,“我究竟是该高兴你肯这般信任我,还是该感到悲伤,教了你这么久,竟还会相信天下大势,可系于一人之身。”
解忧也轻声笑:“我相信啊,若连躺在自己身边的人也不信,那在这茫茫世间,还凭何物牵绊、有何可依。”
翟清渠像是真的释怀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亦轻松了许多。两人并肩躺着,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的呼吸,慢慢便有一种宁静的气氛将二人裹住了。翟清渠忽又开口:“还有一件事需提醒你,你不用费心琢磨如何给赵玄郎报信。泾州的局面做到如今程度,渭州断不可能全然不觉。同时,又因为如今形势已然如此,赵玄郎的更需要谋定而后动。”
提到了赵匡胤,解忧呼吸微微一滞,知他说的在理,便问道:“你说泾州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翟清渠的手指在床榻上轻轻敲了敲,想了想,笃定道:“你说张令铎为什么要将迎娶新妇的时间定在那个时候。”
解忧恍然,这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最好的解释便是要借着迎亲的理由动兵。她心里正琢磨,翟清渠又看着她说道,“我到丫谷寻你,马侯为了得到官钞而找到我们,这些都是意外之事。泾州的局面和几方势力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定下了,尚未弄清情况之前,你不要妄动。”
解忧已经有些困倦了,下意识地点点头。
翟清渠看了她一眼,颇不放心,又说,“最好也不要费神,只安心养胎。其余的事情,自有我。”
解忧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拽紧了翟清渠的衣袖。柔软的棉质,缠绕在掌心中,十分熨帖且教人心安。
第152章 一百五十一锁子(一)
如此在泾州府里一住便是数日,衣食起居自然被照料得极好的。马侯每日都来探望,嘘寒问暖好不殷勤。翟清渠自从知道了他所求,便又拿出那副既不给承诺,又不拒绝好意的淡薄态度来。仿佛一切事情皆可谈,只不过如今开出的价码尚不够,只要努力加价则必有一日可得偿所愿。马侯领会了此意,倒对此事也不大着急,只是每日更加殷勤地送吃喝送首饰衣服给解忧,还甘愿花费许多时间拉着张令铎一同陪翟清渠骑马、闲谈,态度看起来既谦虚又十分诚恳。
解忧便有许多空闲时间独自留在泾州府里,她心里有许多事情想做,急迫地想知道顾三如何了,又希望能有机会能与张令铎单独见上一面。可明明这二人皆近在咫尺,她却连东院都走不出去。
春雨连绵,一连数日,难得今日终于止住了。清风徐徐吹来,早开的花树枝头有花瓣灵灵飘落,暗香浮动,光华暗转,教人忘忧,教人开怀。解忧在屋里闲闲拨琴,指走无心,琴音流转,字字皆是不安。
环佩之声自门外轻轻响起,一身深紫色流云裙的许娘子拎着一个木盒出现在门口。含笑启唇,嘴角像是噙着世间最甜的一束花,“夫人好琴艺,一曲东山晓,出神入化。”
解忧不大喜欢她,心里对她既有提防也有抗拒。只不过这几日,许娘子常来送东西,陪着闲话,安排起居,殷勤且周道,花了许多心思在这上头,又像是真的很喜欢解忧一般。一来二往间,解忧倒也只好作亲昵状。“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吧。”解忧说道。
许娘子笑道:“我猜也是,主公和郎君们今日出城跑马去了,这样的好天气,好不自在快活。我们做女人的,不便出门,也只好自己寻些乐子。”许娘子一边说,一边从提篮中取出花花绿绿的丝线,以及不少绸缎布匹,笑着介绍,“虽说夫人必定不愁这个,但娘亲缝的衣裳自然又有不同。我挑了些极好的布料,又寻了些婴孩衣服的新样式。弹琴之余,也是项极好的消遣。”
她这样一说,解忧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几个月不是忙着勘看田地,便是被搅进泾州诡谲多变的局势里,诸事皆操心劳力的。反而遗漏了这些,真未想过亲手给这个孩子准备衣物。解忧伸手摸了摸那些细腻柔软的面料,纹理细腻、触手生温。无论目的是什么,许娘子也是用心了。解忧真诚谢过,“娘子这般周道,想必是有经验的。看来日后必定还有许多需要请教。”
许娘子细腻的手指抚摸过那些面料,双眸微微一黯,唇边的笑意随之便清凉了许多,“能成为一个母亲,那该要多大的福气。我这个人,什么事都总是差一点,大概也是上天注定的。”
解忧听她这样说,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说:“娘子如今得马帅盛宠,再要个孩子也是不ʝʂɠ难,倒不用着急。”
许娘子微微低着头,发髻上一支流苏簪子侧侧一闪,嘴上刚想说什么,却临时换了笑意,“前两年身子好,自个儿觉得还有希望时,倒确实是急过。可眼下,有一日过好一日便罢了。”
这话里渐有哀怨之音,解忧细品其中意味,也是苦涩难当。她不愿平白勾惹起许娘子的愁肠,又害怕与这泾州府产生更加难缠的纠葛,只轻轻瞥开头,目光凝在窗外那片绚烂明媚的春光上,自己先一步哀怨上了,“天气果真好,我从小就是个耐不住的性子,换作平时,也想与郎君一道出城去跑马。”
许娘子也知道这是一句玩笑,掩嘴轻笑道:“若换作平时,我也愿与夫人一道踏青采梅。可如今夫人这身子怕是不成。”说完,她的眼眸微微动了动,想起了什么,又说,“不过,听说二日后,在马场有场赛马。张郎将这次回来,带了几位党项武士,挑了个好日子,要展示骑术。夫人若是想去,何不让翟先生带你一起出席。若夫人去了,我也能顺道沾个光一道去透透风。”
许娘子这样说,解忧当然十分感兴趣,忙问细节。她倒不是在意去见识什么马战骑术,而是觉得这样场合中,大约总能找到机会与张令铎单独一叙的机会。
到了赛马这一日,马场内外聚集了无数观者。到场的女眷便远不止解忧与许娘子二人,城里有身份的女眷都办法入了场。泾州府也索性摆开了排场,用彩布隔开了男女席座。解忧的身子相较从前已经沉重了许多,许娘子怕拥挤,便陪着她入座贵宾席。猩红的帘幕层层叠叠,遮住了左右的视线。解忧有些失意,遥遥看着极远处那一片灰蒙蒙的云雾有些发怔。这位马候看上去是个粗人,但安排起事情来倒是当真仔细。
解忧环顾四周,高台之上是马候、张铃铎以及一众不相识的将领,翟清渠也在。不过他未穿铠甲,只是一袭淡青的布衣长袍,腰间系着一条深色的墨绿色丝绦,在日光的照耀下,流泻出淡淡光泽。
许娘子手持一把孔雀羽扇,笑意藏在精心描绘的眉眼下,意味悠长,“翟先生檀郎之貌、风姿绝代。我真是悔得很,今日该请画师现场挥墨,记录这一场盛事。”
解忧笑了笑,道:“那就太过张扬了,画师作录,是官家才有殊遇。为人臣者,还是谨慎为上。”
许娘子不以为意,“夫人多虑了,从前长孙在陇西事,莫说是这样规模的赛马会,就是一场马球、一场比武,也尝有画师记录的。循例而已,并不逾矩。”
解忧摇头,“我以为长孙的行为更该引以为戒,而非效仿。”
许娘子也不争辩,收了话头,将那眉眼间的笑意化作绵长的光,悠悠地投向了马场入口。只听见一声声战马长鸣,便有一纵马队整齐踏步而来,马上骑士皆以精钢熟铁铠甲,深褐色衣角收敛在护腿中。四方四角的骑士手中各持一柄长旗杆,上面按照方位绘制了四方神兽,中央一高大骑士手持帅旗,正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马字。
高台上,马候微微虚了双眼,随意抬手,吩咐道:“开始吧。”
一声令下,那百余名战士立刻按照旗语开始列阵。他们中各自使用的兵器全然不同,有使盾防御,有使钩子偷袭马腿的,有用刀剑近身砍杀的,按照各自的功能排列。或者雁形、或者长龙形,或又聚集成环环相扣的圆形。每一次队形变化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人与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下激扬起阵阵沙尘,气势非凡,极为好看。
忽然,又有两位身穿白衫的兵士从东边策马入场,他们速度极快,翻身下马、轻轻在沙地上一点,又跳跃回马背上。另一人从马背上取下一柄长枪,刺、扎、扑、拨,几个动作翩若游龙,刺向同伴。一时间,只见两匹马快速并行,银枪上下翻滚如飘瑞雪。旁边的观众一半是兵将,一半是军属,均识得这二人武艺超群。便有大声喝彩者,亦有些小姑娘、小娘子将早准备好的鲜花、彩带、丝帕等物扔掷向场中。
马候也看得高兴,待那两人行至高台前,他从身后取出一柄大弓抛下。其中一兵士单手接住,搭箭上弦,往空中一放。箭啸如云,下一刻一只大雁应声落下,有骑兵快速将大雁捡了回来,在人群前高高举起。一箭贯喉,好箭法。人群中又是一阵如暴雷般的欢呼。
马候志得意满,回到位上,转头对张令铎道:“我泾源军马上功夫、骑射本领这几年已有大成。莫说与中原步兵对战,便是契丹、党项骑兵至此,又若何?”
张令铎并不说话,面上表情恰若十月寒霜,哪有半点春意飞扬的色彩。“此番去党项,见识了他们正在演习的一种新战法,今日正好相互切磋一下,便知强弱。”张令铎脸上未有一丝笑影。
马候大笑:“好好,正有此意,有请党项勇士。”
话音刚落,那边便有大鼓擂起。众人等了许久,方才见得一扮相奇怪的庞然大物快速入场,定睛细看,才瞧出那是五匹马并行一串,每匹马身上都披着生驼皮甲,马头上则用铁钩铁环连锁着。前后两排,共有十骑,马上军兵俱穿着生牛皮甲,脸上亦将牛皮做成假脸戴着,只露得两只眼睛。前面的军士拿弓弩,后排用长枪。这一套铠甲行头想必重量不轻,虽是五马分担,速度却比不上寻常骑兵。
泾源兵们开始并不大在意,直到他们行至跟前,才有些慌张。这人与马这般防护,莫说是远距离的箭镞,便是近身的刀枪也难有下手的破绽。更要命的是,远远看他们行来,只觉得速度缓慢,可到近处,五匹马一同带起的冲击力却是极强。
还在迷糊中,这组连锁马便如同野牛入林,以一种极粗暴地方式冲进了排列整齐的队列中,头尾的旗兵急忙呼喊变换旗语,试图更换队形。可哪有那横冲直撞的连锁马变化得快,它看上去既笨拙又可笑,一旦入人群中,弓弩与长枪相互配合,竟活生生冲乱了原本的阵型,将不少兵士踩踏在铁蹄之下。
观台上的众人瞬间没有了之前的欢呼,雅雀无声,各自秉着呼吸,直盯着场上的突变。高台上,马候也坐不住了,站在了台前,试图将党项这几匹如野兽一般的人马看得更清楚一些。
砰地一声巨响,一位泾源骑兵策马快速撞向连锁马。他将长茅固定在自己腰间,试图通过急速的撞击力将连锁马撞开。血雾扬起,党项兵的弓弩手在他靠近之时已搭弓射箭,将他射杀。马被他提前遮住了眼睛,依旧用极快的速度撞过去,犹如一只鸟雀撞在了大象身上。马脖子瞬间被撞断,口铁钩盔甲上留下了一大片滚烫鲜红的血。连锁马依旧牢牢地锁扣在一起,威力未减分毫。
虽说是比划切磋,可那几个党项兵见了血,逼出了狼性。开始尖叫狂呼,用党项语辱骂汉人无用。
高台上,莫说是马候被这一变故惊得几无人色,就是一直在后排未出一言的翟清渠也有些惊讶,不由地站起了身,往前走了几步,努力将这党项的新玩意看个清楚。
马候此刻杀心骤起,一个手势抬起,方才那两名赛马的神射手得令,拍马上前,换了重弓。两人并行,合力将那弓拉开,尖锐箭啸声再次破空响起,三尺长的箭贯穿了皮甲,见了血,将其中一名党项兵射杀。
其余的党项兵也不含糊,抽刀断绳,将那死了的兵士尸体从马背上蹬下,又扣紧锁链。虽少了 一人,但依旧是五匹马并驾齐驱,速度竟比刚才还提升了不少。
不说场上那些懂兵法的,便是从未上过战场的解忧此时也看得清楚,这连锁马中人与马的铠甲是特别定制的,可巧妙地自由组合。战斗中,无论是损失了人还是马匹,均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重新结合,不影响接下来的战斗。而一旦人马以锁扣方式相链,便得到了寻常骑兵难以招架的速度与力量。别看现在有神射手可以远距离夺其性命,但连锁马可以有千百具。神射手,却是万中无一。一旦两军对战,连锁马的威力便是无敌。
战局愈凶,张令铎见双方各损耗一人,党项这一新战法的威力也已经展示,再战下去,将那几位党项骑士斩杀于马下倒也不意外。可若那样的话,之前所有便成泡影。张令铎拉住马候,道:“党项人称此战法为锁子马,十人成一锁子,或十六人成一大锁。李相国允诺可借两百锁子于我,于雁门之外迎战辽人。有此助力,三弟以为如何?”
马候也是一愣,扭过头看ʝʂɠ向张令铎,惊骇之中又绽出了一抹笑颜,“当真如此?那可无忧矣。”说完,略加思索,声音又低了两分,问道,“他们要什么?”
张令铎轻轻说:“倒是简单,牛马、金银之物而已,不过数量极大。”张令铎的手在空中轻轻比划了一下。
马候想了想,继而轻松笑道:“这便更简单了,财神爷如今在我泾州,怎样的金银钱财没有。”
张令铎的脸上却没有马候那般轻松,面上像是结了一层薄薄冰霜,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下面,沉默了片刻,“既如此,那便是最好。”
马候振臂一呼,终止了这场演练。泾源军迅速摆开阵列,排头一纵马队拘着马,踢踢踏踏踩出振聋发聩的声响,惊起了周边林中一群飞鸟。忽地飞了起来,悉窣一片直直地冲向了湛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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